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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柄上那两个古字乃是“钟鼎文”,陈玄机本来不认识钟鼎文,但这两个字却在他外祖父的诗集里见过,他母亲告诉他这两个字念做“昆吾”,乃是一把古代宝剑的名字。

  陈玄机的外祖父没有儿子,所以陈玄机出生以后,就做为“姑子归宗”,改依母姓,继承陈家的香火。他外祖父名叫陈定方,是元末一位出名的诗人,文武全才,号称武林双绝,他的诗集里便有一首是咏这昆吾宝剑的,诗道:“传家愧我无珠玉,剑匣诗囊珍重存。但愿人间留侠气,不教狐鼠敢相侵。”看这诗意,似乎这把昆吾宝剑,乃是外祖父的家传宝物,但问他母亲,他母亲却说没有见过,不过他母亲回答他的问话时,却有点支支吾吾,而且脸上还流露出悲伤的神色,这事情陈玄机自解事以来便一直闷在心头。

  不想如今却在这个古怪的地方见了这把宝剑!这是外祖父那把家传宝剑吗?还是屋主人从别处得来的?正在沉思,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陈玄机慌忙把宝剑挂回墙上。只见那少女捧着一个托盘,盘中有一锅热粥,还有两式小菜。

  那少女道:“你刚刚伤愈,喝一点稀饭吧。咦,你在想些什么?”顺着陈玄机的眼光瞧去,忽的笑道:“原来你是看上我这把宝剑。”

  陈玄机面红耳热,尴尬笑道:“我瞧这把剑有点奇怪。”那少女道:“怎么?”陈玄机说道:“这似乎是一把古代的宝剑。”那少女道:“不错,我爹爹说是战国时候练剑师欧冶子留下来的宝物呢,你倒好眼力。”

  陈玄机道:“这把剑是姑娘家传的宝物吗?”那少女笑道:“当然是我家传的东西,要不然怎会挂在这里,我爸爸才宝贝它呢,平时别人摸一摸他都不许,还是我上个月十八岁生日那一天,他才肯传给我的。”说了之后,忽然脸上一红,似乎后悔叫陈玄机知道了她少女的年龄。

  陈玄机道:“如此说来,云姑娘一定是会家子了。”那少女笑道:“什么会家子?我爹爹说,我还未学到他的三成呢!”陈玄机见那少女天真烂漫,大胆说道:“姑娘太客气了。可以让我开开眼界么?”那少女笑道:“你武功胜我十倍,我怎敢在专家面前献丑?”陈玄机道:“你几时见过我的武功?”那少女道:“你受了重伤,居然一日一夜便复原了,虽说是少阳小还丹之功,但若没有深湛的内功根柢,哪里能够这么快复原?看来你与我的爹爹只怕也差不多。可惜他出门去了,要不然你倒可与他谈论谈论。”

  陈玄机道:“我虽无缘拜见令尊,听姑娘的说话,也知令尊大人是武学名家,越发要请姑娘不吝赐教了。”那少女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没有见过世面,所以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夸赞自家,教你见笑了。也罢,我没有好菜给你送粥,就给你舞一会剑吧,你可要不吝指教啊!”

  陈玄机喜道:“古人说读汉书可浮大白,我而今得看姑娘舞剑,那更是羡煞古人了。”那少女道:“你真会说话。”盈盈一笑,柳腰一折,挽了一个剑花,轻轻刺出,倏然间但见剑光满室,凉气沁人。

  陈玄机吃了一惊,这宝剑固然罕见,剑法更是骇人,看她漫不经意的随手挥洒,每一招都藏有极精微的变化,妙到毫巅,舞到急处,那少女就似陡然间幻出无数化身,剑光四射,端的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陈玄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自忖:师友门都说自己的剑术已经学成,若和这个少女比剑,只怕还未必能够胜她。

  陈玄机虽然年轻,对武林中各著名的剑派,却都熟悉,竟看不出这少女的宗派来,但觉身法步法,与武当派有些相似,但出手的奇妙迅速,却远胜于自己曾见过的武当剑法了。忽听得那少女在剑光缭绕中曼声歌道:“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厓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剑影歌声,两皆妙绝,陈玄机不由得听得痴了。心中想道:“这阕八声甘州似是感咏史事,又似悲歌身世,词中‘宫里吴王沉醉’是指战国时的吴王夫差呢,还是指曾与朱元璋争夺天下,曾在苏州称帝的张士诚呢?”再一看墙上挂着的长江秋月图,心中一动,一句话快到口边又吞回去了。

