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绝对是我活到这么大最刺激的一天。
谁能想到,我清晨还在村里,晚上就已抵达南城。
我现在正躺在一栋非常漂亮的别墅里写今天的日记,据说,这房子也是那位陆先生的。他虽然没有露面,却已经替我打点好了一切,让我刚来陌生地方就有片瓦遮身。
真觉得无以为报。
……
【8月22日】
我今天见到了陆西陵陆先生。
怎么说呢,他和我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其实我一直以为,他应当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先生,但没想到本人这么年轻。
他看起来很不好接近,而且因为我私自动了他的花园,好像惹得他不高兴了。
我应该怎么跟他道歉呢?
【8月27日】
今天是陆爷爷的生日,我受邀请去了陆家吃饭。
陆奶奶和陆先生的妹妹,都非常热情,陆爷爷则相对严肃,但对我也没有丝毫敌意。
吃完饭,陆先生送我回家,在车上我交代了自己逃出来的前因后果,似乎取得了他的谅解。
哦,以后我要叫他陆叔叔了。
……
【2月10日】
今天是除夕,我一个人在别墅里看电视。
我买了菜,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电视里在放春节联欢晚会,很热闹,但是我觉得有一点寂寞。
妈妈,今天的除夕你是怎么过的?
……
上面的内容不做数!
今天是外婆去世之后,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除夕!
陆叔叔带着笙笙姐和周潜过来了。陆叔叔陪我打牌,连赢了好多把。
不过,有时候我会很害怕这样的快乐,因为担心无法复现,如果明年,或者往后的除夕,我又要一个人过,想到今晚,我一定会难过得没有办法。
但是,陆叔叔说,“不是有我吗”。
我珍惜别人承诺时的善意,即便未来爽约,我或许会觉得失落,但一定不会怪罪。
是我太贪心吗?我希望他可以对我信守承诺。
【4月16日】
今天陆笙姐姐过生日,我第一次去了酒吧,第一次自己点了酒……
不,其实这些都不重要。
我好像……
他是长辈,又是我的资助人,更是我的人生导师。
我太坏了,我竟然会对他产生那样奇怪的想法。
而且,我应该喜欢苏怀渠才对……
不过还好,他说他以后会很忙,应该不会有空经常见我。
见不到也好,至少我不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6月11日】
今天考完了四级,我估计成绩还不错。
想联系他……
【6月23日】
期末考试结束了,我的感冒还没好。写案例分析的大题时一直在擤鼻涕,差点没写完……
想给他发微信……
不知道会不会打扰。
【7月13日】
今天推送的公号有一个很搞笑的错别字没有检查出来,被主管骂了一顿,中饭没吃,下午又下雨,还没带伞。
……我想,我可能只是想见他了。
【8月20日】
今天偶遇了!
我全程好紧张,好怕自己的言行举止会露馅。
咖啡让我现在还很精神,我今天一定会失眠。
但我好想早点睡,希望在梦里能再见他一面。
【8月25日】
心情不好。
虽然今天见了面,但我觉得他更加遥不可及了……
【10月1日】
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用这个本子写日记了。
他送了我新的手账本,非常漂亮,还有舵和帆船的小挂饰,我明白他祝福的意思,“直挂云帆济沧海”。
虽然受了一点小伤,但是我很开心,因为或许,那不只是我单方面的痴心妄想。
妈妈,我最近好像不常会想到你了,你会不会怪我……
现在的生活这样充实,让我觉得,我必须把握好当下的每一刻,才不会辜负自己。
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我们一定要促膝长谈,我想把这些,全部都讲给你听。
夏郁青半夜渴醒,撑起身体,拧亮了台灯。
端起水杯喝水时,往旁边看了一眼,却发现身旁位置是空的。
推开卧室门,黑暗里的客厅里,有一角淡白的灯光,是从半掩的书房门里投出。
夏郁青走过去敲门,里面传出陆西陵微哑的声音,“请进。”
空间里有一股淡淡的烟味,陆西陵坐在书桌后面,手里夹着一支烟,桌上放着五六本日记。
“……你大半夜不睡觉,回来第一天就偷看我的日记。”
“怎么叫偷看,你已经送给我了。”陆西陵朝她招了一下手。
夏郁青走过去,“你已经看完了?”
“看完了。后续呢?”陆西陵笑问。
“……没有后续,后续不会给你了。”
陆西陵挑挑眉。
他一手拿远了烟,一手搂她的腰,让她在他膝头坐下。
夏郁青手臂搂着他的后颈,伏在他肩头,轻声说,“不用对我发表读后感。”
“好。”
他伸手碰她脸颊,她嗅到他手指上淡淡的烟草味。
凌晨两点半的夜里,有种世界沉堕的安静。
“青青。”
“嗯?”
