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漱玉道:“有什么奇怪,他们不是说要赴什么诗酒之会吗?”

 

  楚天舒道:“祠堂后面,还有史阁部的衣冠冢的。这两个家伙,即使不以史公为然,但即来到此间,多留片刻又有什么打紧?他们连衣冠冢都不去看一看就走了。”

 

  齐漱玉道:“这只是你的想法。在他们的心目中,或许把那个什么官儿的宴会,看得比去瞻仰史可法的衣冠冢更重要呢。”接着笑道:“这两个无耻的家伙走开,咱们乐得耳根清静,你理他们作甚?难道你怀疑他们是听见咱们在骂他们才走的吗?”

 

  楚天舒懂得齐漱玉的意思,是笑他疑心生暗鬼的。要知他们在外面小声说话,假如那两个人在大殿里也听得见的话,武功上非有过人的造诣不行。齐漱玉当然不相信这两个人是懂得武功的。楚天舒却在心里想道:“人不可貌相,这两个人看似庸俗不堪的附庸风雅之辈,但焉知他们不是装出来的?不过,也无谓令玉妹担心了。”于是笑道:“不骂也骂了,管他们听不听见,咱们进去吧。”齐漱玉笑道:“对啦,左也提防,右也顾忌,做人还有什么意思,你这几句话才算有点男儿气概。”

 

  这天游人很少,那两个人走了之后,就只剩下他们了。楚天舒道:“正殿这副对联虽然写得不好,但里面有些对联还是写得不错的。咱们进去看看。”

 

  齐漱玉道:“这副对联,岂只写得不好,什么兴亡关气数云云,简直是骗人的鬼话。”

 

  楚天舒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说起鬼话,我倒想起来了,这副对联就是和一段鬼话有关的。”

 

  齐漱玉诧道:“是什么鬼话?”

 

  楚天舒说道:“这副对联,据说就是最初奉命修建史阁部祠墓的那个扬州知府谢启昆写的。他捏造一段鬼话,说是梦见史可法,他问史可法:‘公祠中少一联,应作何语?’史可法就教他写这副联语。当然这是骗人的鬼话,别有用心。但话说回来,他不这样写又如何落笔?”

 

  齐漱玉想了一想,说道:“是啊,他做清朝的官,却要为抗清的明朝忠臣立祠,这副对联确实难写。”

 

  楚天舒道:“所以他就只能把兴亡归之气数了。这样,既可以迎合皇帝的意思,叫老百姓不要仇恨异族的皇帝,又不至贬低史可法。倘若他不是这样写,不但乌纱帽保不住,这座史公词也不能建立了。”

 

  齐漱玉叹道:“原来这里面还有这许多学问,倒是我错怪他了。”

 

  楚天舒道:“古话说得好:知人论世。议论一个人,要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不能太过求全责备的。”

 

  齐漱玉笑道:“多谢老师指教。但刚才那两个家伙的议论,无论如何,我不能赞同。”

 

  楚天舒道:“那两个家伙又怎能和谢启昆相提并论?不过,咱们也不要发太多议论了,还是进去看看对联吧。有些对联,依我看还是写得不错的。大概因为时间过得久了,满清皇帝为了故示宽大,也不理会那么多了。”

 

  齐漱玉在他的指点下,读了两副对联。

 

  (一)

  读生前浩气之歌,废书而叹;

  结再生孤忠之局,过墓兴悲。

 

  (二)

  生有自来文信国

  死而后已武乡侯

 

  齐漱玉说道:“前一副对联把他比作文天祥,后一副对联更进一步,将文天祥与诸葛亮(武乡侯)都拿来与他并论,更难得了。”

 

  楚天舒道:“生有自来文信国这句上联也有个传说的,相传史可法的母亲是梦见了文天祥(文信国)来投胎。”

 

  齐漱玉道:“这两副对联比正殿当中那副对联是好了好多,但好象还欠缺一些什么。”

 

  楚天舒道:“你说得是,前一副对联只是伤感,未免令人有灰溜溜的感觉。后一副比拟得当,但文字平庸,而且只加论述,也缺乏感情。”

 

  齐漱玉笑道:“感情太多,你又说它伤感过分,要好可就难了。”

 

  楚天舒道:“感情也不只限于伤感的,咱们看下去。”此时他们已来到史可法的衣冠冢了。墓柱刻的那副对联是:

 

  心痛鼎湖龙,一寸江山双血泪;

  魂归华表鹤,二分明月万梅花。

 

  楚天舒道:“上联用的是黄帝在鼎湖仙去,乘龙上天,群臣攀龙须欲追随而不可得的典故。写史可法对皇帝的忠心。下联二分明月万梅花,则是扬州眼前的景物。写的是史可法在扬州殉难的史实。”

 

  齐漱玉道:“史可法当然是个大忠臣,但他在扬州为国捐躯,只是表彰他的一个忠字,似乎还嫌不够。还有更好的吗?”

 

  楚天舒道:“你看这副如何?”

 

  齐漱玉跟着他念道:

 

  殉社稷,只江北孤城,剩水残山,尚留得风中劲草;

  葬衣冠,有淮南抔土,冰心铁骨,好伴取岭上梅花。

 

  齐漱玉赞道:“这副对联好!”

 

  楚天舒道:“好在哪里?”

 

  齐漱玉道:“老师,你莫考我。好在哪里,我可说不上来。还是你给我讲解吧。”

 

  楚天舒道:“这副对联夹叙夹议,有史实,又有感情。江北孤城,淮南抔土,切合史可法死守扬州的故事;风中劲草,岭上梅花,则是赞扬他的品格。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就是劲草和梅花的风格!”

