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天元对江湖上的事情甚为熟悉,上官飞凤的见闻比他还更广博,两人谈些江湖轶事、武林异闻,路上一点也不寂寞。卫天元平生从没交过一个真正的朋友,和姜雪君也只是童年伴侣,分开之后,便即会少离多。这次得与上官飞凤万里同行,纵然还未能说得上他已经爱上了上官飞凤,但也渐渐觉得她的友谊的可贵,甚至引为平生知己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从冰雪满途的北国来到了春光明媚的江南,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时节。这个时节,北国都已解冻,江南则更是暖风吹得游人欲醉了,卫天元的那颗冰冷的心,亦已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解冻了。正是:

 

  春风吹得情怀热,旧梦如烟莫再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谣诼纷纭 问谁能解

  世途艰险 岂得无愁

  近乡情更怯

  这一天他们到了金陵(即今南京),金陵曾是六个朝代的京都,龙盘虎踞,气象不凡。市况繁华,那是更不消说了。卫天元见天色尚早,说道:“咱们不要在市区寻找客店,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包你欢喜。”

 

  上官飞凤道:“我知道金陵是你旧游之地,我当然唯你马首是瞻。只可惜你急着要去扬州,否则我倒想请你做我的向导,在金陵多玩几天。”

 

  卫天元道:“金陵的名胜古迹甚多,的确是值得畅游一番。待扬州回来,我再陪你玩几天吧。不过咱们现在去的地方,也是金陵名胜之一。”

 

  他们原来乘坐的那辆马车,因为拉车的马是“口外”(张家口外)的名种马匹,马车又是北方的大车,这种马车的形式,南方是少见的。他们恐怕到了江南,会惹人注意,早已在途中抛弃了。

 

  卫天元带路,向水西门走去,在走过一条繁华的街道之际,忽然发现两个汉子匆匆横过街道,到一家文具店买东西,这两个汉子似曾相识。

 

  卫天元低声说道:“这两个汉子,好象就是我们在保定那天晚上,在我的老家的那片瓦砾场上的那两个鹰爪?”那晚卫天元和他们交手,是几乎着了他们的暗算的。

 

  上官飞凤道:“不错,我也认得是他们。你要不要趁这机会报仇?”

 

  卫天元道:“不必了,反正咱们已经改容易貌,他们也不认得我,我不想惹事了,任由他们去吧。”

 

  上官飞凤道:“这两个粗汉,却跑到文具店做什么,倒是有点古怪。”她故意从那文具店门口走过,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买的乃是拜帖,此时正在请店子里的掌柜书写。

 

  走过那间文具店,上官飞凤道:“他们是大内卫士身份,想必不会无原无故跑来江南。只不知他们要拜会的乃是何人?”

 

  卫天元道:“咱们又不想招惹他们,理他们拜会什么人干嘛?”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是走出了水西门,只见有个湖,湖光潋滟,湖中的荷花虽然还没盛开,但荷叶田田,却是更添景色。湖的两旁绿柳成行,湖滨有一家客店。

 

  上官飞凤赞叹道:“这地方真好!湖名叫做什么?”

 

  卫天元道:“说起这个湖名,你一定特别感到兴趣。”

 

  上官飞凤道:“为什么?”

 

  卫天元道:“它是因一个象你这样美貌的少女而得名的。”

 

  上官飞凤道:“胡扯,她的相貌若是象我这样平庸,后人哪里还会记得她的名字。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你要比也该用你的、你的师妹比才对。”

 

  卫天元道:“齐师妹当然长得不算难看,但也还够不上称作美人。不过,我知道你想说的是谁。”上官飞凤的确是想说姜雪君的,话到口边才改。

 

  上官飞凤后悔不该勾起他对姜雪君的思念,忙陪笑道:“不要谈论今人了,还是说说这位古代的大美人吧。”

 

  卫天元道:“这个女子名叫莫愁,据说是南齐时的绝世佳人,她住在这个湖边,艳名远播,引得不少王孙公子来一瞻她的美色,于是也就把这个湖叫做莫愁湖了。”

 

  上官飞凤道:“天色未晚,咱们绕湖走一周吧。”

 

  湖边有座汉白玉(一种质地佳美的石头)牌坊,牌坊两边写有一副对联:

 

  憾江上石头,抵不住迁流尘梦,柳枝何处,桃叶无踪,转羡他名将美人,燕息能留千古韵;

  问湖边月色,照过来多少年华,玉树歌余,金莲舞后,收拾这残山剩水,鸾花犹是六朝春。

 

  上官飞凤道:“好!情、景、时、地、人都写到了,样样贴切,真是佳联!”

 

  再过去是一幢古老的建筑,卫天元道:“这座楼名叫胜棋楼,相传是明太祖朱元璋和他的大功臣中山王徐达赌棋的所在,那局棋是明太祖输了,便将湖地赐给徐达,并建此楼以垂永念的。”

 

  胜棋楼门口也挂有对联,联道:

 

  六朝名胜此重经,有美人兮,每当艇泛湖心,呼之欲出;

  千古河山同一局,登斯楼也,缅想棋当国手,嗣者其谁?

 

  上官飞凤道:“感慨遥深,亦属佳作。”

 

  湖边还有几座供游人休憩的凉亭,每个凉亭内也都有三五副对联不等。上官飞凤对这些对联甚感兴趣,一发现佳联,就不由得停下脚步,摇头晃脑的读出来。

 

  (一)

  粉黛江山,亦是英雄亦儿女;

  楼台烟雨,半含水色半天光。

 

  (二)

  红藕花开,打桨人犹夸粉黛;

  朱门草没,登楼我自吊英雄。

 

  (三)

  我独携半卷离骚,藉秋水一湖,来把牢愁尽浣;

  君试读六朝乐府,有美人绝代,与偕名士争传。

 

  (四)

  三月莺花,六朝金粉;

  半湖烟水,一局枰棋。

 

  (五)

  才经过禅关,却怜桃叶飘零,六代湖山谁作主?

