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陆西陵看着她。

  “所以,我想求助您。有什么办法,可以永绝后患地解决这件事——不要给他们钱,我不想……”

  “不想什么?”

  他看见夏郁青咬了一下唇。

  “不想继续欠您了。他们也不配。”她说。

  陆西陵盯着她看了许久,到底没说,他宁愿她一直欠着他,也宁愿能有这样的机会,叫他能名正言顺继续参与她的生活——当然,前提是她不要受到伤害。

  “害怕吗?”陆西陵低声问。

  夏郁青抬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如夜色幽深,以至于所有情绪也都隐藏于此,难以窥探了。

  可她本能地觉察到,这目光温柔极了。

  “……刚开始有一点。”心脏骤然浸了水,微沉的湿意。

  “现在呢?”

  夏郁青睫毛抬起又落下。

  她像是突然患了失语症。

  好在,陆西陵不是一定要她回答。

  “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就行。”

第24章

  车开到了清湄苑,下车进了屋,陆西陵先将空调打开。

  吹出的冷风里有一股隐约的尘味,像是很久没开过,他问:“最近没来过?”

  夏郁青摇头,“好像没什么事情一定要夜不归宿。”

  陆西陵没说什么。

  他只记得陆笙大学谈恋爱那会儿,三天两头的不回宿舍。

  当下正事要紧,他们在客厅沙发上坐下,陆西陵问:“知道你堂兄电话号码吗?”

  “知道。但我不确定他换号码没有。”

  “你先抄一个。”

  夏郁青点头,将背包拿过来,从里面掏出笔袋和本子。

  那本子陆西陵是见过的,深蓝色硬壳,很厚,质感稍显廉价,现今的文具店里都不见得还能寻得到这样的。

第一回 见,是去年初次来找夏郁青。它被放在餐桌上,那本夹了助学贷款政策的《偷书贼》旁边。

第二回 见,是除夕那天晚上,被夏郁青摊在茶几上。

  他猜想这本子很重要,应当是类似于日记、备忘录之类的东西。

  夏郁青翻开本子,又拿出一本便笺纸。

  她原本想跪在地毯上写字,跪到一半,“嘶”了一声,遂放弃。

  陆西陵注意到了,“膝盖也摔了?”

  “嗯。”

  “学会没有?”

  夏郁青坐在沙发上,躬身一边照着日记本的一页抄电话号码,一边露出难掩骄傲的笑容:“一下午就学会了。”

  “谁教你的?”

  “我室友。”

  “嗯。”陆西陵淡淡地应了声。还好。他又问,“怎么突然想学骑车。”

  “这学期课太多了,步行来不及,校车又挤不上。”夏郁青撕下便笺纸,递给陆西陵。

  陆西陵接过看一眼,电话号码上方写着那人的名字,“夏浩”。

  他将其放在茶几上,又问:“之前给你打生活费的那张卡,是以你的名义开的户?”

  “是的。老师带我去镇上的农商银行开的。”

  “还记得取款密码吗?”

  夏郁青点头。

  “身份证带了没有。”

  “带了。”

  陆西陵示意她拿出来。

  夏郁青从包里拿出钱包,从夹层中抽出身份证,看了一眼,攥在手里,“……可以保证不笑吗?”

  “嗯。”

  她难得的扭捏,最后,心一横才递过去。

  陆西陵接过一看,“噗嗤”低笑出声。

  “……你说了不笑的。”

  “抱歉。”陆西陵手指撑了一下额头,还是笑意未歇。

  夏郁青耳朵烧起来,不为自己丑丑的身份证照片,为的是平日总是神情疏冷的一个人,笑起来这样好看,像雪色清寒的夜里,竟然乍见漫天萤光。

  别人是千金买一笑,她是丑照买一笑,好像也不亏。

  想到这儿,她思绪紧急悬崖勒马,又在心里来回拍自己的脸:清醒点,不要想乱七八糟的东西。

  陆西陵收了便笺纸和身份证,“你下午别去学校,先待在这儿,我找人去解决这事儿。”

