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魔神道:“但我等费了如此多心力,才将他置于如此地位,若是放了他,岂非纵虎归山,别人岂非要将我等当作疯子?”

  老人道:“与那样的人物交战,正是要疯子才能制胜,只因唯有疯子的行事才不致被他料中,才会出乎他意料。你我若是依照常规行事,事事都要被他料中的。他一着占了先机,抢得主动,我等便无还手之力了。”

  火魔神道:“但……但放了他又当如何?”

  老人沉声道:“此事正如许多条长线一般,他此刻手中已抓住了许多线索头绪,正是踌躇满志,咱们将长线抓得越紧,他寻起线路来便越是容易,但我等若是突然将他放了,他手中抓的便全都成空,那时他满腹疑云、满头雾水,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他必定还是要回来找我们的。”

  小公主突然笑道:“这就叫欲擒故纵之计。他连我对他是真是假都不知道,此刻只怕还以为昨夜诱他上当的,是另一个人改扮成我的容貌……你们都说他如何了不起,在我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呆子。”

  老人笑道:“男子若已对女子用情,自然就变得呆了。就凭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是会回来的。”

  火魔神沉吟道:“但他纵然回来,也未必肯……”

  老人截口道:“只要他再次回来,主动之势便已落人我们手中。何况,他对我等要他做的那件事又未尝没有好奇之心,你不去求他,他反倒会来求你说出那究竟是什么事的,那时,你再诱他人彀,总比此刻容易多了。”

  火魔神展颜笑道:“不错,与其此刻求他,倒不如等他来求我。对于人心的弱点,你委实知道得比我透彻得多。”

  老人默然半晌后缓缓道:“吕云、鱼传甲等人都已被我等诱来,江湖中已再无为他辩白之人,他去路已全被我们封死,到时候你还怕他不乖乖地回到你我掌握里!四面楚歌,霸王刎颈,方宝玉虽勇,难道还能更勇于项羽?”

  这时,恰巧有一阵朗吟之声自邻室隐约传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清越的朗吟声正是方宝玉发出来的。火魔神霍然站起,向邻室掠去。

  这时,江湖中成名的英雄大多已接到一封怪信:

  “等待之苦,世人皆知。人心之猜疑惶恐,亦每多于等待时生出,至于事因等待而枝节丛生,而另出变故者,更不一而足,罄笔难书。今泰山争雄之会,既已势在必行,又何苦令天下豪杰多受等待之苦?我等有志一同,将战期提前本月月圆之夕,浴月光而挥白刃,映朝日而观战果,不亦快乎!凡我豪杰之士,盍兴乎来!”

  精雅的书笺,挺秀的字迹,流利的文笔,怪就怪在信末既无具名,群豪多自夜半接得,也都未瞧见投书人。

  书信虽然有些怪异,但却正合乎那些热血奔腾的少年英侠之心意,大家竟谁也没有追究这封书信的来历,反而不约而同接受了信中的建议,四方英豪立刻束装就道,齐奔东岳。

  泰山道上,鞭丝侠影,马蹄匆忙,谁都想提早赶到山巅,先瞧瞧那战阵之地,也好在动手时,争取有利的地形。

  黄昏将至,西山日薄,那夕阳将沙土都映得闪闪发出金光的大道上,突然出现一行奇异的行列。

  这行列蜿蜒数十丈,共有约摸三十辆大车。

  每辆车身,俱是用白杨木板钉成,钉得粗率而简陋,三十多个赶车的却是一色白帽麻衣,似是正为什么人披麻戴孝一般。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每辆大车上竟都并排放着两个崭新的黑漆棺木。夕阳晚霞,暮霭氤氲,大地本就显得有些凄清萧索,再加上白马素车、黑漆棺木、披麻戴孝的赶车人,更显得说不出的幽秘。

  道上的武林豪杰,虽然俱是久闯江湖,见的怪事不少,但此刻一个个仍不禁俱都为之侧目而视,议论纷纷。

  潘济城正也与三五友好并骑道上,此刻忍不住纵马向前,拉住了个赶车的,问道:“借问这些车马是往哪里去的?”

  赶车的面容木然,冷冷道:“泰山。”

  潘济城更是奇怪,追问道:“将这许多棺木运往泰山,为的是什么?难道泰山突然间死了这许多人不成?”

  赶车的冷冷道:“不知道。”马鞭挥处,驱车而去,目光笔直凝注前方,自始至终竟连瞧都未瞧潘济城一眼。

  潘济城好奇之心已生,自不肯将此事轻轻放过。

  但他连问了五六个赶车的麻衣人,这些赶车的却显然都已经过训练,竟都是面容木然,词色冷漠,回答的也都是“泰山”、“不知道”这简简单单五个字,谁也不肯再说出第六个字来。

  潘济城怒火渐生,隐忍未发,却悄悄与朋友们打了个眼色,停下了马,等到前面三十余辆车马俱都走过,潘济城突然翻身下马,一步窜了过去,将最后一辆车上赶车的拉了下来,右手食、中两指轻抵着赶车人胁下麻穴,只要赶车的一张口,他这两根手指立将点下。

  谁知这赶车的面上虽已有惊惶之色,但却决不放声嘶喊,前面车上的赶车人果然也无一人警觉回首。

  潘济城沉声道:“将车子轻轻拉到路旁,瞧瞧棺木中有什么!”

