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终于垂下头,梦呓般低语:“我相信你。”

  天香茶林,一片茶树生遍山麓。

  自山下遥遥望去,不时可看见些头戴青竹笠、身穿紫花袄、窈窕而健康的少女穿行在茶树间。

  这时金乌将沉,日薄西山,漫天夕阳,将茶山映得更是多彩多姿,也将茶林间的少女映得更绰约如仙。

  宝玉已带着小公主赶到茶山前,只见两株大树间高悬着“天香茶林”四字,便算作门户。

  门户前后却寂无人影。

  宝玉微一迟疑,直闯而人,大声道:“可有人么?”

  山脚下茶树间突然出现三个紫衣少女,她们的面颊嫣红,她们的笑容嫣然,看来正有如春天的花朵。

  当中的少女眨着眼,瞧着宝玉,竟然放声高歌:“英俊多情的少年郎哟,你来自哪一方?你今年多少岁哟?可曾娶过美娇娘?”山歌之声清脆而嘹亮。

  两旁的少女眨着眼睛,欢笑着拍掌相和。

  宝玉却怔住了,干咳一声,道:“在下来寻东主,不知……”

  那少女“噗哧”一笑,又自高歌:“你来到咱们的茶山哟,就得唱山歌,你不会唱山歌哟就是呆头鹅。”

  两旁的少女应声歌道:“咱们可不愿理睬呆头鹅,咿呀哟!”

  宝玉在她们格格的笑声中,脸不觉又有些红了。

  小公主轻“哼”一声,撇嘴道:“人家看上了你,才和你对山歌,你怎的不唱呀?”

  宝玉暗暗苦笑:“到此时此刻还要吃醋。”

  他却不知少女们若是对自己心爱的人吃起醋来,那是死活都不管的了,要他唱山歌,他更是唱不出。

  少女们掩口娇笑,又自高歌:“呆头鹅虽呆哟也会有咽咽叫,小傻子虽然傻哟,也会笑呵呵,瞧你也蛮聪明哟……你为何不会唱山歌?”

  两旁的少女双手叉腰,娇笑相和:“难道你还比不上呆头鹅?哎——依呀哟!”

  宝玉只当一来到这“天香茶林”,必定是个杀机四伏之地,所遇的也必定俱是凶恶阴狠之辈,他还有应付之法。

  哪知这茶园中却充满了欢笑,哪知在这里遇着的竟是这么三个嘻嘻哈哈的少女,竟不用兵刃,反以山歌来笑他。

  他反而呆住了,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公主又“哼”了一声,道:“你瞧你,看见女孩子,就呆住了,难怪别人要叫你呆头鹅。”突也双手叉腰,竟也放声高歌起来:“茶山上的少女不知羞哟,瞧见男人就要对山歌,咱们是你家场主相约来,不快去回报小心你的头,哟——依呀哟!”

  紫衣少女们对瞧了一眼,娇笑歌道:“姑娘生来美多娇哟,只是张嘴巴让人吃不消!你既是我家场主相约来哟,可有请帖捎来瞧?”

  山歌之声虽是那么清脆,但宝玉此刻的心情却委实无法再听下去。他生怕小公主还要再唱,赶紧取出那五色信封,朗声道:“请帖在这里。”

  少女们瞧了这五色信封一眼,果然不再唱了,娇笑着隐人茶林,小公主轻轻啐了一口,撇嘴道:“脸皮比城墙还厚。”

  宝玉长叹一声,道:“此地看来愈无凶险,其中暗藏的凶险可能便愈重,你我若是被这些少女的歌声所骗,而将警戒之心松弛,便错了。”

  小公主道:“只有你才会被她们歌声迷住,我……我才不会哩!”话里仍然有些酸酸的味道,宝玉不禁苦笑。

  突见七八个紫衣少女拥着个丰容盛发、满头珠翠、虽然已近中年、但风韵不减当年的美妇人,自茶林中走出来。

  他们人还未到,一股勾人魂魄的香气已随着银铃般的娇笑声先人而来。中年美妇腰肢款摆,环佩叮当,娇笑着道:“方少侠惠然光降,当真令蓬荜生辉,贱妾未曾远迎,还请方少侠恕罪。”语声又娇又媚,又甜又腻,简直浓得化不开,虽是普通的客套话,但在她口中说来,却仿佛枕边情人的软语似的,叫人心神皆醉。