  “下午的课我已经请过假了。”

  陆西陵点头,站起身,“我有个会,得去趟公司,晚上我再过来。”

  “身份证……”

  “不会给你弄丢的。”陆西陵又轻笑一声。

  “……”

  夏郁青将陆西陵送到门口,他换鞋的时候,她忍不住道:“陆叔叔。”

  陆西陵转头看她一眼。

  “解决不了也没关系,但请一定不要给他钱。那钱他们拿去从来没有做过正事,都是去镇上或者县里打牌,或者……”她吞下最后两个字,嫌脏,说不出口。

  “你相信我吗?”陆西陵看着她。

  夏郁青重重点头。

  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让她这样信任和倚赖。

  “那就放心。”陆西陵抬手,顿了一瞬,手掌在她头顶揉了一把,随即转身,打开了门。

  门阖上,带起一阵的风,她心里也跟着风摇影动。

  她在原地呆了半晌,抬起手臂,碰了碰自己头顶。

  夏郁青在宿舍群同步了自己的行踪,并告诉她们等事情解决了,会回宿舍当面跟她们解释。

  客厅顶高而开阔,落地窗外树影疏疏。

  她在沙发上躺下,听着外面远而空旷的风声,无由心安。

  睡了个午觉,夏郁青爬起来,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去餐桌旁写一门专必课昨天布置下来的小作业。

  一下午时间,基本写完,只需规范脚标的引用格式。

  天快黑了,夏郁青往窗外看了一眼,阖上了笔记本,思索片刻,打算出趟门。

  大约晚上六点半,夏郁青听见密码锁解锁的声响,立即从餐椅上站起身。

  大门打开,陆西陵出现于门口,手里拿了只黑色的塑料文件袋。

  她立即迎上去,“和我堂哥联系上了吗?他有没有说特别过分的话?”

  陆西陵蹬了皮鞋,一边换拖鞋,一边说,“事情已经解决了。”

  “已经解决了?”夏郁青一愣,“这么快?”

  陆西陵抬眼,扬起那文件袋,朝她脑袋轻拍去。

  她下意识抬手去捂,他轻笑一声,那文件袋并没有落下来,而是直接递到了她面前。

  “这是什么?”

  “你堂兄写的保证书。”

  陆西陵往里走,夏郁青打开文件袋,拿出里面的东西,一边看,一边跟过去。

  陆西陵松解了一颗衬衫纽扣,在沙发上坐下,点了支烟,抽了一口,跟她从头解释。

  他找了两个律师,打通夏浩的电话,约他面谈。

  律师称彼时陆家资助给夏郁青的钱,应当专款专用,夏浩父子挪用了善款,理论上陆家可以提起诉讼,请求追回。但念在毕竟是夏郁青的“亲人”,可以不打这官司,但必须写保证书,今后不得敲诈勒索,张口要钱,或者再有其他任何干扰夏郁青学习与生活的行为,否则陆家将会立即追究责任。

  夏郁青看了看手里的保证书,条条款款写得详细极了,甚至还包括了“未得夏郁青允许,不得主动与之联系”的规定。

  右下角写着今日的日期,以及夏浩的签名和手印。

  她问:“这个有法律效力吗?”

  “你堂兄相信有就行。”陆西陵平声说,“那两个律师吓唬了他一句,说起诉会留案底,以后小孩考不了编制和公务员。没费什么工夫,他立马就签了。”

  她觉得天塌了一半的事情,一下午时间,陆西陵就叫人办好了。

  她长舒一口气,笑说:“我好像学到了。”

  陆西陵挑挑眉,身体往后靠去,缓缓地吐出一口烟。

  “他人已经离开了么?”夏郁青又问。

  “不赶紧离开等着吃官司?”陆西陵想到什么,摸一摸长裤的口袋,掏出她的身份证扔过去,“看看,完璧归赵。”

  夏郁青接过,伸手捏了一下耳垂,“……拜托不要再开我玩笑了。”

  陆西陵扬了扬嘴角。

  夏郁青将保证书收进文件袋里,放入背包,诚恳地说:“我又欠了您一个人情。”

  “顺手的事,不要张口闭口人情。”

  “嗯。”夏郁青点头,“那我以后不说了。现在我没有后顾之忧了,我一定会比以前更认真学习。”

  陆西陵看着她,原想调侃两句,又觉得索然,只微微点了点头,没再作声。

  夏郁青站起身,“陆叔叔,你吃过晚饭了吗?”

