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机知他伤心之极,想道:“别人是失意逃禅,他却是隐身盗跖。照他的性子,不知今后还要做出些什么事情?失意逃禅还好,隐身盗跖,把持不定可就要误入歧途。”心中一急,脱口说道:“你不去找韵兰,我就不去找素素!”
忽听得一声冷笑,有人说道:“不劳相找,我来了!”上官天野道:“韵兰姐姐!”只见萧韵兰双目红肿,脸上泪痕未拭,却自仰天狂笑,招手说道:“上官天野,你来呀!啊,你为什么不来?你若不来,可就要误了人家的神仙眷属!”若在平时,上官天野得她相招,当真是如奉纶音。然而此际,不但陈玄机明白,上官天野也听得出她乃是心中愤激之极,所以才说出此等言词,想来她已到了多时,陈玄机的话她都听进去了。
陈玄机呆若木鸡,上官天野心如刀割,叫道:“韵兰姐姐,你,你——”不知如何劝慰方好,只听得萧韵兰又是一阵狂笑,却比痛哭更叫人难受万倍,萧韵兰在狂笑声中又招手说道:“来呀,你怎么不来。连你也看不上我了吗?”蓦然间笑声变了哭声,萧韵兰双手掩着脸孔,转身便跑。
上官天野再也忍受不往,叫道:“韵兰姐姐,你等等我,我来啦!”飞身追赶,一先一后,穿出丛林,只剩下陈玄机呆呆发愣。
陈玄机叹了口气,目送他们的背影,心中说道:“我这颗心已交给了素素,兰姐,我这一生也不指望你再原谅我了!”撮土为香,暗暗祷告苍天,保佑他们良缘早缔,但想起萧韵兰那副神情,心中禁不住不寒而栗!只怕好事多磨,只怕他们难结鸳盟,心头的疙瘩永生也难磨灭!
霎时间思潮纷涌,但觉人世之上,最难解开的就是感情的葛藤,晚霞消褪,林子里更黑更冷了,陈玄机一片迷茫,即将得到云素素的喜悦,被冲淡了许多。然而要不是想起素素,要不是可以会见意中人的希望支持着他,他已经是无力再走了。
陈玄机走出林子,朝着山顶的云家,一步一步的走上去。心中不住的想:素素现在做什么?是还在遍山找我还是已回到家里?云夫人对她的丈夫说了些什么话?她见着女儿了么?
云舞阳这时正独自在书房,倚窗凝望梅花,经过了昨晚那一场大战,老梅树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朵梅花了,院子里满目苍凉,墙角那一坯黄土,更在苍凉之中,平添了几分阴森的“鬼气”。
院子里静寂如死,云舞阳轻轻的叹了口气,唤了一声:“素素。”晚风穿进窗户,正送来素素那隐约可辨的歌声。素素去找陈玄机还没有回来。
云舞阳的脑海中,重现出刚才的一幕情景,他仗着半颗少阳小还丹和那一葫芦掠花天香回阳酒之力,支撑着身子,终于在石洞之中,将自己终身抱撼的一桩罪孽向女儿说了,“可怜的素素,她也许从来想不到父亲是这样狠心负义的一个坏人吧?”云素素惊骇、震惊、伤心而又带着怜悯的神情如在目前,“呀,我真不该告诉她这样可怕的事情,令她纯洁的心里永远蒙上一层阴影,但我不向她仟悔,我就是死了,也要带着痛苦到坟墓里去,死也不能瞑目!”
“素素流着泪,听我说这桩可怕的罪孽,她静静的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呀,她在想些什么呢?在我说完之后,她哽咽道:‘爹爹,你疲倦了,这石洞中黑得可怕,我扶你回家去歇歇吧。’素素,你为什么不责备我,反而这样爱惜我呢,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
素素和父亲回家后,服侍父亲睡了便独自出门,云舞阳想了起来,心中暗暗好笑:“女儿啊,你难道当我不知道你是去找谁么?我是故意装睡,让你去的。”
晚风吹来,云舞阳突然打了一个寒噤,接着想道:“素素会不会再回来呢?我不配做她的父亲,她鄙弃我,我也只能甘受。可是她若不再回来,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云舞阳好似大病初愈的人,但觉浑身没有半点劲儿,院子里静得令人害怕,忽地里一阵微细的脚步声传来,云舞阳抬头一望,颤声说道:“宝珠,是你!你回来了!”
