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路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真正喝酒的人,喝酒都不用菜的。”
林太平又想了想,道:“这话也有道理。”
他又仰起头,居然将剩下的半坛酒又喝了下去。
一坛酒若已埋藏了十几年,酒已浓缩,剩下的本就只不过有半坛子而已,但酒力却比普通的两坛子还大。
林太平居然还是面不改色,道:“这样的酒还有没有?”
郭大路只有苦笑,道:“抱歉得很,这坛酒非但是我们三个人今天的全部粮食,也是我们的全部财产。”
林太平怔了怔,道:“你们平常光喝酒,从来不吃饭的?”
郭大路道:“很少吃。”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真是酒鬼,要知道光喝酒最伤胃,偶尔也该吃点饭的。”
他伸了个懒腰,四下瞧了一眼,道:“你们平时就睡在这张床上?”
王动道:“嗯。”
林太平皱眉道:“这床也能睡人么?”
王动道:“至少总比睡在路上好。”
林太平又想了半天,笑道:“这话也有理,你们说的话好像都蛮有理,看来我倒可以跟你们交个朋友。”
王动道:“多谢多谢,不敢当,不敢当。”
林太平道:“但现在我却要睡了,我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来吵我,你们最好出去逛逛。”
他打了个哈欠,躺到床上,翻了个身,居然立刻就睡着了。
郭大路瞧着王动,苦笑道:“看来他不但酒量比你好,睡觉的本事也不比你差。”
燕七瞧着那空坛子,发了半天怔,喃喃道:“我带回来的究竟是个人?还是匹马?”
郭大路叹道:“马也喝不了这么多酒。”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要他少喝些?”
郭大路道:“我就算穷,至少总不是个小气鬼。”
王动忽然道:“我倒觉得这人很有趣。”
燕七道:“有趣?”
王动道:“他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又喝光了我们三个人今天的粮食,占据了这屋子里惟一的一张床。可是他非但没有说一句感激的话,而且还挑三挑四,还觉得跟我们交朋友,是很给我们面子。”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样的人,你说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个?”
所以林太平也留下来了。
所以在江湖中你若说起“富贵山庄”,那意思并不仅是说一栋靠近坟场、烟囱里永远不冒烟,有时甚至连灯火都没有的空房子。
你只要说起富贵山庄,江湖中人就明白你说的是一个很奇妙的团体——一栋空房子和四个人,他们之间所产生的那种亲切、快乐和博爱的故事,还有他们四个人那种伟大而奇妙的友情。
这些朋友之间仿佛有种很奇怪的默契,那就是他们从不问别人的往事,也从不将自己的往事对别人说起。
可是在燕七将林太平带回来的那天晚上,郭大路却破坏了这规矩。
那天晚上,雪已开始融化。
林太平还在呼呼大睡,王动当然也不甘示弱,郭大路只有拉着燕七到山下去“打猎”。
打猎的意思就是去找找看有没有赚钱的机会。
没有。
雪融的时候,比下雪的时候更冷。吃饱了就上床,正是对付寒冷最聪明的法子。街道上几乎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郭大路和燕七就像是两个孤魂野鬼,高一脚低一脚走在泥泞里,郭大路一直在瞧着燕七的靴子。
到后来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双靴子又装上底了?”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以前那双鞋底怎会值上千两银子的,是不是?”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我也没有问过你怎么会死过七次的,是不是?”
燕七道:“你的确没有问过。”
郭大路眼睛里满怀希望,道:“我若问呢?你肯不肯说?”
燕七道:“也许肯……但我知道你绝不会问的,因为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什么。”
郭大路板起脸,用力咬着牙齿。
燕七忽又道:“你看林太平是个怎么样的人?”
郭大路板着脸道:“我不知道,也不想问。”
燕七笑了,道:“我们当然不会问他,但自己猜猜总没关系吧?”
燕七又道:“他也许是为了件事,所以从家里溜了出来。他穿的衣服很单薄,表示他一定是从很暖和的地方出来的。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带,那表示他出来的时候一定很匆忙,说不定是逃出来的。”
郭大路道:“想不到你倒很细心。”
燕七笑了笑,道:“一个人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挨冻受饿,一定支持不了多久。”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最多,也不过能支持三两天。”
燕七道:“你若只能支持三天,他最多就只能支持一天半。”
郭大路笑道:“不错,我已经习惯了,他却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燕七道:“在这种天气,一天半之内,无论谁也走不了多远路。”
郭大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的家就在附近不远?”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附近有什么豪富人家呢?”
燕七道:“没有几家,武林世家更少。”
郭大路道:“为什么一定要武林世家?难道他那么文质彬彬的人也会武?”
燕七道:“非但会武,而且武功还不弱。”
郭大路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燕七道:“我就是看出来了。”
他不等郭大路再问,接着又道:“据我所知,附近的武林世家只有两个。”
郭大路道:“有哪家是姓林的?”
燕七道:“两家都不姓林,林太平本就不一定姓林,他既然是逃出来的,怎么会告诉别人他的真名实姓?”
郭大路道:“你知道的是哪两家?”
燕七道:“一家姓熊,庄主叫‘桃李满天下’熊橱人,是家大武场的主人。虽然桃李满天下,自己却是个独身汉,非但没有儿女,也没有老婆。”
郭大路道:“还有一家呢?”
燕七道:“还有一家姓梅,虽然有一儿一女,但儿子‘石人’梅汝甲在江湖中成名已久,年纪一定比林太平大得多。”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起个名字叫石人?”
燕七道:“据说这一家的武功很奇特,所用的兵刃和暗器都是石头做的,所以他父亲叫‘石神’,他就叫‘石人’。”
郭大路笑道:“那么他以后生的儿子叫什么呢?会不会叫石狗?”
这是座很宁静的山城,街道都很窄小,而且有点陡斜。
两旁房屋的构造也很平凡。现在虽然还没有起更,但大多数人家的灯火都已熄了,做生意买卖的也大多都上起了门,就算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透出,灯光也很黯淡。很少有人会在一间屋子里燃两盏灯,用蜡烛的更少,因为灯油总比蜡烛便宜。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实在是个穷地方,人在这里耽得久了,不但会越来越穷,而且会越来越懒。”
燕七道:“你错了,我就很喜欢这地方。”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觉得很紧张,也只有在这里,才会觉得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
郭大路道:“因为这地方的人都穷得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所以绝没有工夫去管别人的闲事。”
燕七道:“你又错了,这地方一点都不穷。”
郭大路笑道:“比起我们来当然都不穷,可是……”
燕七十丁断了他的话,道:“你看着这地方的人穷,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都不愿炫耀而已。譬如说,王动认得的那当铺老板,他非但不穷,而且还必定是个很有来头的人。”
郭大路道:“有什么来头?”
燕七道:“以我看,这人以前纵然不是个江洋大盗,也必定是个很有名的武林人物。也不知是因为避仇避祸,还是因为厌倦了江湖,所以才躲到这里来。”
他接着又道:“像他这样的人,在这里还有不少。将来我若要退休的时候,一定也会住到这里来的。”
郭大路道:“照你这么样说,这里岂非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燕七道:“一点也不错。”
郭大路道:“我怎么看不出?”
燕七笑了笑,道:“一个人若是死过七次,看得就自然比别人多些。”
郭大路道:“但你还是没看出林太平的来历,他既然不会是梅家的儿子,也不会是熊家的后代,你说了半天,还不是等于白说。”
燕七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听说过‘陆上龙王’这名字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