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愁接口道:“在下愿效微劳。”
白衣人瞧他一眼,道:“好,走!”
举步走向厅门,突又转身道:“武道精神,有如登峰,既有巅峰可登,他山不登也罢……”语声突顿,向胡不愁微一招手,大步行出。大汉们纷纷闪开道路,只见他乱发飘飞,容色如石,每走一步,相隔仍是一尺七寸,似是世上无论任何事,都休想将他那钢铁般的意志改动分毫,更休想拦阻他登上武道巅峰之路。
铁温侯大声道:“东海这一战,必定冠绝千古,铁某万万不愿错过,此刻便要追将过去了。”
彭清道:“这一战谁也不愿错过,幸好敝庄还有良马,可供代步,你我众兄弟,不如一齐快马赶去。”
王半侠含笑截口道:“我平生不惯骑马,可要先走一步了,一路上还可将此消息散布出去,多约江湖同道去观战,也好为紫衣侯助威风。”众人正待站起相送,哪知风声过处,王半侠便已远远去了。
“东海之滨,双剑争锋!紫衣白袍,孰为剑雄?”
当世第一剑客紫衣侯与连创江湖数十高手的白衣剑客比剑之消息,有如风吹雨雾,立时便传遍江湖。
郾城“岳家枪”高手“九花枪”岳雄正在饮酒,听见这消息,立刻抛下酒杯,夺门而出,赶赴东海,连约来的朋友都未打声招呼。
赊旗镇“快马双鞭”呼延寿,正在精赤着上身洗马,听见这消息,立刻抓起衣衫,飞身上骑,连马鞍都未配上。
正阳关“龙虎刀”屠正方饭后闲步路上,瞥见呼延寿快马奔过,问出了消息,立刻飞身跃上呼延寿马背,同骑而去,连家人都未打招呼。田家庵“卧虎”田通也恰正在阳关宴客,在酒楼上听到呼延寿说出的消息,立刻白窗口掠出,跳上一匹停在酒楼前酌健马,也不管马是谁的,便打马追去。
芜湖大豪“快手分金”隋如平与“飞刀将”杨世义,为了争夺米市,正各自率弟子要一拼生死,听见这消息,两人斗志全消,竟同登一辆马车,同车而去,在车上三言两语,便将一场流血惨斗消弭于无形。
有人自快马口讯获知这消息,有人自飞鸽传书获知这消息,白衣人与胡不愁还未出豫境,这消息却已远至海滨。
一路上武林英豪只要听到这消息,当真是酒客抛杯,赌徒散局,纵然抛下一切,也要去瞧瞧这一场百年罕遇的大战。
海盗之雄“紫髯龙”寿天齐,早已算定各路英雄俱将赶来东海,早已连夜在海滨搭起了百十间木屋,但只要来迟一步,仍是无屋可居。也不知有多少平日养尊处优之人,为了要一睹此战,不惜幕天席地。
不数日间,东海之滨便已是冠盖云集,群英毕至,遥望海中,那五色锦帆映着日色,更是光辉夺目。
日色将暮,荒原辽阔。
白衣人与胡不愁已渡过汝河。
一路上白衣人俱行荒野,不走大路。他生命果似全已献于武道,别的一切都不在乎。他若走得累了,立刻躺下就睡,纵是荆棘丛中,他也不顾;他若走得饿了,便弹石射些飞鸟走兽,生裂而食。
这种露宿荒野、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若是换了别人追随于他,当真连一天也过不下去。但胡不愁天性奇特,只要白衣人能睡的地方,他便也能呼呼大睡,只要白衣人能吃的,他也能生吞活剥照样吃下,白衣人面容石像般冷漠,他面上却能始终带着笑容,白衣人数日不开口说话,他也不觉难受。
这一日渡过汝水,两人自凌晨走到薄暮,白衣人虽仍行所无事,胡不愁已是气力将竭,勉强支持。但他纵然走得不能举步,仍是面带微笑,绝不叫苦。白衣人瞧他一眼,竟然顿住脚步,缓缓坐下。
胡不愁暗中松了口气,仰天卧倒,但觉四肢松散,端的是说不出的舒服,纵然给他万两黄金,他也不愿再走一步。
只见白衣人忽然仰天长叹一声,道:“白三空,好汉子!”
胡不愁与他同行至今,听他第一次说话,便是夸奖自己的师父,不禁又惊又喜,讷讷地不知该如何答话。
过了半晌,白衣人又缓缓道:“你也不错。”
这短短四字说自白衣人口中,那当真比别人口中的千言万语还要珍贵了,胡不愁讷讷道:“多……多谢!”
白衣人仰望穹苍,再不说话,胡不愁也不敢惊动于他。
这时暮云已重,天色苍瞑,大地充满萧索之意,晚风吹动他乱云般披发,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苍茫暮色,辽广荒野,坐着这冷漠的白衣人,这景象当真说不出的凄凉,也衬得他更是孤单寂寞。
胡不愁望着他石像般的侧影,心中不觉感慨丛生,暗叹道:“他这一生难道都是如此寂寞?他难道没有一个亲人朋友?他这一生中究竟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唉!他纵能上达武道巅峰,又有谁能分享他的成功?又有谁能分享他的光荣?只不过令他寂寞更加深重而已!”
