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我说?我偏要说!你当年把我推下长江,你知道我心中想的什么?那一年主公和朱元璋在长江决战,你和我抢了一只小舟,在波涛汹涌、乱箭如蝗之下冲了出来,我中了敌人的毒箭,已是奄奄一息,那时我想:虽然你常说要与我同生共死,我却怎忍连累于你?眼见你也受了伤,咱们的小船就快要给敌人的大船追上了,那时我心中充满对你的蜜意柔情,我敢对老天发誓,那时我之爱你,确确实实比爱我自己的生命还要多过百倍干倍!

  “那时我挣扎着走出船头,正想跃下长江,免得拖累你被敌兵俘虏,你,你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你在我的背后,我听得出你沉重的呼吸,我还以为你猜到了我的心思,要来拦阻我了,哪知道你竟然在我背后使劲一推,将我推下长江!哈哈,云舞阳,你若是迟一些动手,我先已跳下长江,而且是满怀着对你的爱意甘愿去死,如今呢,我没有死,你在我的心中却早已死了!”

  云舞阳的面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几度循环,终于低声说道:“现在想来,我真宁愿当时死去。呀,这二十年来,苦了你了,我也何尝好受,我日日夜夜受良心的责难,只怕比被打下十八层地狱还要痛苦得多,我不敢求你饶恕,好吧,你再狠狠的骂我,骂我啊!”

  陈雪梅那冰冷、鄙弃然而又似带有一点怜悯的眼光在他面上扫过,这次是云舞阳哀求她骂,她却没有开口。

  只听得云舞阳颤声说道:“你不骂我,我也要骂我自己。雪梅,你可知道我那时候又是想些什么?

  “呀,在那样的危难中,你是衷心为我打算,我呢,我却只是为自己打算!你那时受了重伤,我自忖没有能力可以护你脱险,我为自己制造理由,与其让你为敌所俘,与其让你多受痛苦,不如让长江的波浪将你的痛苦淹埋。

  “这个理由其实只是自己安慰自己。那是假的,我另有见不得人,说不出口的理由,我是贪生怕死,在危难的时候,不愿庇护妻子,只想自己逃生。我还想趁你死后,我有机会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呀,有些人还以为我是英雄,他们哪里知道,我心地的龌龊竟到了如此可怕的田地!我把你推下长江,我偷了你的家传宝剑,我在敌船的追捕之下冲了出来,衣服未干,我就跑去找牟独逸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打算,为了想成为天下第一剑客,雪梅呀,你骂我,你骂我啊!”

  陈雪梅的眼泪一颗一颗滴了出来,她想不到云舞阳会有这样真诚的自白,她那善良的心几乎就想宽恕他了,然而她还是抑制着自己,冷笑说道:“这么样,你就成了牟家的女婿。哈,我也忘啦,我直到现在,还没有请见你的新夫人,你的新夫人呢?”陈雪梅何尝不知道云舞阳和牟宝珠结婚也将近二十年,但,“新夫人”三字还是自自然然的说了出来。

  云舞阳苦笑道:“她吗,她也走了。一个专为自己打算的人,迟早会被所有的人抛弃,你当我死了,她呢,她大概也当我死了。

  “我从来没有在你的面前夸赞过第二个女人,然而我却不得不说,宝珠她也的确是像你一样,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我用假情假义骗了她,骗她为我偷了牟独逸的剑谱,于是我从第一个妻子的手中得了世上第一的宝剑,从第二个的手中得了世上无双的剑谱,我成了世上第一剑客,而也就失去了两个妻子的爱情!

  “嗯,这部剑谱还有一个曲折的故事,它本来是你的父亲的。雪梅,现在这世上只有你有资格做这剑谱的主人了!”

  陈雪梅一声冷笑,说道:“我千辛万苦,含冤忍恨二十年,今日冒险犯难,到来找你,你以为我是为了一部剑谱吗?”

  云舞阳打开了所有的窗门,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所受的苦难无可补偿。这二十年来,我想尽办法减轻我心灵的重负,却是丝毫无效,不过,你也不难想见我的心情。

  “嗯,你看见吗,这窗外的梅花,这书房的摆设,全都是照着以前的样子!”

  陈雪梅一眼望去,院子外尽是残枝败叶,枝头上只有几朵稀稀疏疏的梅花,呀,这岂不正象征她今夜的心情,纵然还有些许情意,也像那零落的梅花了。

  云舞阳继续道:“我教女儿学做你以前喜爱吃的小菜,我教她做你以前欢喜着的衣裳,她今年十八岁了,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将她教养得像你一样,善良,正直,从来不知道人间有龌龊的事情,因为我要在她身上看出你的影子!”

