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燕七——先看到了燕七的一双脚。
燕七的脚也许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但穿的一双靴子却特别极了。
他穿的靴子是用小牛皮做的,手工极精致,上面还带着花纹,比起塞外回回大王爷脚上穿的靴子,也毫不逊色。
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这双靴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鞋底。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来也很华丽,而且很合身,但现在却已被撕得七零八落,简直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只有他头上戴的帽子,倒不折不扣是顶很漂亮的帽子。
他的人并不太高,但手脚却很长。
他的脸很秀气,甚至有点像小姑娘的脸,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酒窝;但不笑的时候,他的脸立刻就变得冷冰冰,脸色也白得发青,几乎令人有点不敢亲近。
他的衣服本来好像是淡青色的,现在却是一块红,一块黄。
黄的自然是泥,红是的什么呢?
难道是血?
两个人好好的在家里喝酒,突然看到这么样一个人闯了进来,无论谁都难免要吓上一跳。
但郭大路和王动却还是一个睡着、一个吊着,好像根本没看到这个人似的。
你走进一间屋子,若是看到一个人睡在床上喝酒,一个人倒吊着喝酒,只怕会以为自己走进了疯人院,纵然没有被吓得夺门而逃,也难免头皮发毛。
但这人却像是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就好像吊着喝酒本来就是很正常的方式,坐着喝酒才应该奇怪,这人就是燕七。
郭大路的脚倒挂在屋梁上。
燕七突然凌空翻了个跟斗,把一双脚也倒挂上屋梁,脸对着郭大路的脸,像是觉得这样子才好说话。
但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郭大路又开始觉得这人有趣了,突然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
燕七也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
郭大路道:“你好。”
燕七道:“好。”
郭大路眼珠子一转,道:“喝口酒?”
燕七道:“好。”
郭大路立刻将酒瓶递了过去,他存心想看看酒从这人的鼻子里往外冒的模样。
谁知这人的技术比他强多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将大半瓶酒全都喝了下去,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漏。
郭大路的眼睛已看得发直,道:“你以前就这样喝过酒?”
燕七道:“喝过几次。”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我想试试这么样喝酒是不是能喝得下去。”
一个人若连这种事都试过,他没有做的事只怕就很少了。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还试过干什么?”
燕七道:“你能说得出来的事,大概我全试过。”
郭大路笑道:“世上大概很少再有别的事比倒吊着喝酒更难受的吧?”
燕七道:“还有几样。”
郭大路道:“还有?那么最难受的事是什么?”
燕七道:“最难受的事就是被人钉在棺材里,埋在地下。”
郭大路眼睛瞪得更大,道:“这种事你也试过?”
燕七道:“试过的次数倒也不太多,只不过才两次而已。”
郭大路突然一个跟斗从半空中跳下来,瞪着他。
燕七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了很久,郭大路才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若不是吹牛大王,就一定是个怪物。”
王动忽然道:“他是怪物。”
燕七笑了笑,道:“彼此彼此。”
郭大路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大家都是怪物,否则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他忽又接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了想做强盗,你呢?”
燕七道:“我却不想做强盗,因为,我早就是强盗了。”
郭大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忍不住笑道:“像你这样的强盗,一定是笨强盗。”
燕七道:“不是笨,只不过走了霉运。”
郭大路道:“走了霉运?”
燕七叹了口气,道:“若不是走霉运,怎么会闯到这里来。”
郭大路道:“对了,你到这里来,究竟是想干什么的?”
燕七道:“什么都不想干,只不过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郭大路道:“为什么要躲?”
燕七道:“因为又有人想把我钉在棺材里,埋到地下去。”
郭大路道:“这次是什么人?”
燕七道:“蚂蚁。”
郭大路张大了嘴,几乎连下巴都掉了‘下来,道:“你……你说什么?”
燕七道:“我说蚂蚁。”
郭大路道:“蚂蚁?……”
他忽然笑弯了腰,喘着气道:“你若连蚂蚁都怕,胆子可真不小。”
燕七却叹了口气,摇着头道:“看来你简直没有在江湖中混过,居然连‘蚂蚁’是什么都会不知道。”
郭大路道:“在我三岁的时候,就知道蚂蚁是什么了。”
燕七道:“是什么?”
郭大路道:“是一种很小很小的,在地上爬来爬去的虫。王动的床上就有不少,我随时可以捉几只来给你瞧瞧。”
燕七道:“我说的不是这种蚂蚁,是人。”
郭大路怔了怔,道:“人?蚂蚁是人?”
燕七道:“是四个人,这四个人是蚂蚁王,手下还有很多小蚂蚁。”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这四个人一个叫金蚂蚁,一个叫银蚂蚁,一个叫红蚂蚁,一个叫白蚂蚁。”
郭大路忍住笑,道:“既然有红蚂蚁、白蚂蚁,就应该有黑蚂蚁才对。”
燕七道:“本来的确有一个,现在却已死了。”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既然明明是人,为什么要叫小蚂蚁?”
燕七道:“很多人都有外号的。”
郭大路道:“要取外号,至少也该取个威风堂皇点的名字,譬如叫什么‘插翅虎’喽,‘金毛狮’喽,什么外号都好取。为什么要叫蚂蚁?”
燕七道:“因为他们都长得很小,都是侏儒。”
郭大路越听越不像话了,还是忍住笑道:“侏儒有什么可怕的?”
燕七道:“这几个侏儒非但可怕,而且可怕极了,世上比他们更可怕的人只怕已没有几个。”
郭大路道:“哦?莫非他们的本事很大?”
燕七道:“他们每个人都有种很特别的功夫,连峨嵋派的第一高手都已死在他们手下。”
郭大路道:“既然如此可怕,你为什么还要去惹他们?”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最近闹穷,又走霉运,半个月里连输了十五场,连鞋底都卖了,拿去还赌债……”
郭大路叫了起来,道:“什么?你说你将鞋底卖了还赌账?”
燕七道:“不错。”
郭大路道:“你欠了多少赌账?”
燕七道:“大概七八千两。”
郭大路道:“你鞋底卖了多少?”
燕七道:“两只鞋底一共卖了一千三百两。”
他越说越不像话了,郭大路索性就想再听听他还有什么鬼话可说,拼命忍住笑道:“那就岂非还差六千七百两?”
燕七道:“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打别的主意。”
郭大路道:“你既然是强盗,为什么不去抢?”
燕七正色道:“你以为我这个强盗是什么人都抢的吗?”
郭大路道:“你还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