  这些生性最爱多管闲事又最是好奇的江湖客,此刻都已不禁在怀疑这些棺木不是空的。

  已有人在猜这些棺木必定是些绿林大豪运送财物的诡秘手段,棺木中藏着的也许是价值连城的黄金珠宝,也许是活色生香的绝色佳人,自然,也许是血肉模糊的仇家尸首……

  无论是哪一样,都已足够令这些江湖客们动心。

  于是道上的江湖客们都已不禁悄悄赶来,要瞧瞧这棺木中藏的究竟是些什么惊人之物。

  哪知打开棺盖一看,棺中竟真的是空空如也。

  众人都不禁失望地轻叹一声,道:“真的什么都没有!”

  潘济城目光闪动,道:“有的……有张纸柬……”

  几只手立时同时伸了过去,伸得最快的一只手将那纸柬取了出来,瞧了一眼,那人面色立时变得十分古怪,似乎十分惊奇,又似乎有些好笑。只见纸柬上写的竟是:

  “敬赠 苗北昌阁下新棺一具,以免苗君暴尸荒山,盼苗君友好查收。

  江湖好心人上。”

  “大力神”苗北昌,正是此次要在泰山争雄的四十高手之一,他的姓名,自然人人俱都知道。

  群豪瞧了这字柬,一个个面面相觑,都有些哭笑不得。

  一人苦笑道:“这江湖好心人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这算是恶作剧还是算什么?难道他算定‘大力神’必定要死么?”

  另一人接道:“如此看来,只怕参与此会的四十高手,每人都有口棺木……”瞧了潘济城一眼,干咳数声,住口不语。

  只因潘济城也是这四十高手之一。

  潘济城面现怒容,一把抓起了那赶车的,厉声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谁?他如此做法究竟为的是什么?”

  那赶车的嘶声道:“不知道……不知道……”

  潘济城反手一掌,掴在他面上,怒道:“你说不说?”

  一个黄褐衣、白布鞋、白发萧萧的老人,不知何时已拄杖而来,此刻突然接口笑道:“你问也问不出的,只因他委实并非不肯说,而是说不出。”苍白的须发,已将他面目遮去十之六七,谁也无法看出他本来面目,只能看见他额头、眼角重重叠叠的皱纹以及目光中那一份世故的讥嘲与轻蔑。

  群豪都不觉凝目向他。潘济城眼神最锐,沉声道:“听你如此说话,莫非你知道此中究竟?莫非你便是他们的主人?”

  麻衣老人哈哈笑道:“老夫若要买棺材,棺材也是留给自己用的,哪有他家主人那样的好心,巴巴地运来送给别人?”

  潘济城冷笑道:“送人棺材,咒人于死,也能算做好心么?”

  麻衣老人摇头叹息道:“自古以来,参与此等争杀之会的人,又有哪几个是能活着回去的?哪几个不是曝尸荒山?等到尸身化作白骨,只怕还无人收殓!这次泰山之会居然有人好心为你们送来棺材,你们的福气也算不错了。”

  潘济城怒道:“泰山之会,只是以武会友,怎可与昔日那些凶杀之会相比?你如此说法,岂非故耸视听?”

  麻衣老人微笑道:“以武会友?故耸视听?少年人,我且问你,你与别人动手时几曾存心手下留情?几曾存心让别人活着回去?”

  潘济城呆了一呆,道:“这……”

  麻衣老人接口道:“你未存心手下留情,别人又何尝存心手下留情?上了泰山的人,又有谁能担保自己能活着下山?唉1武林少年多愚傻,每将鲜血轻易洒……”拐杖“得得”点地,蹒跚地走开了。

  群豪再次面面相觑,俱都为之默然。

  潘济城怔了半晌,突然抬头呼道:“老丈但请留步!不知老丈尊姓大名可否见告?”他已领悟了这老人语中深意,称呼已不觉变得十分尊敬。

  但老人拄杖而行,却未回头,只是随口作歌道:“飘泊江湖太落拓,自家姓名已忘却……”

  潘济城放足追去,猛自呼道:“老丈要往哪里去?”

  麻衣老人大笑道:“若问老夫何处去,月下弄影自婆娑……”他走的似乎并不甚快,但潘济城一时间竟追他不着。

  突见一条人影斜地里掠来,轻如烟雾,快若流星,斜斜抄向老人身前,似要拦住他的去路。

  但老人身子一转,转人道旁小林,白须、白发在枝叶掩映中只飘了一飘,便已走得踪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