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大先生继续说道:“因走火入魔而引至的半身不遂,本来是医不好的。我也不知道他怎的竟然能够解脱走火入魔之困,非但武功恢复如初,甚至更胜从前了。”

 

  上官飞凤道:“你不是和他住在一起的吗?”

 

  剪大先生道:“他残废之后,脾气变得越来越是古怪。我们是家住伏牛山下的,十年前他忽然要我在山上另建一座石室给他。从此不见外人,连我要去见他,他都闭门不纳。所需的日常用品,由他指定的一个聋哑老仆,每个月给他送去一次。我一年里头,有半年是在外面跑的,上次我从洛阳回去,才知道他已经不见了。”

 

  上官飞凤道:“我明白了。令弟恢复武功之后,不知怎的,就和徐中岳走在一起,变成了一丘之貉了。你们这对孪生兄弟的情形,和金狐银狐那对孪生姐妹的情形完全一样!”

 

  她说的“完全一样”,有两重意思。一是指相貌相同,一是指性格相类。金狐、银狐这对,是妹妹性善,姐姐性恶;他们这对,则是哥哥性善,弟弟性恶。金狐做的坏事,有许多被人算在银狐帐上;而剪一山做的事情,如今也是给人算在剪大先生的帐上。

 

  剪大先生却道:“并不一样。我这弟弟本是性情良善,后来他的脾气虽然变得古怪,但也只是古怪而已,我相信他还不至于做出大奸大恶之事的。”

 

  上官飞凤忍不住说道:“那么杀害姜雪君母亲的那个人是谁?她和卫天元都指证是你,难道不是令弟所为?”

 

  剪大先生神情甚为苦恼,说道:“这件事我也想不通,姜姑娘和卫天元当然是不会乱说的,唉,我只能希望凶手另有其人,不是他了。”

 

  上官飞凤心想:“天下哪里还找得到一个和你那么相似的人,若不是你就必是他。”但见剪大先生如此苦恼,却是不忍再说这样的话来刺伤他的心了。

 

  “剪大先生,请问你要我怎样帮你的忙?”上官飞凤转过话题问他。

 

  剪大先生叹口气道:“我希望那些坏事不是他干的,但若当真是他所为,我也不能只顾手足之情,对他姑息。只好将他业已恢复了的武功又再废了。但我的武功远不如他,要废他的武功,只好请姑娘帮忙。我答应在他的武功废了之后,必定将他带回家去严加管教。”

 

  上官飞凤暗暗好笑:“还说不是顾念手足之情,按你弟弟所犯的罪行,岂能只是严加管教就可了结?”

 

  “剪大先生你太看得起我了,我这点本领,又怎能废了令弟武功?”上官飞凤说道。

 

  剪大先生道:“上官姑娘,我是诚心求你,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不错,只论武功,你未必胜得过我的弟弟。但你的幻剑突然使出,却是可以刺穿他的琵琶骨的。倘若还是不能,加上了卫天元,一定可以将他制服。”

 

  上官飞凤好生为难,只好说道:“好,到时咱们见机行事吧。”

 

  “见机行事”,这四个字可是不着边际的,模棱两可的答复。但剪大先生却是不便再说下去了。

 

  剪大先生停止说话,秘魔崖下,剪二先生却在开始说他的“公道话”了。

 

  在他要说“公道话”的时候,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同意他有这资格的,但毕竟还是拥护他的人占大多数,因为那些人把他当成剪大先生,而剪大先生在武林中的确称得上是德高望重的。虽然他以当事人的身份来说“公道话”,实是不合规矩,但“德高望重”的人的“不合规矩”,却似乎可以被人破例认可。

 

  嘈嘈杂杂的议论声音终于静了下来,大家都在听剪一山说的是什么“公道话”了。

 

  剪一山缓缓说道:“卫天元指责徐中岳卖友求荣,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并没有说出来。徐中岳是否做过这样的事情我们也无从知道。但我们却清楚知道……”

 

  卫天元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道:“好,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们,徐中岳出卖的那个朋友就是我的父亲。家父卫承纲,十三年前在保定被害。此事对方虽然做得极为秘密,但也不是没人知道的。”

 

  徐中岳淡淡说道:“恕我孤陋寡闻,卫承纲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卫天元道:“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当然不敢承认。”

 

  剪一山道:“卫承纲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过的。但听说他是和仇家斗得两败俱亡的,和徐中岳有何关系?”

 

  卫天元说道:“不错,家父是在敌人围攻之下,力战不屈,尽歼敌人自己也终于伤重身亡的。那些人说是‘仇家’也未尝不可,但却不是普通的江湖人物。家父那些具有‘特殊身份’的仇家,正是这位号称中州大侠的徐中岳引来的!”

