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只有长叹,垂首道:“不错,蒋笑民是死了。”

  黑纱女淡淡道:“他死了,所以我也死了。”

  这声音是那么平淡,但其中含蕴着叙不尽的悲哀。

  宝玉霍然抬头。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瞧出她的悲哀。他突然发现她的智慧就是从悲哀中淬炼升华出来的。

  蒋笑民本已“无情”;这少女之“无情”,看来更甚于蒋笑民。又有谁知道他们“无情”中的深情竟浓得如此化不开!

  黑纱女的眼波仍瞧着宝玉。宝玉心里的感觉说不出是多奇怪。这少女原是陌生人,宝玉却觉得她似很熟悉。

  这少女原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宝玉却觉得她就像坐在自己身边,他几乎可以将她拥在怀里,安慰她的悲哀。

  但他却只是摸索着自怀中取出了那封信,那封信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几乎已皱成了一团。

  宝玉道:“无论如何,这封信总是交给你的。”

  黑纱女道:“我的,你的,现在又有何分别?”

  宝玉道:“你……你难道不想瞧瞧?”

  黑纱女道:“瞧瞧也可以,不瞧也可以,又有什么分别?”

  宝玉道:“但……但我既已将信送来,你……”

  黑纱女道:“那么,你就念给我听听吧!”

  宝玉急道:“这怎么行?”

  黑纱女道:“为什么不行?”

  宝玉道:“这……这是你们的秘密。”

  黑纱女道:“秘密?死人还有什么秘密了”

  宝玉怔了半晌,只得叹息着将信拆开。他但愿水渍莫要渗乱了信上的字迹,他要将这封信完完整整地保存着。

  因为这封信正象征着生死不渝的真情。

  但他却再也想不到——这封信竟是张白纸。

  蒋笑民那么郑重交给他这封信,信上竟没有一个字。

  宝玉站在那里,完全怔住了。

  黑纱女神情却仍是冷漠的——她人虽未死,她的心却真的是已死了,她只是淡淡地说道:“很好,这封信我总算已瞧过了。”

  宝玉道:“但……信上……”

  黑纱女道:“信上的意思,我已完全明白。”

  宝玉瞪大眼睛,道:“你明白?这信上根本没有字呀!”

  黑纱女道:“这封信我不必看,也知道他的意思。”

  宝玉忍不住道:“什么意思?”

  黑纱女道:“他将这封信交托给你,只不过是要我见你一面。”

  她淡淡地说着,宝玉却越听越吃惊,此刻几乎连手里的信都拿不稳了,忍不住失声道:“见我一面?他为什么定要你见我一面?”

  黑纱女道:“这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

  宝玉道:“什么原因?”

  黑纱女道:“这原因你以后自然会晓得。”

  宝玉大声道:“为什么你现在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也和方才那两人—样,总好像有一件秘密在瞒着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纱女却再也不理他,再也不瞧他一眼,悄然移动脚步,幽灵般走了出去,只留下宝玉愕在那里。

  这时宝玉的心真是纷乱如麻。

  蒋笑民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他竟要我在这少女心中代替他的位置?

  不可能,这决不可能。

  莫说这少女对他的真情生死不渝,已无任何人能够代替,就是我……我对她也只是有种奇异的感觉,而绝无爱慕之意……

  黑纱女已又悄然走了进来。

  她手里竟端着个很大的托盘,盘上有清冷的水,还有食物。她将盘子

  放在宝玉面前,道:“吃吧!”

  她语声中竟有种令宝玉不得不听从的力量,何况这些东西也正是宝

  玉所迫切需要的。

  在他吃的时候,他暂时忘了一切。

  黑纱女又捧出盆清水,一条干净的布巾。

  她并没有征求宝玉的同意,竟脱下了他身上的衣衫。这本是宝玉死也不肯脱下的,但此刻不知为什么,他竟完全没有抵抗,

  黑纱女以布巾蘸着清水,轻拭着他身上的火炙伤痕。她的面容仍那么冷漠,但动作却是那么温柔。

  清水中想必是溶着药的,宝玉只觉她擦拭到哪里,哪里就有一股清凉的感觉,直透人心里。

  但这水却仍擦不开他心中的疑云。

  他心里更是不解,这冷漠得有如幽灵般的少女,为什么如此亲切,如此温柔地服侍他?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为了我传来这封信?”

  黑纱女道:“那封信对我又有何意义?”

  宝玉垂首道:“不错,那只是张白纸……”

  黑纱女道:“我这样做,只因为我见着你。”

  宝玉霍然抬头,道:“只因为见着我?但为什么?……为什么?”

  黑纱女道:“只因为我十分想见你。”

  宝玉道:“你为什么想要见着我?你……你甚至根本不认得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黑纱女道:“你是方宝玉。”

  宝玉身子一震,失声道:“你认得我,你……你……你怎认得我?”

  黑纱女道:“这自然也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