他实在想找个不是疯子的人说话。
王动道:“下山打猎去了。”
林太平道:“打猎?这种天气去打猎?”
王动道:“嗯。”
林太平说不出话来了,他忽然发现了一条定理:
疯子的朋友一定也是个疯子。
过了半晌,黑暗中忽然传出“咕噜”一声,接着又是“咕噜”一声。
王动喃喃道:“奇怪!今天怎么连老鼠的叫声都和平时不一样?”
林太平脸红了,讷讷道:“不是老鼠,是……是……”
王动道:“是什么?”
林太平忍不住大声道: “是我的肚子在叫,你们难道从来不吃饭的么?”
王动笑了,道:“有饭吃的时候当然要吃的,没饭吃的时候也只好听着肚子叫。”
林太平又怔住了,他实在不懂,一个人连饭都没得吃,怎么还能这么开心?
王动忽又道:“今天你运气总算不错。”
林太平苦笑道:“我?运气不错?”
王动道:“今天我有种预感,他们打猎的收获一定不错,带回的东西说不定会让你大吃……”
他本来想说“大吃一顿,”但这句话没说完,他自己却“大吃一惊”。
郭大路已经回来了,走进了门,而且果然带了样东西回来,是个会跑会跳会爬树,还会“吱吱”乱叫的东西。
是个猴子。
假如说王动也有脸色发白的时候,那么就是现在。
看到王动的表情,郭大路几乎笑断了肠子,喘着气笑道:“你用不着害怕,这是个公猴子,不是母的。”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你的朋友怕母猴子?”
郭大路笑得更厉害,道:“的确有点怕,不怕老婆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呢?”
王动板着脸,道:“好笑好笑,好笑极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风趣的人,倒真是怪事。”
林太平既不知道什么事如此好笑,也不想知道。
他只觉眼前一亮,黑黝黝的屋子里好像忽然燃起了几千几百盏灯。
所有的光亮都是从一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人穿着件粗布衣服,手里提着两个篮子,已经跟着郭大路走了进来。
跟在她后面的还有三个人:一个大人,两个孩子。孩子们都穿得很整齐,大人的身上却只围着张豹皮。
这些人已经够瞧老半天了,却还不是全部。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条狗、一大柄刀枪、三四面锣、五六根竹竿。
王动喃喃道:“我知道他一直想和燕七比比看谁的本事大,谁带回来的东西多,可是至少也该给他留点面子,用不着让他输得这么惨呀。”
燕七倚着门,笑道:“虽然输得很惨,却输得口服心服,我出去二十次,带回来的东西也没有他一次多。”
郭大路笑道:“我这些朋友们的嘴巴虽然坏,人倒并不太坏。来,我先替你们引见引见,这位姑娘是……”
那少女笑道:“还是让我自己说吧。我叫酸梅汤,这是我的堂哥‘飞豹子’,还有我两个小表弟,一个叫‘小玲珑’,一个叫‘小金刚’。”
“飞豹子”是谁?其实根本用不着介绍,别人一看就明白。
但那两个孩子却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两人都是大大的眼珠,都梳着朝天辫子,笑起来都有个酒窝。
而且他们的酒窝并不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两个人的酒窝都在右边。
王动忍不住问道:“谁是小玲珑?谁是小金刚?”
两个孩子一齐道:“你猜猜看。”
王动眨了眨眼,道:“小金刚旁边的是小玲珑,小玲珑旁边的是小刚。对不对?”
两个孩子,一齐笑了,其中一个忽然跑过来,凑到王动耳旁,悄悄说了两句话,又笑道:“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这孩子的笑声如银铃,原来是个女孩子。
郭大路拉起了另一个孩子的手,道:“小玲珑是你姐姐,对不对?”
这男孩子摇头道:“不对,她是我妹妹。”
话还未说完,小玲珑已叫了起来,道:“笨蛋!我早就知道男孩子都是笨蛋,被人一骗就骗出来了。”
小金刚涨红了脸,抗声道:“你不笨,你聪明,你为什么要打扮得和男孩子一样?”