  那少女剑光一收,微微笑道:“梦窗词人诗如七宝楼台,拆下来不成片断,这一阕八声甘州却尚有意境。”陈玄机面上一红,自愧诗词读得太少,原来这是南宋词人吴文英的词,但心中仍是想道:“吴梦窗在词家之中,并不算得是鼎鼎有名,这位云姑娘偏拣他这首词来唱,而又暗合近世的史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若是有心用词试我,那也算得是聪明绝顶的了。”

  陈玄机极力按捺,面上不露丝毫神色,只听得那少女又咯咯笑道:“我舞剑给你送粥,你却连筷子也未曾一动。”

  陈玄机笑道:“姑娘剑术妙绝天下,我看得忘乎所以了。”低下头来,拿起筷子,但见盘中两碟小菜,一荤一素,荤的松香熏肉,这是一味四川精美的家常小菜,把肥瘦各半的五花肉,用松枝来熏的;另一样素菜乃是泡菜,也是四川著名的家常小菜,贺兰山远在宁夏,与四川相距数千里之遥,在这里吃到四川的家常小菜已是一奇,更奇的是这两味小菜是自己自幼最爱吃的东西,陈玄机不禁又怔着了。

  那少女笑道:“怎么,嫌菜不好吃么?”陈玄机每样挟了一箸,细细咀嚼,忽地叫道:“好极了,就像我妈手做的一般!”那少女脸泛红潮,道:“这是我做的,怎么你又想起妈妈来了。快吃吧,粥要凉啦!”小米粥碧绿甘香,配上这两味家乡风味的小菜,陈玄机不禁食欲大动,一连吃了三碗。

  那少女道:“你在山涧中浸了许久,而今初愈,再喝一杯酒益气行血吧。”在镂花的银壶中倒了满满的一盏美酒,酒色也是碧绿可爱,香气诱人,陈玄机不善饮酒,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笑道:“这样美酒,醉死了亦自心甘!”

  那少女忽地掩口而笑,陈玄机突觉有些异样,跳起来道:“你,你,你这是干什么?”但觉四肢绵软,睡意袭人,打了一个呵欠,舌头也有点硬了。那少女轻轻一推,陈玄机“咕咚”一声,倒在床上,睡眼朦胧中,但觉那少女的脚步声离开了房间,隐约还听得她咯咯笑道:“你思虑太多,给我好好的睡一个大觉。”

  这一觉直睡到黄昏之后,陈玄机一醒过来,疑幻疑梦,但觉梅梢月上,室内炉香袅袅,床头的茶几上早放了一壶热茶,自己仍然是在这古怪的房间。陈玄机试一运气,但觉毫无阻泄,精神体力,比日间又恢复了几分,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感激,想道:“原来这位云姑娘竟精通医道,看出我心有所思,怕碍了我的复原。故此给我喝了这一盏药酒,灵丹妙药,不过如斯,咳,我还疑心它是毒酒,真是大大的不该。”

  房间外又传来了脚步声,陈玄机只道那少女来了,正待起身迎接,忽听得那脚步声不只一人,陈玄机往外一瞧,见那琉璃窗格上映出两个高大的影子,其中一人笑道:“舞阳兄,你这里真似神仙洞府,怪不得你隐居十多年足不下山。我辈碌碌风尘,比起老兄,雅俗是不可道里计了。”

  这人说话说得极轻,但听在陈玄机的耳中,却似焦雷轰顶。原来外面的两个人之中,有一个竟然是自己所要刺杀的云舞阳,敢情这里就是云舞阳的家!

  但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十余年来小弟毫无寸进,怎比得吾兄扶助明主,屡建奇功?”陈玄机心头一沉,听这话语,云舞阳果然是背叛故主,和朝廷的显贵勾搭上了,只不知这来者却是何人?

  忽见窗外灯光一闪,那少女提着灯笼迎了出来,叫道:“爹,你回来啦!”云舞阳道:“唔,回得晚了。这位是罗伯伯,锦衣卫总指挥罗金峰罗大人!”那少女不懂锦衣卫到底是什么,淡淡的福了一福。陈玄机可是心中打鼓,原来这人竟是朱元璋手下的第一高手,当年长江之战,张士诚就是给他亲手擒获的。因为建此奇功,所以才做到专门逮捕犯人的锦衣卫总指挥。这霎那间,陈玄机但觉血脉愤张,愤怒中却又有些惶恐!