“你恨过你妈妈?”
夏郁青点头,“有一阵是的,尤其外婆刚刚去世的时候。”
“后来怎么自我开解?”
“不知道……好像不知不觉就不恨了。她对我那么好,却要离开我,一定有她的不得已。后来我见识过了村里那些女人婚后的生活,我会觉得,她出去了也好,哪怕她是真的抛弃我,只要她过上了自由快乐的生活,那也没关系。”
陆西陵一时没说话。
他夹在指间的香烟,逐渐凝蓄一截灰白的烟灰。
许久,他伸臂在烟灰缸里掸了一下,才又平静地说:“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康乃馨。”
“……嗯。”
正如玫瑰总与爱情联结,康乃馨则成了母亲的某种象征,是否同样是消费主义的洗脑话术,已不得而知。
“她是投河自尽。”
夏郁青微微点头,“爷爷跟我提过。”
“其实,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凌雪梅就已试图自杀,但被陆西陵发现了。
彼时凌雪梅因为陆颉生的死,精神状况很差,整夜整夜地失眠。陆家做医疗器械,与医院和医生最为往来密切。她分数次,同时从好几个医生那里拿到安眠药,攒了大半瓶,藏在床头柜里。
有一回陆西陵回家,看见书房门没有掩,她坐在书桌后面,边流泪边写什么东西。陆西陵没有打草惊蛇,隔天趁凌雪梅出去买菜,从抽屉里翻到了她写好的遗书。
然后又翻箱倒柜,找到了那瓶安眠药。
他不知恐惧更多,还是愤怒更多,直接把整瓶药,连同撕碎的遗书一同冲进了马桶里。
后来凌雪梅回家,应当很快就发现东西没了,找他质问,他半哀求半劝说,让凌雪梅想一想他,再想一想妹妹。
他们已经没了爸爸,不能再没有妈妈。
他让凌雪梅答应他,不要再有轻生的念头。
他是长子,他马上就成年了,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替她去扛。
在他不断地恳求之下,凌雪梅终于答应,不会再寻死。
之后的那一阵,凌雪梅似是从丈夫去世的沉痛打击里恢复过来,又变回了那个温柔可亲的模样。
陆家死气沉沉的氛围,似乎也终于稍有起色。
然而,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三个月不到,那年夏天的某个傍晚,凌雪梅消失了。
没留下任何东西,也没带走任何东西。
报警之后,直到第四天,陆西陵接到电话,让他去派出所认尸。
她还穿着她常穿的那条素色碎花长裙,只是整个人,已经高温的湖水泡胀得面目全非。
那时他没有别的想法,背过身去就吐了。
之后的整整两个月,他几乎每晚都做噩梦。
梦醒来,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既觉得怨恨,又觉得后悔。
怨恨在于,她答应过,她发过誓,她说过不会抛下他们兄妹不理。
而后悔在于,或许,那瓶安眠药能够让她走得轻松一些,她那么漂亮温柔的人,死状却那样可怖。
他更多的,是憎恶自己的自私与无能为力。
父亲去世以后,爷爷对凌雪梅更加刻薄,他总觉得,是凌雪梅撺掇得陆颉生放弃文职工作去做野外考察。
前些年害得他们父子不能团聚不说,现在又间接害死了陆颉生,要是陆颉生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里,哪会碰到什么狗屁山洪泥石流。
彼时爷爷怨气冲天,奶奶以泪洗面,妹妹休学在家。
她撑了半年,再也撑不动了。
于是,第二次的道别无声无息,半封遗书都不曾留下。
人世间总用教条规训,“为母则刚”,好像做了母亲的女人,就不可以自私,不可以软弱,就理应奉献牺牲,挣得一个“伟大”名声。
人类亏欠无数母亲,只肯许以“伟大”的空头支票。
甚至,他似乎都在用这条法度去要求凌雪梅,直至现在才全然醒悟。
如果放弃生命,和陆颉生重逢,是对她而言更自由的选择,那么,没关系。
他已经承担起了长子的责任。
而她可以自由地做一个女人,而不必是母亲。
陆西陵将还剩一截的烟,碾在烟灰缸里,伸手,抬起了夏郁青埋在他肩头的脸颊,一时哑然失笑,“这也要哭啊?”