这孩子的话倒真是一针见血——女人都瞧不起男人,认为男人是笨蛋,但又偏偏希望自己是个男人,这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
林太平一直眼睁睁瞧着酸梅汤,此刻忽然道:“这些当然不是你们的真名字。”
酸梅汤叹了口气,幽幽道:“像我们这些走江湖卖艺的,连祖宗的人都丢光了,哪里还有什么真名字?”
林太平也叹了口气,道:“走江湖卖艺又有什么不好?有些人想去走江湖还不行哩。”
酸梅汤又瞧了他一眼,道:“看来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郭大路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这人本来就像个女孩子。”
林太平瞪了他一眼,脸色已有点变了。
酸梅汤抢着笑道:“难道只有女孩子才能有心事?这么样说来,男人岂非真的全都变成没心没肺的傻蛋了吗?”
林太平瞧着她,目光充满了感激。
郭大路耸了耸肩,道:“就算男人全都没心没肺,至少都有肚子。”
酸梅汤吃吃笑道:“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
她放下篮子,掀起盖在上面的纸,自己先撕下条鸡腿,又笑道:“其实女人的肚子也并不比男人小多少,只不过有时不好意思吃得太多而已。”
小金刚道:“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呢?”
酸梅汤用鸡腿去敲他的头,小金刚抢了半只鸡就跑,猴子在地上不停的跳,两条狗“汪汪”的叫。
王动摇着头,喃喃道:“这地方已有十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郭大路道:“你放心,这里还有好几天热闹的。”
王动道:“几天?”
郭大路望着酸梅汤窈窕的背影,道:“很多天……我听说他们要找屋子住下来,所以已经把后面那一排五间屋子租给他们了。”
王动几乎把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呛了出来,道:“租金多少?”
郭大路瞪起了眼,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小气鬼么?会问人家要租金?若不是我,这样的客人你连请都请不到。”
王动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有件事我已越来越不懂了。”
郭大路道:“什么事?”
王动道:“这房子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
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令一个又脏又懒的男人变得勤快起来,那就是女人。
第二天一早,王动还躺在“筒”里,郭大路已经去提水了,林太平却在屋子里找来找去。
王动忍不住道:“你找什么?”
林太平道:“洗脸盆、洗脸布,还有漱口杯子。”
王动笑了,道:“这些东西我非但已有很久没有看到过,有的连听都没有听过。”
林太平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张大了嘴,吃吃道:“你……你们难道连脸都不洗?”
王动道:“当然洗,只不过是三日一小洗,五日一大洗。”
林太平道:“小洗是怎么洗?大洗是怎么洗?”
王动道:“燕七,你洗给他看看。”
燕七伸了个懒腰,道:“我昨天刚洗过,今天该轮到你了。”
王动叹了口气,道:“那么你至少总该把洗脸的家伙拿过来吧。”
郭大路刚好提了两桶水进来,燕七就用那个破碗舀了大半碗水,又从墙上拿下块又黄又黑、本来也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布。
王动这才勉强坐起来,先喝了口水,含在嘴里,用手摊开毛巾,用力漱了漱口,然后就将一口水“噗”的喷在手里的布上,随便在脸上一抹,松了口气道:“好,洗完了。”
林太平就好像看到鬼似的,吓得脸色发青,道:“这……这就算是小洗?”
王动道:“不是小洗,是大洗。小洗若这么麻烦那还得了?”
林太平连嘴唇都有点发青,看样子好像立刻就要晕过去,过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若有谁还能找到比你们更脏的人,我情愿跟他磕头。”
王动笑道:“你现在就磕吧,比我们脏的人满街都是。”
林太平拼命摇头,道:“我不信。”
王动淡淡道:“我们的人虽脏,心却不脏,非但不脏,而且干净的很。一个人的心若是脏的,他就算每天用肥皂煮十次,也不算干净。”
林太平歪着头,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巴掌,道:“有道理,很有道理。一个人若是活得快快乐乐,问心无愧,吃不吃饭都没关系,洗不洗脸也没关系。”
他仰面大笑了三声,跑到院子里,在地下打了个滚,大笑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我以前为什么一直想不通呢?”
王动和燕七含笑瞧着他,像是也都在替他高兴,因为他们也都已看出他本来的确有件很重的心事。
他本来一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现在才知道并没有做错。
一个人活着,就要活得问心无愧,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