云夫人拂开梅枝,在那坯黄土之前沉默了半刻,缓缓走进书房,书房里云舞阳已纱灯点起,灯光之下,但见云夫人的脸色,更是苍白得令人寒凛。
云夫人避开了她丈夫的眼光,好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似的,淡淡问道:“素素呢?”云舞阳道:“她出去了,还没回来。嗯,宝珠,我知道你很难过,我昨晚不应杀了天铎。呀,我这一生做错的事很多,我也不敢再求你的饶恕了。”
云夫人道:“这些事现在说也迟了。舞阳,我平生没有向你求过一件事情,今晚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求你,求你答应一件事情。”云舞阳面色大变,颤声说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是不是要把素素带走。”
云夫人道:“我本想把素素带走的,现在想过了,素素纵然愿意跟我,我也不能令她快乐。”云舞阳道:“那么你让她留下来了。嗯,宝珠,你也留下来吧。”云夫人续道:“我想过了,素素跟你,你也不能令她快乐。”云舞阳黯然说道:“我知道。”云夫人道:“我知道你疼素素不亚于我,那么咱们为什么不替素素设想,让她快乐?”云舞阳默然不语,云夫人道:“你舍不得她,我又何尝舍得她?但我思之再三,她还是离开咱们的好!”云舞阳哼了一声,凄然地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
云夫人道:“你懂得就好,这世界只有一个可以令她快乐的人!”云舞阳叫道:“陈玄机!”云夫人道:“不错,就是那个想刺杀你的青年。”云舞阳又默然不语,云夫人说道:“我已察看过他的为人,他对朋友尚自肯舍身共难,对心爱的人更不会负心。我将素素交托给他,放心得很!”云舞阳叹了口气说道:“我的一班旧日同僚,齐心合力教他,就是望他能够杀我,这冤仇是无法化解的了。”
云夫人幽幽道:“二十年前,你求我为你盗爸爸的剑谱,我答应了。那时你怎么说?”云舞阳道:“我说我愿意答应你一千桩一万桩事情,你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到。呀,这二十年来,我实在待错你了。”云夫人道:“二十年来,我没有向你要过一件东西,更没有向你求过任何事情,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
云舞阳心中酸痛,正想说话,只听得妻子已抢着道:“这些旧事也不用再提了。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情,让素素跟玄机远走高飞,最好以后永不再见咱们的面。”云舞阳道:“不错。免得她记起曾有我这样的一个令她心伤的父亲。宝珠,我答允你了!其实我也愿意她和玄机同在一起!”
云夫人听了这话,转身便走。云舞阳道:“宝珠,你就不再多留一会儿么,素素就要回来了。”云夫人道:“我这一桩心愿已了,反正都要分离,何必再见她令她伤心。”云舞阳道:“你去哪儿。”云夫人道:“你杀了人,我替你还债。”云舞阳喃喃说道:“天铎,天铎,最后还是你赢了!”
云夫人听了这话,又回过头来,道:“我把天铎当做最好的朋友,对他可并没有半点私情。但你可知道他家中还有寡妇孤儿?这一幅画也还要给他送去。免得他死不瞑目!呀,若不是为了素素,今晚我就不会回来!”云舞阳有气无力的倚着房门说道:“好,宝珠,你去吧!”
院子里又归于寂静,云舞阳放声吟道:“生死幽冥两渺茫,人间苟活更心伤,残梅冷月临新冢,泪洒西风总断肠!”吟声方毕,忽听得有人阴恻恻的笑道:“舞阳兄好诗兴啊!”
第十回 情付杳溟
云舞阳并不回头,淡淡说道:“罗大人,一个月的期限还没到呵!”罗金峰道:“听说石天铎上山来了,还有七修老道和蒲坚等人也都来了,小弟放心不下,是以回来。”云舞阳道:“多谢你关心了。”口中虽说多谢,神色却仍是冷漠之极,一直倚窗而望,眼睛也没有转过来。
罗金峰打了个哈哈,凑近窗前,指着那一抔黄土说道:“想不到石天铎自负英雄无敌,如今却埋骨此间。舞阳兄,从今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和你争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哪!”云舞阳霍地回头,冷冷说道:“罗大人,你别挖苦我了,行么?”
罗金峰愣了一愣,说道:“舞阳兄,这是哪里话来?哈,我知道了,舞阳兄,你是不把浮名放在心上,但你这次未曾下山,便替皇上立了这桩大功,也是可喜可贺哪!”云舞阳沉声说道:“我杀天铎,可并不是为了你们。”罗金峰又是一愣,脸上忽地露出一丝奸笑,耸耸肩头,作出“心照不宣”的样子,干笑说道:“嗯,我刚刚碰见嫂子匆匆下山。舞阳兄,你们老夫老妻了,敢情还闹什么孩子的脾气么?”云舞阳面色一变,看似就要发作,却仍忍住,冷冷说道:“罗大人还有什么话么?”那口气竟是逐客的意思。
罗金峰退了一步,自言自语道:“豪杰胸怀,家室之事,算得了什么?”云舞阳面色更是阴沉可怕,喝道:“你说什么?”罗金峰阴恻恻的笑道:“没什么。嗯,不管你为什么杀石天铎,小弟总是感激不尽。云兄,小弟谬托知己,敢奉劝吾兄凡事还是看开一些。尤其内伤未愈,动怒更易伤身。小弟身边带有大内的固元丹,对吾兄或许有用处。”
云舞阳心中一凛,想道:“这厮真是好眼力,不过他看作是石天铎的掌力所伤,则看错了。”原来云舞阳乃是中了毕凌风的掌心的阴冷奇毒,虽有小还丹和九天琼花回阳酒,真力却还未恢复,正是因此,他适才几次动怒,却还不敢对罗金峰发作。
罗金峰取出了三颗淡红色丹丸,放在掌心,云舞阳瞥了一眼,道:“不用!”罗金峰笑道:“吾兄功力深厚,不用本也可以复元。但想来不免要多些时日静养,这岂不耽搁了吾兄的大事吗?”云舞阳道:“什么大事?”罗金峰道:“吾兄亲口答应小弟,一月之内……”云舞阳淡淡说道:“天大的事,小弟从此也不再管!吾兄请回!”
罗金峰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舞阳兄曾答应为皇上出山,何以如今悔约?”云舞阳冷笑说道:“我本来就不是君子,……”罗金峰故意叹了口气,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吾兄何必如此伤心!”口气之间,透露出他已偷听了云夫人的谈话,竟自怀疑云夫人与石天铎曾有私情,竟自出语挑拨。云舞阳勃然大怒,双眼精光电射,沉声说道:“罗大人当真是欺负小弟受伤未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