一时之间,胡不愁但觉这白衣人谜一般的生命中实是充满着悲哀与不幸。他武功纵然辉煌,人生却是黯淡的灰色。
突听白衣人沉声作歌,歌道:
“天瞑瞑兮地无情,志难酬兮气难平,独佩孤剑兮走荒瀛……”
歌声低沉悲壮,一种英雄落魄之情,令人闻之,但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胡不愁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道:“阁下独立异行,本是自求寂寞。以阁下才情,何必如此自苦?”
白衣人也不答话,过了良久,方自缓缓道:“此乃先父之歌……”他胸有积郁,要一吐为快,但语声却戛然而止。
胡不愁黯然一叹,似已从白衣人谜一般身世中寻出了一丝头绪,当时试探着道:“令尊必非常人,非常人必有非常之遇!”
白衣人又自默然良久,缓缓道:“先父世之奇才,兼通百技,惟因如此分心,武功难求精进,是以一生中战无不败,落魄潦倒,受尽世人冷眼,终至飘洋远渡,多年去……”似觉话已说得太多,语声又自戛然而止。
然而这短短一席话,却已使胡不愁思潮如涌,暗暗忖道:“白衣人之父,必因自己切身之痛,便令爱子将世事万物俱都抛开,专心武道。听那歌声中悲愤不平之意,那老人必死不瞑目。白衣人自幼便被此不平之气所薰染,自也愤世嫉俗,而将生命献于武道。”
他已从那断续的言语中将白衣人身世塑成了一个简单的轮廓,但心中却不知是该欢喜还是叹息。
白衣人缓缓道:“我之身世,别人无权得知,纵然对你说出一些,你也必须立刻忘去。”
语声冷酷无情,再无半分方才那种情感的痕迹。他生命的窗扉,虽因长久之寂寞而忍不住为人启开一线,但方启一线,便又立刻紧紧关闭。
五色帆船绣阁般的船舱中,小公主正在插花。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了雪白的手腕,雪白的小手里拈着一枝盛放的茶花,花瓶却仍是空的。
方宝儿坐在她身旁,出神地瞧着她,瞧她如何将这枝花插下去。水天姬坐在她侧对面,手里拿着本书,但书本半卷,也不知她是在读书还是在想着心思。一眼望去,但见玉瓶香花,素卷美人,再加个身穿新裁的锦锈衣衫、宛如粉装玉琢般的方宝儿,看来真似图画。
小公主突然抛去了手中花枝,娇嗔道:“不插了。?
方宝儿瞪大了眼睛,道:“为什么?”
小公主道:“有人在身旁,我花总是插不好。”
水天姬娇慵地伸了个懒腰,媚笑道:“我的小丈夫,快坐过来陪我念书吧,在那里惹人讨厌做什么?”
伸出手将方宝儿拉了过去,笑道:“乖乖的,坐近些,嗯!这么才好。”两人真的靠在一起念起书来。
小公主瞧着他们突然站了起来,来来去去走了两圈,突然又坐了下来,拿起剪刀将花枝一段段剪得稀碎。
水天姬瞟她一眼,格格笑道:“我的小丈夫已不在你身旁,你的花怎么还插不好呀?”
小公主绞着剪刀,顿足道:“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水天姬笑得花枝招展,拍着方宝儿道:“你瞧,你不走人家也烦,你走了人家也烦,这该怎么办呢?”
小公主咬着嘴唇,道:“他呀,他死了最好!”
水天姬娇笑道:“哎哟,那我可不就成了寡妇?”轻轻搂起方宝儿,道:“我的小丈夫,你可不能死呀!”
方宝儿道:“我死不了的,你们放心吧!”
小公主突然跑过去,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方宝儿“哎呀”大叫一声,疼得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只听一阵悦耳的铃声叮叮当当一路响了过来,铃儿推开门,皱眉笑道:“这三个孩子真烦人,船都快被你们吵翻了。”
水天姬笑骂道:“死丫头,你再说,谁是孩子?”
铃儿格格笑道:“你不是孩子是什么?”
水天姬娇嗔着跑过去,笑骂道:“你说,你……”
伸手去挠铃儿胳肢,铃儿不等她手伸出来,已笑得缩成一团,告饶道:“好姐姐,饶了铃儿吧,你不是孩子,你……你是老太婆……哎哟……宝儿,快来救命呀,你这老太婆,要谋财害命……”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出门外。
珠儿也推门走了进来,又是好笑又是跺脚,道:“小祖宗们,别吵了好吗?人家都已上去,就等着你们哩!”
水天姬放开手,道:“谁等着我们?”
铃儿喘着气道:“你瞧,吵得我把正事都险些忘了。侯爷要船上的人都到上面大厅去,说是有些事要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