  宝玉不敢瞧她,垂首道:“在下求见东方场主。”

  中年美妇娇笑着截口道:“贱妾东方玉环,便是这小小茶林的场主。”

  宝玉又不觉为之一怔。在他想象之中,这东方场主纵非鹰鼻隼目的凶险之辈,也该是满面诡笑的奸狡之徒。

  又有谁能想象到这“东方场主”竟是如此娇娆,如此美艳,竟是男子们辗转反侧、梦寐以求的情妇型人物。

  这茶林外观虽然粗率简陋,但建在山坳间茶林里的数间红栏精舍,却令人走人此间便如置身天上。 

  精舍中摆开酒筵,更是时鲜杂呈,水陆并进,几个妙龄少女轻盈地穿梭往来,摆盏设筵。

  宝玉终于被东方玉环请来,小公主自也相随,没有任何一个男子——甚至没有任何千个女子能拒绝东方玉环那软语甜美的央求,她自己似也知道此点——就在宝玉脚步踏人精舍的那一刹那间,少女们恰巧放下最后一双银筷——她非但早已算准宝玉必定来,而且算准了他来的时刻。

  小公主似乎呆了,既不言,又不笑,亦不嗔。

  宝玉干“咳”一声,道:“在下依柬前来,不知……”

  东方玉环娇笑道:“方少侠如此少年英俊,却不知世上的少女们怎会肯让方少侠独身至今?莫非现在的少女们都变成呆子了么?”

  宝玉脸微微一红,道:“那五行魔宫……”

  东方玉环银铃般笑道:“方少侠如此可爱,难怪那些少女要以抢得方少侠一件衣物为荣。贱妾若再年轻些,也不会放过方少侠的。”

  她一面娇笑,一面说话,一面斟酒,一面布菜,非但绝口不提有关五行魔宫之事,而且根本不让宝玉说话。

  宝玉终于忍不住了,气贯丹田,朗声道:“她身中之毒,该如何解救?我相约来此,你要怎样?”

  此番他已将真气贯注在语声中,语声虽不震耳,但一个字一个字传送出来,世上已再无任何一人能打断他的话。

  东方玉环含笑望着他,嫣然笑道:“你怎知她中了毒?”

  宝玉怔了一怔,道:“我……我……”

  东方玉环眼波横飞,轻笑道:“你本该先带她到别处瞧瞧她是否真中了毒。你纵已断定她确已中了毒,也该先到别处看看,此毒是否还有别的救法,怎可径自将她送来此处?”

  宝玉额上汗珠一粒粒进出,道:“我只怕误了她解救时刻而抱恨终天!我……我怎敢冒此大险?”

  东方玉环笑道:“常言道:关心者乱,这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只为了对她太过关心,所以也变得糊涂了。”

  宝玉霍然站起,面向东方玉环,道:“你如此说法,难道她……她根本未曾中毒,那封字柬只不过是要骗我将她带到这里来的诡计?这……这岂非等于我亲手将她送人虎口?这岂非我害了她?”语声颤抖,几难成句。

  东方玉环横眸瞧着他,既不回答,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娇笑,笑得有如春风中花枝的颤抖。

  宝玉满面大汗随着她笑声涔涔而落,嘶声道:“她……她是否真的中了毒?”

  东方玉环突然停住笑声,道:“她?她是谁呀?”

  宝玉回手指向身后,道:“她便是……”

  他目光随着手指回头瞧去,语声立刻顿住,血液立时凝结,身上每一根筋脉都似被人用尖针刺了一下。

  他身后空空,哪有人影?原来在身后的小公主竞已无影无踪。她似平本是他梦中的人,此刻便又有如;来时—…样神秘地消失了——这半日里他所经历的一切,仿佛只是场恶梦,可怕的恶梦!

  宝玉嘶声喝道:“她到哪里去了?你们又将她绑到哪里去了?”

  东方玉环面上现出迷茫之色,道:“她?……哪有什么她?这里除了你我,哪有第三个人?”

  宝玉骇然转首,精室中果然再无别人,唯有炉中一缕香烟飘着,袅娜四散,散布着说不出的诡异与神秘。

  宝玉泪流满面,颤声道:“但……但方才……”

  东方玉环道:“方才你本是一个人来的,桌上也只有你我两副杯盏,莫非……莫非你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了另一个人么?”

  宝玉再看,桌上果然只有两副杯筷,精室中再无一丝一毫小公主曾经来到过这里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