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宝玉竟又设法弄开了那井底的地洞,任凭水势将他冲走了。他虽不知道这水流要将他冲到何处,但他为了换得自由,竟不惜以自己生命为赌注,作孤注之一掷。这除了要有超人的勇气之外,还得对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大的信心!

  到了这时,陷阱外那恶魔心中虽然惊怒,却也不禁生出些赞佩之意,低低诅咒一声,喃喃道:“好家伙!果然了得!我等若要这样的人完全屈服,俯首听命,只怕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困难得多,不如索性取了他性命也罢。”

  另一个娇美的语声冷冷接道:“这样的人,我怎舍得让他一死了之?我若要他死,又何必等到此刻……”

  她轻轻一笑,接道:“我还要叫他活下去。他纵是铁打的身子,我也能将他化作绕指之柔,知道么?”银铃般的笑声中,带着种慑人魂魄的魔力!

  方宝玉身子蜷曲,曲成一团,任凭那激流将他冲走。强劲的水流冲激在身上,当真有如身受酷刑一般。

  但他肉体所受的痛苦虽大,一颗心却是坚如金石。他深信这激流绝对无法夺去他的性命。

  他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夺去他的性命。

  幸好这条水道已被水流冲激得极为光滑,他仗着他那无比的信心,终于度过了这一段几乎非人所能忍受的艰辛与痛苦。

  只听“哗”的一声轻响,水流的冲激之力已消失,他身子虽然仍在水中,但那已是平静的流水了。

  他早已算定激流必定流入水池,此刻更深信自己算得不错,当下放松四肢,任凭身子浮了上去。

  头一露出水面,他立刻深深吸了口气,转目四望。

  只见四面青竹修篁,花红叶绿,林木掩映间,点缀着数叠苔石假山,三五亭台楼阁,正是个精巧的庭园。

  园中静悄无人,池塘便在庭园中央。

  方宝玉悄悄移动四肢,划到池边。流水的轻抚,使得他痛苦渐消,体力渐复,他一跃而上,掠向假山。

  伏在假山后,自木叶修竹间望出去,四面的梧桐树下有数间精舍,绿板朱栏,浓荫满窗。

  这时正有一阵阵轻言笑语自窗中传出,再加上四面的柔风竹摇,花香鸟语,宝玉方脱离坟墓地狱,此刻仿佛又到了人间天上。

  宝玉微一犹疑,纵身掠到精舍前,竟突然推门而人。他明知自己行藏终必要被人发现,又何苦不堂堂皇皇地走进去?

  这精室中四壁都悬着菱花铜镜,正有七八个少女在铜镜前梳着头发,整着衣衫,正似乎是方才曾被宝玉以“捏穴”秘技制住的茶山少女。她们见到宝玉水淋淋地闯了进来,轻呼一声,四下奔散,仿佛一群被惊散的鸽子似的,恍眼间,便奔人角落里的帘帷后,走得瞧不见了。

  只有左边一面最大的铜镜前还端坐个轻衫胜雪、乌发如云的少女,却动也未动,一个华服少妇手持簪花木梳,正为她梳着那乌云般的柔发,黄金色的铜镜映着她白衣的容颜。

  她,不是小公主是谁?

  铜镜只照及华服少妇的胸膛,而未映出她的面庞。她梳着小公主的头发,既未回头,手也是那么镇定。

  但梳了三下,她手中的簪花木梳突然跌在地上。她想俯身去拾,但身子方曲,突也鸽子般掠人帘帷后。

  铜镜照出她婀娜的身形,照着她半边面颊,她身形与面颊看来都是那么熟悉——她是谁?

  方宝玉木立在门前,久久未再动弹。

  小公主缓缓转回身,静静地瞧着他,瞧了牛晌,美丽而镇定的面容上突然起了一阵惊奇的变化。

  这变化正如投石入水,水生涟漪,涟漪渐大……

  小公主颤声道:“你……你……你是宝儿?”

  方宝玉道:“不错,你可是不认得我了?”

  小公主道:“六年多了……没有见着你……你……你变了……也长大了……我……我竟险些……险些认不出你。”

  她语声剧烈地颤抖着,站起身,身子也剧烈地颤抖着,那如云的柔发,

  也因这颤抖而起了重重波浪。

  宝玉道:“你已有六年多未曾见过我了?” 

  小公主道:“正是六年多了。”

  宝玉道:“昨夜你未曾见过我?”

  小公主垂首而笑,笑容凄然,轻轻道:“昨夜我也见过你……”

  宝玉目光一亮,但小公主已接着道:“但昨夜我只是在梦中见过你,我……我几乎夜夜都在梦中见到你……”

  突然奔到宝玉身前,娇喘微微,胸膛起伏,似乎情难自禁,终于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啜泣起来。

  方宝玉目光中光采又黯,长长叹息一声。小公主勾住了他的脖子,他却始终石像般木立未动。

  小公主道:“你怎会到这里来的?你怎不说话?”

  宝玉抬起手,想去抚摸她头发,但指尖方自触及她头发,手掌又沉重地垂落下去,轻叹道:“你要我说什么?”

  小公主道:“说说你近年来的遭遇,说说你……你可曾想我?”

  宝玉道:“我很好,我时常想着你,昨夜我也曾在梦中见到过你,我……我……”

  语声突然嘶哑,再也说不下去。

  突然,室外有脚步声响。

  小公主颤抖道:“不好,有人来了。这里非安全之地!”

  她拉着宝玉匆匆奔向帘帷,一面焦急地说道:“快……快随我来,我不能让你受他们伤害……”

  宝玉木然跟着她,人了帘帷,再过帘帷,穿过两间房子,小公主方自驻足,回过身,紧紧关起了房门。

  这间房子的精致与华美更非言语所能形容,墙角中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绣榻,更是世上所有男子的梦想之地。

  粉红的床幔,粉红的衾枕,粉红的……几乎所有的一切,俱是粉红颜色,粉红得令人心动神驰。

  宝玉转目四望,似又呆住。

  小公主脸已有些红了,耳语般低声道:“这是我……我住的地方……”

  她也做梦似的呆了半晌,方自轻轻移动身子,自案上玉壶中倒了杯茶,送到宝玉面前。她那如花娇靥上红晕尚未褪去,甚至连那双纤纤玉手都有些粉红颜色。

  宝玉目光凝注着茶杯,动也未动——他双目中有种异样的光芒,亦不知是悲哀是怨恨还是感激?

  小公主道:“喝呀?你为什么不喝?你可是嫌……嫌我的杯子脏么?”

  方宝玉缓缓伸出手,接过杯子,俯首凝注着小公主。

  小公主也静静地瞧着他,那幽怨的眼波似乎在说:“我将你带人我的闺房,用我的杯子倒茶给你,你还不知感激?我若不喜欢你,怎会这样对你?你还要我怎样?”

  宝玉一口将那杯茶喝了下去。

  小公主紧紧抱着宝玉,良久良久,双臂渐渐松开,脚步渐渐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两人的身子终于分开了,但小公主的眼波,仍然深深凝注着宝玉,眼波中仿佛含蕴着叙不尽的情意。

  宝玉也瞧着她——目光却似乎有些迷茫。

  他脚步也渐渐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他竟坐倒在床上。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道:“你累了么?可是想歇歇?”

  宝玉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这笑容有些伤感,有些痛苦,有些凄凉,甚至还带着些讽刺——对人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