  陈玄机受了师友重托,决意前来行刺云舞阳的时候,本就知道云舞阳武功高强,并不打算活着回去,今日见了他女儿的剑法,更是吃惊,原来云舞阳武功之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出不知几倍!何况他还和大内的第一高手同来,只怕就是拼了性命,也未必行刺得成了。

  但令陈玄机内心颤慄,惶恐不安的,这并不是为了害怕云舞阳武功高强,而是,呀,他竟是那个姑娘的父亲!那个救了自己性命,而又是那样天真烂漫,甜蜜可爱的姑娘的父亲!

  迷茫中忽听得云舞阳问道:“谁在这书房里面?”这一问登时把陈玄机吓得跳了起来,急忙抓起压在枕头下面的长剑。但听得那个少女的声音答道:“是一个受了重伤的少年,跌在山涧中,无人料理,是女儿将他带回来的。”云舞阳说道:“是什么样的少年,怎么受的伤?”那少女道:“他睡了一天一夜,今早刚刚醒转。女儿还未及向他多问。”云舞阳道:“素素,你真多事。”陈玄机这才知道这个少女叫云素素,心道:“好一个漂亮的名字。”

  但听得云素素好像受了无限委屈的叫起来道:“爹爹,你平日不是常和我说行侠仗义的事么?眼见一个陌生的异乡客人,受了重伤,也不管么?”云舞阳道:“也不必将他安置在书房里呀。”云素素道:“妈妈怕嘈,难道将他安置在内进房么?”

  云舞阳问道:“受的是什么伤?”云素素道:“好像是内家掌力的重伤。”云舞阳道:“怎么只一天一夜就会好了?”云素素道:“是女儿将三颗少阳小还丹给他吃了,今朝醒来之后,女儿又将父亲酿的九天琼花回阳酒给他喝了一盏,只怕如今还睡着未醒呢!”云舞阳道:“什么,那小还丹是我向归藏大师再三求来的,一共才讨得六粒,你一下子就给我送出了一半,那九天琼花回阳酒,也是花了五年功夫,才采齐配料酿出来的,你知道么?”

  云素素说道:“女儿知道,爹,你怪我啦?”那副撒娇的神情,陈玄机虽是只听其声,亦可想像得出。不由得心头一荡,更曾惶恐,暗自想道:“我与她素不相识,她竟然如此待我!”世间真有料想不到之事,萧韵兰对他热情如火,他从未动心,如今虽然只是和云素素才见一面,却已被她的柔情所困扰了。

  只听得云舞阳笑道:“待他明日醒来,我倒要与他谈论谈论,考察他的人品武功,看是否值得给他这三颗小还丹。”一般人喝了九天琼花回阳酒之后,总得睡一天一夜,是以云舞阳有“待他明日醒来”之语,岂知陈玄机内功深厚,服了小还丹之后,伤势又好了一半,只睡了一天,就醒了过来。

  陈玄机心中忐忑不安,这一晚是乘机将他刺杀了呢?还是乘夜逃走了呢?心中兀自拿不定主意。

  只听得云舞阳问道:“你娘这几天怎样?”云素素道:“还不是老样子。”云舞阳道:“我留给她的方子,你每天给她煲了药茶么?”云素素道:“娘说这药吃了也是那个样,头两天还喝半碗,后来就叫我不用煎了。爹,娘的病为什么总医不好?”罗金峰道:“嫂子身子不舒服么?”云舞阳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常常闹头痛,不喜欢走动。嗯,素素,你进去说给你娘听,说我明早再过去看她。”

  陈玄机事母最孝,听了云舞阳这话,只觉得有点刺耳,心中想道:“妻子有病,丈夫归家,却不先去看她,岂非有点不近人情?听武功前辈说,这云舞阳的妻子乃是武当派老掌门牟独逸的女儿,十多年前,云舞阳背叛故主的痕迹未露,武林中人都还羡慕他们是一对难得的风尘侠侣呢!岂知他们夫妻之情竟是如此冷漠,这位云太太也奇怪,虽说身子不适,不喜走动,但既然不是病到不能起床,何以丈夫回家了也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