夏郁青呜咽一声,“我心疼阿姨,也心疼你。”
“那你亲我一下。”
夏郁青抬头轻碰一下。
“太敷衍了。”
夏郁青再碰一下。
陆西陵笑了声,仿佛无奈,伸手捏捏她的耳朵,“走吧,睡觉去。”
她摇摇头,仿佛非要取得他的认可不可,第三次抬头去亲他,不再蜻蜓点水。当她舌尖轻扫过他的唇缝,将要退开时,他蓦然伸手,一把按在她脑后。
主动权交替,她抓紧他的衣领,对抗一种体力尽失,沉入沼泽的错觉。
陆西陵退开,夏郁青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他颈窝处。
他侧低头,手指拂开了她头发,露出她发烫的耳朵,他轻笑着捏了一下,目光随即自她耳后扫去,看见她背后,脊骨微微突出的第一节 。
他用微凉手指轻触。
夏郁青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对。
只一瞬,他喉结微动,折颈垂头,一秒钟也没再犹豫,直接将吻落在她脊骨骨节处,像将一粒火星,投入干枯的芦苇丛。
只为亲吻已经远远不够。陆西陵一把抱起她,回到卧室。
绝对的黑暗予以夏郁青绝对的安全感,他想让她不要那样紧张。
缓慢而耐心的,像是将一首夜曲的序章,弹奏过无数回合。
陆西陵在黑暗里一遍一遍吻她,比在皮肤上烙下一枚不可更改的印记还要郑重,“……痛就跟我说。”
她摇头,双臂拥抱他,微颤的声音里有种决然的坚定,“我不怕。”
等日出是突发奇想,因为天已经要亮了。
这楼层足够高,阳台的视野也足够开阔。
夏郁青新换的干净睡衣外面,又披了一张薄毯,抱膝坐在放置于落地窗前的坐垫上,透过黯淡夜色,去捕捉江面上船只的灯火。
一阵冰凉贴上脸颊。
夏郁青缩一下脖子,伸手接过她指名要的冰可乐。
陆西陵坐下,支起一条腿,转头看她一眼,顺便将她肩头滑落的薄毯往上捞了捞,轻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夏郁青别过目光,不好意思看他,拉开拉环时,摇了摇头。
——自诩不怕的人,真正到了那个时刻,却莫名其妙怕得要死,明明是完全可以忍受的痛觉,她却好像根本控制不住眼泪。陆西陵吓到,要退出她也不让,就这么抱着他,抽抽噎噎地让他继续。
她说,她觉得自己隐约怕的是一些抽象的东西。
从前她反正是一无所有,做什么都有种豁出去的孤勇。
现在却会害怕失去。
夏郁青喝了一口冰可乐,发出微微畅快的一声叹。
随即将可乐递给陆西陵,“你喝吗?”
陆西陵摇头。
一时促狭的心思,她自己喝了一口,偏头凑过去,刚要碰到他的唇,突然怂了,立马往后退。
陆西陵自然不让,伸手搂住她的后颈,将她按回来,她这个人总在奇怪的地方大胆,又没本事大胆到底。
陆西陵吞去她那一口可乐,这才笑说:“也就这点胆子。是不疼了是吗?”
“……你什么意思。还不够是吗?”
“你觉得呢?”
夏郁青打他一下,“……我会死的。”
“怎么死?”陆西陵挑眉。
她立即双手蒙住耳朵。
闹了一会儿,夏郁青将易拉罐放远,枕在他肩膀上。
不过片刻,她便开始打呵欠。
“青青。”
“嗯?”夏郁青转头看一眼,为他骤然严肃的语气。
阳台的灯没开,只有客厅里亮了一盏落地灯,外面夜色一分浅似一分,露出黑色被洗褪色后的天光。
在黯淡的光线里瞧,他不笑时,眉目总有薄雪微霜的冷,可这样的人一旦燃烧,却是焚尽一切的热烈。
而她是他的火种。
陆西陵平声说:“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你或许不会永远拥有某些东西,但你一定永远拥有我。”
“永远吗?”
“永远。”
她可以不必相信其他人,但或许可以相信陆西陵。
他从来没有对她食言过。
夏郁青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日出,在天亮之前,就已经趴在陆西陵的腿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陆西陵喝完了那一罐可乐,拿手机替她录了一段日出的视频,而后连人带毯子地一把抱了起来。
某人喝了可乐没刷牙,希望不要明天睡醒了嚷着牙疼。
第47章
夏郁青睁眼的时候,全身绵软,像是打了一场对抗强烈的排球赛,又紧跟着跑了一个三千米。
卧室的遮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昏瞑得难辨时间。
她摸过一旁的手机,按亮屏幕,眯眼一看,才知已是下午一点钟。
她是第一次这样昼夜颠倒。
牙齿隐隐作痛,迫使她立即爬了起来。走过去拉开窗帘,扎起头发,去浴室拿上牙刷,挤上牙膏,一边刷牙,一边走出主卧。
室内安静极了,从落地窗玻璃倾泻进来大片金色的阳光。
喊陆西陵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挨个房间都找过之后,确认他不在家。
回到卧室,拿起手机看微信,有陆西陵两小时之前的两条留言。
第一条是:公司有事,我去一趟,醒了叫阿姨来做饭。
第二条是:晚上想吃什么?考虑好了回复我。
夏郁青洗漱完毕,回复陆西陵:我醒了。
消息片刻只片刻便回复过来:休息好了吗?