 

  齐漱玉道:“说得好!做人是该做风中劲草,岭上梅花。这样写是要比只歌颂‘忠臣’境界更高了。”

 

  楚天舒道:“你的见解也很高啊!”

 

  齐漱玉笑道:“好在这里没有外人,否则给人听见,恐怕要笑咱们兄妹互相吹捧了。”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有人笑道:“我听见了!大哥,你好偏心。”

 

  走进来的是楚天虹。

 

  楚天舒笑道:“你不服气我赞玉妹么?”

 

  楚天虹道:“玉姐武功比我好,读书比我多,见识比我高,我怎会不服她呢?我不服气的是你的偏心,姐姐来了,你就好象压根儿忘了我这个妹妹了。”

 

  楚天舒笑道:“你是怪我不和你一起来玩,是吗?谁叫你起身晏,我们来的时候,你还未起床呢。而且我知道你会自己找来的。”

 

  楚天虹道:“你以为我是贪玩才来找你的么?是爹爹叫我找你们回去。”

 

  楚天舒道:“有什么事?”

 

  楚天虹道:“家里来了一个客人。”

 

  楚天舒道:“客人是谁?”

 

  楚天虹道:“是一个你们意想不到的客人。不过这个客人,我相信玉姐一定是很高兴见到他的。”

 

  齐漱玉心头一跳:“难道是元哥?”说道:“别叫我猜哑谜了,打开闷葫芦吧。”

 

  楚天虹笑道:“这闷葫芦的盖子,反正一到家里,就可以打开了。你急什么?先猜一猜吧。”

 

  齐漱玉只道是卫天元,却不愿把她的猜想说出来。

 

  她和楚天舒兄妹匆匆赶回家去,回到家中,才知她猜错了。

 

  客人不是卫天元,是丁勃。

 

  丁勃是她家的老仆,但她的爷爷是从来不把他当作仆人看待。齐漱玉还没出生,他已经是在齐家的了。齐漱玉一直是把他当作家庭的一份子的。丁勃又是江湖上早已成名的人物,和扬州大侠楚劲松也是老朋友的。

 

  齐漱玉又惊又喜,说道:“丁大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是爷爷叫你来接我回去的吗?”

 

  丁勃说道:“你的爷爷叫我出来找你,不过你在这里,却是你的爹爹告诉我的。他想知道你的近况,叫我替他来看一看你。”

 

  齐漱玉道:“啊,原来你已经见过爹爹了,他怎么样?”

 

  丁勃道:“他和穆娟娟一起,很、很好。”齐勒铭武功已废,丁勃不愿齐漱玉为父亲担心,是以没说出来。不过,他说齐勒铭过得“很好”,也不算是假话。有穆娟娟伴陪齐勒铭在山中隐居,齐勒铭的日子的确是比在江湖上闯荡的日子逍遥自在得多。

 

  “你爷爷是盼望你回去,不过也不必急在一时,我知道你来到扬州也不过半个月光景,你过了年回去也可以的。”丁勃说道。

 

  “丁大叔,你几时走?”齐漱玉问道。

 

  “说不定,大概会有几天逗留。”丁勃道。

 

  楚天舒忙道:“丁大叔已经说过,你过了年回去也可以的。你不必急着跟他走。”

 

  齐漱玉道:“哦,你过几天才走,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她不理会楚天舒,继续向丁勃发问。

 

  丁勃道:“是有一点事情,和你也有间接关系的。”

 

  齐漱玉连忙问道:“是什么事情?”

 

  丁勃道:“你知道卫少爷的下落么?”

 

  齐漱玉道:“我正想向你打听呢。我虽然去了一趟京师,却没见到他。只知道他在秘魔崖曾经闹出一桩震动京师的大事。后来就不知道他的行踪了。”

 

  丁勃道:“我倒知道他一点消息。听说他现在是和上官云龙的女儿在一起。”

 

  齐漱玉道:“上官云龙的女儿,那、那不就是——”

 

  楚天舒道:“不错,就是咱们曾经到过她在北京的家里,但却没有见到她的那个上官飞凤。”

 

  齐漱玉心里一酸,暗自思量:“如此说来,莫非那些谣言竟是真的了?”

 

  丁勃继续说道:“听说卫少爷和那位上官姑娘一起,已经来到江南。很可能就在这一两天,来到扬州。”

 

  齐漱玉道:“丁大叔,你说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想必就是指元哥这件事吧?”

 

  丁勃道:“不错,我这次来扬州,另外一件原因就是为了卫少爷而来。”

 

  齐漱玉道:“许多人说上官云龙是天下第一大魔头,他的女儿是心狠手辣的妖女。上官飞凤为人如何,我捉摸不透。但爷爷却好象没有说过她爹爹的坏话,我也不知他究竟是否魔头。丁大叔,你既是为了元哥而来,你打算怎样?”

 

  刚说到这里,忽见有人抬了一口棺材进来。

 

  齐漱玉吃了一惊,问道:“爹爹,你要这口棺材作甚?”

 

  楚劲松打发脚夫走后,说道:“这是你丁大叔的主意。”

 

  丁勃说道:“我打算做一出戏。”

 

  齐漱玉莫名其妙,说道:“做一出戏?”

 

  楚劲松笑道:“这出戏还得你帮忙来唱才成。丁大叔已和我说好了,只不知玉儿你肯不肯做这出戏的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