 

  卫承纲是反清义士,在场的人知道的或许不多,但“特殊身份”这四个字从卫天元口中说出来,却是谁也懂得这是怎么回事了。

 

  卫天元说出父亲被害的真相,亦即是说出他要向徐中岳报仇的真正原因了。他敢于说出真相,不但大出众人意外,连剪一山也是始料之所不及。

 

  汤怀义不禁暗暗为他担心,低声说道:“卫天元也未免胆子太大了,怎的可以这样毫无顾忌?”

 

  剪大先生道:“针无两头利,卫天元这着棋虽然下得极险,但也有它的好处。”

 

  上官飞凤道:“什么好处?”

 

  剪大先生道:“此刻在场观战的人,固然有许多是穆志遥的手下,但侠义道的人物恐怕也很不少。他们大部分是给那张英雄帖骗来的。”说至此处,叹了口气道:“这也怪不得他们,他们不明真相,接到那张有我和汤总镖头与徐中岳联名发出的英雄帖,自是难免受到徐中岳的蒙蔽。”

 

  汤怀义毕竟是个老江湖,登时醒悟,说道:“我明白了,卫天元说出父亲被害的真相,亦即是要向天下英雄揭破徐中岳的真面目!”

 

  剪大先生道:“不错,投靠清廷,卖友求荣,这种行为,不但是为侠义道所痛恨,即使是一般较为正直的江湖人物,也是极之不齿的!”

 

  汤怀义想得到的,徐中岳和剪一山当然也想得到。他们果然不敢追问什么叫做“具有特殊身份”的仇家,却由剪一山以公证人的身份说道:“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辞,请问有谁可以作证?”

 

  卫天元道:“此事在场的人都已死了,唯一的证人就是我。”

 

  剪一山嘿嘿冷笑,摆出一副“不屑一驳”的神气。

 

  徐中岳的好友,八卦掌的掌门王殿英说道:“卫天元,你和徐中岳有仇,如果你的说话可以作为证据,天下就没有诬告这回事了。”

 

  剪一山继续说道:“徐中岳说,他根本就不认识卫承纲,我和徐大侠有二十年以上的交情,他的朋友,我都知道,我可以作证,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卫承纲的名字。如果卫承纲称得上是徐大侠朋友的话,徐大侠总不至于一次都没有提过他吧?嘿,嘿,这‘卖友求荣’四字,真不知从何说起?”

 

  卫天元冷笑道:“你以公证人自居,你的话恐怕也不能作为证据吧?’

 

  剪一山道:“好,那么请问在场的朋友,可有谁知道徐中岳和卫承纲曾经相识的么?”

 

  卫承纲是反清义士,即使有人知道他和徐中岳曾经认识,当然也是不敢出来作证的。否则若给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关系,岂不是连自己也脱不了关系?

 

  剪一山缓缓说道:“卫天元说的事没人知道。但卫天元所做的一件事情,却是很多人知道的。”

 

  他说到这里,众人都已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了。

 

  一点不错,他说的果然就是那件由卫天元一手造成的,徐中岳“婚变”的事件。

 

  “这件事早已轰传武林,此处的朋友,恐怕还不仅只是耳闻,有许多还是在场的目击者呢?”

 

  徐中岳的好友梅花拳掌门梅清风首先说道:“不错,那日是徐大侠和姜雪君成亲的好日子,我们都是贺客。亲眼看见卫天元来闯喜筵,定要在这‘吉日良时’和徐大侠比武,结果是弄到徐大侠因伤而不能拜堂成亲,后来,唉,事涉隐私,我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徐中岳涩声说道:“反正这件事大家都已知道,我也不怕家丑外扬。那天我被卫天元打得重伤,姜雪君与我虽未拜堂,但她已经进了徐家,也该算是徐家的人了。可是我这位‘好妻子’并没服侍丈夫,而且只是仅仅和我做了两天名义的夫妻,第三天她就背夫私逃了。我不愿意用‘奸夫淫妇’这四个字,但勾引她私逃的人是谁,却也是很多人都见到了的。就在她私逃那天晚上,卫天元又一次私自闯进我家,和剪大先生也曾交过手!”

 

  剪一山冷冷说道:“事情现在都已明白了,卫天元夺人之妻,还要诬赖人家,这还成话么?”

 

  徐中岳的另一个好友,少林派的俗家弟子印新磨哼了一声,说道:“俗语说得好,奸夫淫妇,人人得而诛之!”

 

  剪一山道:“印先生暂且不必动气。这事还是由我们对付他吧。”

 

  徐中岳跟着作了个罗圈揖,说道:“各位的好意,徐某心领。但卫天元既是指名向我和剪大先生挑战,各位倘即打抱不平,反而给姓卫这厮说我们恃多为胜。”

 

  这两个人的口气都是埋下“伏笔”的,上官飞凤心里想道:“这个剪一山的武功绝对不在卫天元之下,加上了徐中岳,卫天元取胜的机会已是微乎其微。他们又已激起众怒,即使卫天元侥幸胜得了他们,只怕也要死在众人乱刀之下。嗯,众怒难犯,要是卫天元扭不转这个局面,我抬出爹爹的牌子,只怕也是镇压不下。”

 

  心念未已,只听得剪一山又已在说道:“卫天元,你向我们挑战可以,但道理上你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可不能让你信口雌黄!”