  陆西陵摇头。

  “你要吃面条么?”

  陆西陵瞥她一眼,“随意。”

  无关紧要的事,她倒记得那么清。急着报恩似的。

  夏郁青一边朝厨房走去,一边拆下扎着马尾的发圈,将一头长发随意盘起来一箍。

  陆西陵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的流水声,片刻,将剩了一半的烟揿灭在烟灰缸里,起身走过去。

  夏郁青正在清洗蔬菜,一旁的流理台上,放着几颗鸡蛋,和没拆封的午餐肉。

  陆西陵走到她身旁。

  她头发盘起,露出纤细的颈项,枕骨下方微微凹陷处,拂着蓬松发丝。目光一侧,便会看见她的耳垂,莹润而饱满,没有耳洞的痕迹。

  他目光定了一瞬才移开,不动声色地瞧向她洗菜的动作,声音平静地问:“以前经常做饭?”

  她非常利索,明显是熟手。

  “嗯。以前在家里只有我和伯母两个人干活。不过其实我不太喜欢做饭……”

  “那现在倒是主动。”

  夏郁青笑说:“那不一样……”

  她戛然而顿,因为没设防地说出了心里话。

  “哪里不一样。”

  夏郁青心里慌了一下,但笑说:“您和他们不一样。您是我的恩人。”

  “恩人。”陆西陵咬着这两个字,复述一遍。

  她听不出来情绪,只觉得他似乎觉得这个词有点可笑,那情绪很淡,真要去捕捉,又好像只是自己想当然。

  面条很丰盛,煎蛋、午餐肉加上青菜,简直堪称营养全面。

  两人坐在灯下吃面,几乎没有交谈。

  夏郁青明显感觉到,陆西陵兴致不高,好像就是从她问要不要吃面条开始。

  她想不出来具体是因为什么,在心里复盘,又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一直在犹豫应该说点什么,回过神时,对面就已经吃完了。

  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没问他,味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但最后他碗里只剩下了汤,她想他应该是不觉得难吃的——他这人在饮食一事上十分少爷脾气,上一回跟他去江南小馆吃饭,有一道蒜薹食材有点老了,他只尝了一口就没再动过。

  吃完,夏郁青把碗拿进厨房。

  收拾的时候,她听见开门声,赶忙走到厨房门口去看一眼,门阖上了,陆西陵出去了。

  应该不是走了吧?

  只两个碗,一口锅,很快清理完。

  夏郁青离开厨房,去洗手间,压出一泵洗手液。

  她不知不觉走神了,双手在流水下冲洗了好久。

  要说不沮丧是不可能的。

  更多是意识到自己的渺小,陆西陵帮了她这么多,她除了好好学习,无从回报。可哪怕她把每科都考到满分,这事儿归根结底,只是利己,对陆西陵并没有什么用处。

  她叹声气,抬手,关上了水龙头,轻甩了一下手指上的水,转身,往外走。

  只觉一道身影突然迈进来,她吓得赶紧刹住脚步。

  两人就离了一拳的距离,她要是停得慢一拍,额头铁定直接撞上去。

  她抬眼,对上陆西陵的视线,才真正意识到隔得有多近,几能感觉到他如轻雾一样拂过鼻尖的呼吸。

  她急忙退后一步,一只手在灰色岩板的琉璃台上抓了一下。

  陆西陵伸手,直接来捞她的手臂。

  她身体一僵,继而看见他手里拿了一管药膏,一包药用的棉棒。

  陆西陵扳过她的手肘,看了看,松手,将那药膏的盖子打开,搁到台面上。

  棉棒蘸取些许,再伸手,捉住她的手臂。

  药膏沾上去,陆西陵淡淡地问:“疼不疼?”

