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只听一人大声道:“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你们两个小娃娃此刻倒真有‘朝闻爱,夕死可矣’的味道。”
宝玉、小公主齐地一惊,道:“是万老夫人么?”
那语声苦笑道:“正是我老婆子。你两人只觉死得开心,我老婆子却
觉死得太冤。你两人可在黄泉路上结伴,我老婆子死了也是个孤鬼。”
宝玉道:“你在哪里?”
他问完了这句话,已自闪动的火焰中瞧见了万老夫人。右面的墙壁
也烧塌了,露出了钢栅。
万老夫人便在钢栅后。
原来这样的房屋一共竟有四间。
小公主仍未放开紧抱着宝玉的双臂,幽幽叹道:“反正已要死了,为何不死得开些?……万老夫人,你一向都很想得开,为何此刻竟偏偏想不开了?”
万老夫人嘶声道:“谁说反正已死了?谁说的?”
她头发、衣衫上都已燃烧起火星,此刻正如一头垂死野兽般在钢栅后呼喝着、暴跳着。
她呼喝着道:“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只怕已真的死定了,但方宝玉,你莫忘了,你不是普通人,你总能做出些别人做不到的事。”
宝玉黯然道:“我已尽力……”
万老夫人怒喝道:“你已尽力?你尽了什么力?你根本只想死了算了,你觉得活着太苦、太累,你……你想偷懒!”
宝玉道:“我……真的已试过。”
万老夫人道:“不错,我也知道你方才曾经试过,但现在呢?现在你为何不试试?你可知钢铁被火一烧,就会变软。”
宝玉微微动容,道:“这……”
小公主却柔声道:“宝玉,莫要试了,她说得不错,一个人活在世上,委实太苦、太累。人既是难免一死,为何不在最开心的时候死?”
宝玉点首道:“何况……如此烈火……我……”
万老夫人大声怒喝道:“没出息……两个没出息的东西,年纪轻轻,竟然就想死了!我老婆子这么大年纪,还觉得活得很有意思。”
宝玉瞧了瞧她,又瞧了瞧小公主,垂首道:“我实已无能为力。”
万老夫人道:“放屁!全是放屁……你只是失去求生的勇气,你一心只想逃避,逃避到那可恶的死亡中去。”
小公主闭上双目,柔声道:“死……多么遥远,多么黑暗,又多么甜蜜……在那无边深沉的黑暗中,每个人都可甜蜜地休息。”
宝玉长长叹息一声,喃喃道:“累了……我也真累了。”
死有时的确有一种奇异的吸引之力,就像是一个神秘的催魂者,引诱着人们奉献出生命。
万老夫人身上的火星更多,牙齿咬得吱吱作响。
突然间,她竟仰天大笑起来。
小公主道:“你可也是已发觉了死亡的快乐,所以忍不住笑了出来?”
万老夫人嘶声道:“我笑……只不过是笑我自己瞎了眼!我一直当方宝玉是个英雄,是个人,哪知道他竟是个畜牲!”
宝玉剑眉一轩,但怒气瞬即平复,道:“你骂吧,尽管骂吧,人世间的荣辱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只有死……死才是最真实的。”
万老夫人大声道:“方宝玉,小畜牲!你可知我为何骂你?”
宝玉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万老夫人道:“人人都有父母,你可有么?”
宝玉道:“有。”
万老夫人道:“人人都见过自己的父母,你可曾见过?”
宝玉身子突然一阵颤抖,道:“我……我……”
他在襁褓中时,便被送到外祖父白三空家里,他父母生得是什么模样,他委实全无记忆。
万老夫人大呼着又道:“小畜牲,我再问你,你可知你父母此刻在哪里?”
宝玉又是一阵颤抖,突然大呼道:“他们在哪里?莫非你知道?”
万老夫人嘶声笑道:“我若不知道,也不会对你说这番话了。”
宝玉用力挣脱小公主怀抱,嘶声道:“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万老夫人道:“小畜牲,你想偷懒,你想死……你既然要死,还问什么?”
宝玉身子几乎已全在火焰中,头发衣衫也已被火焰燃起。他咬牙瞪目站在火焰中,看来既似天神,又似恶魔。
他厉呼道:“你说!你说不说?”
万老夫人冷冷道:“你既要听,我也不妨告诉你,你的父母,此刻正在受着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宝玉身子如遭雷击,连手足都起了痉挛。
他竟冲到火焰中,嘶声道:“真的?你说的可是真的?”
万老夫人冷笑道:“我为何要骗你?我为何要骗个将死的人?……反正你父母罪已受得久了,再受些日子,也……”
宝玉突然大喝一声,冲将过去。
万老夫人似有意,似无意,自钢栅中伸出了长杖。
宝玉—把夺过了那长杖。
此刻他全身都已满是火星,夺过长杖,奋力一挥。
那已被烈火烧红的钢栅,竟在他这长杖神力一挥之下,有的变为弯曲,有的竟生生断了。
宝玉一怔,竟不知是惊是喜是怒。
万老夫人已挣扎着自那钢栅缺口处挤出,大呼道:“要救你的父母,就
不能死。”
宝玉咬一咬牙,再次奋力,击毁了小公主面前的钢栅,然后他狂吼着挥动长杖,向外面钢栅击去。
火焰,仍在继续烧着。
但宝玉、小公主、万老夫人却已在火焰外。
万老夫人已跃人小溪中,不住拍掌大笑道:“痛快!好痛快!”
小公主木立当地,身上虽仍有火星在燃烧着,但她却似已痴了,对身外的任何事都已全无感觉。
其实,又何止她一人,宝玉和万老夫人在这方自死亡中逃出的一刹那里,又何尝不是全然忘怀了所有的身外之事。
此刻,他们虽然逃出火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