 

  卫天元道:“你说够没有?”

 

  剪一山哼了一声,喝道:“卫天元,你还有何话说?”

 

  忽地从人丛中走出一个女子,身上穿着黑色的衣裳,脸上也罩着黑色的纱巾,她走到剪一山面前,冷冷说道:“我有话说!”

 

  站在剪一山身边的徐中岳不觉变了面色。

 

  剪一山心知有异,强作镇定,端起公证人的身份喝问:“你是谁?”其实他从徐中岳的面色亦已猜想到来者是谁了。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这女子揭开纱巾,冷冷说道:“我是姜雪君,此事与我有关,我要说话!”

 

  刚刚才有人骂她和卫天元是“奸夫淫妇”,谁也想不到她竟这么大胆,公然站了出来。

 

  这霎那间,崖上崖下虽然站满了人,但却鸦雀无声,当真是静得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众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一句成语:“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眼前的姜雪君,哪里有丝毫“淫妇”的模样?

 

  她抬起头来,以极其冷蔑的神情迎接徐中岳对她挑战的目光,反而是徐中岳不敢和她目光相对,低下头了。她的目光缓缓从卫天元身上掠过,面向众人。

 

  月在天心,刚好是午夜时分。

 

  广场上虽然有许多火把,毕竟还是不能把黑夜变成白天。火光照耀之下,她的一双眼睛显得特别明亮,她的美也令人益增“冷艳”之感。

 

  见过她的人都为她的“冷艳”所摄,不敢有“猥亵”的念头;没有见过她的人更不用说了,人人俱是想道:“姜雪君岂止只是洛阳的第一美人?要说这样端庄的美人是个淫妇,打死了我也不能相信!”本来有人想要辱骂姜雪君的,此时为她高贵冷傲的仪容所慑,也是连大气都不敢透了。

 

  剪一山道:“姜雪君,你本来是个好女子,背夫私逃,想必不是出于你的本意。你不用害怕,直说无妨!”意思十分明显,是想姜雪君把责任都推到卫天元头上。

 

  姜雪君道:“我没有丈夫,也无需你来替我开脱罪名!”

 

  剪一山道:“你没有丈夫?徐中岳是你何人?”

 

  姜雪君道:“他是我的仇人!”

 

  剪一山板起脸孔道:“姜雪君,我是给你一个悔过的机会,你不领情,那也罢了。话可不能乱说!”

 

  姜雪君冷笑道:“多谢你的‘盛情’,你怎么知道我是乱说?”

 

  剪一山道:“好,那你把事实说出来!哼,你是徐中岳明媒正娶的妻子,坐着徐家的花轿给抬进徐家的大门的。这可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弦外之音,她的“事实”,也必须有证人才行。

 

  姜雪君道:“好,那么我就先说一件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徐中岳派花轿来接我过门的时候,我的父亲死了还不到两个月,我的母亲扶柩回乡,也还没有重返洛阳。”

 

  说至此处,忽地向剪一山问道:“所谓‘明媒正娶’,是指应该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

 

  按照当时一般人奉行的礼教,“明媒正娶”是应该这样解释的。剪一山只好说道:“那又怎样?”

 

  姜雪君尚未回答,倒是徐中岳抢着说了:“这门亲事是你的叔叔姜志希答应的,你父母不在,你的叔叔是你唯一的亲人,他当然可以作主!”

 

  其实他是可以捏造谎言,说是姜雪君的父亲生前亲口许婚,给她来个“死无对证”。如今他这么一说,等于是承认并无“父母之命”了。不过,他不敢捏造谎言,也是由于多少有点顾忌。因为他在姜雪君的父亲生前,曾试过一次提亲,被姜雪君父亲拒绝。当时是有旁人在场的。这个旁人虽然不在此地,他也怕谎话将来会给拆穿,损了他的“大侠”身份。他一时未及仔细权衡得失,还在暗自庆幸,以为姜雪君并未知道她的父亲有过拒他求婚之事呢。

 

  姜雪君抓着他的话柄,立即说道:“如此说来,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由我这个疏堂叔叔,一身兼任了?”

 

  徐中岳道:“疏堂也好,近支也好,你承认他是你的叔叔,他就有权替你作主。”

 

  剪一山补充理由:“姜雪君,你是懂得武功的人,这头婚事,要是你不同意,你的叔叔也不能强逼你上花轿吧?”

 

  姜雪泪冷冷说道:“徐中岳号称中州大侠,多少人受他的伪善蒙蔽,何况是我这个年轻识浅的女子?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后来方始知道。”

 

  剪一山沉声道:“请你先别诋毁别人,我们要的只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