  陈雪梅低低的叫了一声,云舞阳这一段话最最打动了她的心,她感到凄凉也感到欢悦,愤恨的心情不知不觉的消散了一半,她轻轻说道:“是么?你也有一个女儿?”云舞阳道:“嗯,你等一等,她就要回来了。”

  陈雪梅忽地又感到极大的痛苦,尖声叫道:“舞阳,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找你?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本来发誓今生不见你的了,我更不是想要什么剑谱,我违背了自己的誓愿而来,完全是为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第十四回  寸寸劫灰

  云舞阳叫道:“什么,你的儿子?你是说。咱们有了一个儿子?”陈雪梅点了点头道:“你把我推下长江之时,我已有了两个月身孕。”云舞阳尖叫一声,跳了起来,用力捶胸,流泪说道:“我真该死,我真该死,我险些连自己的儿子也杀害了!”

  陈雪梅的怒火又燃了起来,冰冷说道:“他不是你的儿子,他也从不知道有你这样的父亲。”云舞阳低头说道:“是啊,我的确没有颜面做他的父亲。”

  陈雪梅道:“这二十年来,是我抚养他成人,是我教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和你没有丝毫关系!我告诉他,他的父亲早已死了!”

  云舞阳心痛如绞,他不敢面对陈雪梅那怨恨的眼光。沉默了许久,方才说道:“雪梅,我懂得你的心情。你不想他认我这样一个父亲,我也不配做他的父亲。我只恳求你讲一讲他的事情,将来让我见一见他的面。嗯,咱们分别了二十年,算来他也有二十岁了,这二十年你们俩母子是怎么过的?”

  陈雪梅有点诧异,心中想道:也许他们还没有见面。眼光一瞥,只见云舞阳满面泪痕的立在窗前,攀着一枝梅枝,好像费了很大的气力,靠着这一枝梅枝支持,才站得住。陈雪梅叹了口气,说道:“要不是他,我也活不到如今了。我给你推下长江,就因为我想到要保全他,我才能够带着重伤,在风浪之中挣扎。就因为有他与我相依为命,我才能够捱过了这二十年!

  “这二十年来,我教他读书,我教他剑法。他的伯伯叔叔,你旧日的那班同僚也教他武功,我隐居了二十年,没有人知道我还活在世上。”陡然间,忽见云舞阳面色大变,叫道:“我旧日那班同僚也帮你教他武功?”陈雪梅道:“不错。可他们不知道他是我的儿子,更不知道他是你的儿子,是因为我要他成为一个更有本领的人,我叫他带着旧日主公的遗物,去找周公密的。周公密只当他是同僚的孤儿,见他聪明胆大,十分喜爱他,所以就请一班叔伯每人都尽心教他。呀,现在我才知道,他们也是别有用心。”周公密是张士诚在江南旧部的首领,张士诚覆败之后,他一直就在图谋再起。

  云舞阳浑身颤抖,嘶声问道:“什么用心?”陈雪梅冷笑道:“他们想叫他刺杀你!”云舞阳叫道:“什么,要他来刺杀我。”陈雪梅道:“他们不知道他是你的儿子。他们却知道朱元璋要请你出山。”云舞阳道:“快说,快说,他叫什么名字?”陈雪梅道:“我不愿他姓云,我要他跟我的姓,他叫陈玄机!他到过你这里没有?要不是为了他,我今日决不会到这贺兰山中,呀,舞阳,你,你,你怎么啦?”

  只听得“卜通”一声,云舞阳跌倒地上,面如死灰,尖声叫道:“天哪!”

  这一切都明白,陈玄机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却又是他女儿最倾心的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将云舞阳击倒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也把陈雪梅击得眩晕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震骇成这样子?”她无暇思索,一把将云舞阳拖了起来,这是二十年来她第一次接触丈夫的手,这只手也正是二十年前将她推下长江的手,她要将她的手收回来,陡然间发觉云舞阳的掌心冰冷,两人面面相对,陈雪梅看出了地面上笼罩着那层淡淡的紫气。

  “什么、你受了重伤?你怎不早说!”陈雪梅是一代大侠之女,当然也看得出他这重伤已是不治之症,这一瞬间,一切恩怨都已抛之脑后,云舞阳但觉她的手掌轻轻的抚着自己,就像二十年前那样。

  然而云舞阳的全副心思都已放在女儿身上,“要是素素知道这件事……”他不敢想像,“幸好素素还没有回来。”他挣扎起来,颤声叫道:“雪梅,快,快,你快把他带走!”陈雪梅哪里知道,这时她丈夫心上所受的创伤比身上的所受的伤还要重百倍千倍!

  陈雪梅怔了一怔,但见云舞阳浑身战粟,陈雪梅随着他的眼光望去,书房里的那张湘妃床,帘帐忽然无风自动。陈雪梅叫道:“什么,玄机他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