她回复了一个“嗯”字,又说:你整个下午都要待在公司吗?
陆西陵:怎么?
夏郁青:没怎么,就问一下。我现在不用实习了,突然闲下来,不知道该做什么。
陆西陵:那你过来找我。
陆西陵:我叫人过去接你。
夏郁青懒得把阿姨叫来现做一顿午饭,自己简单地煮了一份番茄肉酱意面,配两个煎蛋。
吃完换了身衣服,稍坐片刻,来接她的车便已到了小区门外。
走到小区大门叩,却和一身正装,抱着一叠文件夹的汤希月迎面碰上。
夏郁青笑着打招呼,“希月姐!”
虽然同住一个小区,平日里偶然碰到的次数却不多。
汤希月笑问:“去实习?”
“我实习已经辞掉啦。准备去陆西陵公司找他。”
“那正好,他那件外套,拜托你给他拿去吧,放我那儿都快长霉了。那衣服到底不便宜,不然我早就扔了,上回有人去我家里,我差点解释不清楚。”
汤希月叫夏郁青在门口等会儿,她现在上楼去拿外套,一会儿就下来。
几分钟后,汤希月提着一只黑色纸袋下来,递给她,笑说:“喏。上回叫人上门取衣服干洗的时候,也顺便送洗了这外套。你叫陆西陵把干洗费转给我。”
夏郁青笑说:“我一定传达。”
“下回你跟陆西陵要请我吃饭啊。”汤希月送给她一个其意自明的wink。
“一定一定!”夏郁青被漂亮大姐姐的这个wink迷得晕晕乎乎。
开车的是王师傅。
一般单独坐车的时候,夏郁青都会跟王师傅唠两句。王师傅作为陆西陵的私人司机凡事都得谨慎,她体谅这一点,聊的事儿从来不涉及陆西陵。
车子直接开到公司楼下停车场,王师傅用自己的卡,替夏郁青刷了电梯楼层。
抵达二十六层,周潜已在电梯门口等候。
他刷卡带夏郁青进去,穿过两侧都是磨砂玻璃墙的走廊,到了尽头的办公室。
幸好不是夏郁青脑补的开放式办公环境,要是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越一整个办公室,其效果无异于公开处刑。
周潜笑说:“陆总还在开会,你先坐会儿。要喝点什么?”
“给我拿瓶水就行。”
陆西陵的办公室十分宽敞,黑白主色调的简约设计,旁边书柜里除了医学杂志,便是资料文件。
她拉出椅子坐下,手背托腮,翻了翻他摊在桌上的一册《柳叶刀》。
全英文期刊,她仗着六级分不低,英文双学位也修得有模有样,尝试挑战阅读,结果没看几行,就遇到从未见过的专业词汇,频频卡壳。
她不服气地点开了词典APP。
陆西陵只听了半程会议,剩余的事,他叫各部门负责人自行斟酌。
他拿上手机,走出会议室,一路穿过安静走廊,停在门半开的办公室门口。
推门,却见夏郁青一手拿笔,一手端着手机,口中念念有词。
他停等片刻,夏郁青仍没意识到门口有人,便刻意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目光越过她肩膀,往桌上一瞧,她正用他的钢笔,在一张A4纸上誊抄着医学专业词汇,横线划出了词根,标出了重音位置。
她一头长发只是松散地扎了一把,耳畔发丝垂落,她腾手去捋。
手指被一把握住。
她吓得霍然回头。
陆西陵笑:“还能有谁?”
夏郁青目光一触及他清峻的眉目,便立即别过头去。
他穿着白色衬衫与黑色西裤,这样正式风格的装束最衬他的气质,像是岭上一丛雪,或是沉于泠泠清水中的玉石。
分明清贵禁欲得不可接近,她却不合时宜地想到昨晚的事,那样热烈甚而有几分狂乱,用行动,以及她决计想象不到,他平日会说出口的言辞,逼迫她沉坠与妥协的,同样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