  且收入游记,待看荷花开遍,一船书画我重来。

 

  这些对联,或扣莫愁的故事,或扣胜棋楼的故事,辅以金陵曾为六代帝都的史实,情景交融,怀古慨今,虽然不及牌坊那副长联,也都写得甚为贴切。

 

  卫天元笑道:“你这样一副一副联语读下去,天黑了还未能走到前面那间客店呢。明日起个早,再来细读吧。”

 

  上官飞凤道:“啊,这副对联也很好,让我读一遍,记牢了再走。”

 

  英雄有将相才,浩气钟两朝,可泣可歌,此身合画凌烟阁;

  美人无脂粉态,湖光鉴干顷,绘声绘影,斯楼不减郁金堂。

 

  读罢,上官飞凤说道:“上联写徐达,已经不错,下联写莫愁,更见才情。”

 

  卫天元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一联,美人无脂粉态,那不也是写你吗?”

 

  上官飞凤嗔道:“你又来了!”

 

  卫天元道:“我说的是真心话,美人并不是单凭面貌的。美人固然难得,无脂粉态的美人更加难得!”上官飞凤看他面上并无忧郁之色,方始知他是真心夸赞自己。

 

  上官飞凤笑靥如花,忽地说道:“你也别把我想得太好,假如有一天你发现我是坏人,你怎么样?”

 

  卫天元道:“你怎么会是坏人?”

 

  上官飞凤道:“多谢你相信我。不过你也知道我是任性行事的,说不定有一天我真会犯了大错,令你也认为是不可饶恕的坏事呢?”

 

  卫天元笑道:“你我之间,根本就用不上饶恕这两个字!我的性命都是你给捡回来的,假如你真的犯了滔天大罪,要被罚进地狱,我也陪你同进地狱!”

 

  说话之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那座湖滨旅舍。是一座园林式的旅舍,园中有假山池塘,亭台楼阁。客人住的房间也不是象普通客店那样排在一起,而是一幢幢的小楼房,座落园中各处,自成门户的。客人来开房间,租的就是一幢小楼房,而不是单一的房间。一幢楼房之中,最少也有两间卧房。

 

  卫天元要了一幢雅致的楼房,里面的日常用品无不齐备,除了要用饭之外,无需侍者招呼,可以闭上门户,就象一个小家庭一样。

 

  上官飞凤道:“呵,这样的旅舍真好,怪不得你敢担保我一定喜欢了。我岂只喜欢,就是在这里过一世我也情愿。”

 

  卫天元道:“江南还有许多好地方呢,你游遍江南,再说这个话吧。”

 

  上官飞凤道:“咦,你怎的好象是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在想着什么心事么?”

 

  卫天元道:“没有呀。”

 

  上官飞凤道:“你别骗我,我瞧得出来的。是因为碰上那两个鹰爪孙么?”

 

  卫天元道:“那两个鹰爪孙我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上官飞凤道:“那是为了什么?”

 

  卫天元没回答,半晌方始叹了口气,说道:“不知怎的,我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这样的回答当真是有点“不伦不类”,按说卫天元的家乡又不是在江南的,他的“近乡情更怯”之“情”从何说起?

 

  但上官飞凤却是一听就懂了。近乡情更怯,“怯”的是怕见人事变更,而并非害怕重回故里。

 

  从金陵到扬州,不过两日的路程。不错,扬州不是卫天元的家乡,但在扬州,却有他的“亲人”。一死一生,死了的是姜雪君,活着的是齐漱玉。

 

  “即使他确信雪君姐姐已经死了,但雪君姐姐也还是活在他的心中的。他们曾经海誓山盟,情谊之深,恐怕还在一般的‘亲情’之上。何况还有一个真的是如与他情同兄妹的亲人齐漱玉?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到了扬州,他在哀悼雪君姐姐之余,恐怕也难免有对不住小师妹之感吧?他现在尚未知道我的安排,也难怪他会近乡情更怯了。”

 

  吃过晚饭,上官飞凤见他还是心神恍惚的样子,便道:“今晚月色很好,一早就寝,未免可惜,不如咱们同去游湖,领略‘艇泛湖心’,遥想‘有美人兮,呼之欲出’的情味。”

 

  卫天元笑道:“我的‘莫愁’就在身旁,‘美人’是不待‘呼之’,已经出现了。”

 

  他不愿扫上官飞凤之兴,笑话说过,就陪她去了。

 

  两人雇了一支画舫,刚刚离岸,只见又有一对少年男女,来到湖边租艇。

 

  那男的对个船娘说道:“我会使船,只须把船租给我就行,不用你来撑了。”

 

  他给的船租比别人给的多了几倍,船娘接过白花花的银子,眉开眼笑,诺诺连声,心里想道:“你们在船上打情骂俏,嫌我碍手碍脚,我也乐得清闲。”

 

  少年扶女伴上船,船头晃了两晃。少女道:“哎,小心点儿,我可有点信不过你的撑船本领?”

 

  少年笑道:“你怕掉在水里变王八?”

 

  少女道:“呸,我变了王八你好光彩么?”

 

  上官飞凤一看那少年的身法,再听他落下船头的声音,看得出那少年是练过轻功,却又故意在脚踏船头时用重身法使得船儿摇晃,吓那少女一跳的。心里想道:“看来他们是一对在热恋中的男女,但他们不要船娘,是不是也因有些私话不愿给第三者听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