  “已经结痂了。”

  他不带情绪地“嗯”了一声。

  夏郁青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目光低垂,灯光经过薄而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一层淡淡的灰色的影子。

  她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喜欢”苏怀渠,因为苏怀渠可以套入她的那套审美取向。

  后来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才是分毫不差地符合那听似极为肤浅的标准。

  但是,她喜欢他,却和什么“皮肤白”、“长得帅”没有分毫关系。

  曾经,他是她走过的那条泥泞山路远方的雪山。

  而此刻,他是她唯一泅渡不得的心事。

  “发什么呆?”陆西陵忽然抬眼。

  夏郁青心脏漏跳半拍,倏然垂眼躲开他的目光,又很快笑出声:“我想到以前在老家的一件事。”

  “嗯?”

  “有一年暑假,我帮大伯他们做农活,有天傍晚,我背了一筐猪草回家,在田埂上摔了一跤,手掌被刺豁了好长的一道口子,然后……然后我就学会了左手写字。”

  陆西陵皱眉,“这好笑吗?”

  夏郁青抿住唇,撇过目光,声音有种下坠的潮湿感,“……不然我会想哭。我外婆去世以后,就没有长辈对我这么好过。”

  陆西陵已经习惯了她直率表达心意的方式,不然,换成以前的他,一定会为这句话起一层鸡皮疙瘩。

  此刻没有。他只觉得烦躁极了,几乎差一点一把攥过她的手腕。

  长辈。

  随便,管他什么身份。

  她想哭可以,但是必须在他怀里。

  然而,夏郁青并没有哭,只是眼里浮着若隐若现的水光,像刚从河里打捞出来的星星。

  她这样坚强的姑娘,怎么会轻易就哭。

  而他,也只是紧锁眉头,以百倍的耐心,继续替她擦药。

  从来没体会过这么荒唐的心情。

  他好像是某些只有陆笙才追得津津有味的,蹩脚电视剧里的男二号,对已经有男友的女主角,隐忍克制、随传随到。

  别无所求。

  如果真要算什么因果报应,这才是真正的报应。

第25章

  陆西陵将用过的棉棒扔进垃圾桶里,盖上药膏的盖子,剩下的往她手里一拍,让她拿回去自己擦膝盖。

  他走到一旁,接凉水洗了洗手。

  离她稍远,那风雨不透的胸闷感才有缓解。

  回客厅里抽了支烟,陆西陵说要走了,晚上还得回趟陆宅,跟爷爷聊点事儿。

  而既然夏浩已不在校园里守株待兔,夏郁青也就准备回学校了。

  陆西陵就说先送她一程。

  那药膏冰冰凉凉的,有股麝香味。结痂的伤口早就没了痛感,此刻却有些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在新生组织。

  她总想去挠一下,手指触到了,又放下来。

  沿路过去几无树影,只有挑得极高的路灯,灯影飞速略过。

  夏郁青看一眼陆西陵,又收回目光,意识到他没有发现,就再看一眼,如此反复,明灭的光影,亦如曲折心事。

  在遇到陆西陵之前,原本,她是个没有心事的人。

  三公里的路,眼看着已经过了快一半。

  陆西陵忽然出声:“你生日快要到了。”

  夏郁青回神,“嗯。”

  “准备怎么过?”

  “跟室友和几个朋友一起过吧,唱K或者玩剧本杀什么的。”

  小孩儿的消遣方式。陆西陵瞥她一眼,又问:“想要什么礼物?我看去年送你的钢笔,你似乎不喜欢,一次也没见你用过。今年你自己挑吧。”

  “不是不喜欢!”夏郁青急忙解释,“是觉得太好了……舍不得用。”

  “束之高阁不也是浪费?”

  “我之后就用起来。”夏郁青受启发地点点头。

  一路太短,好像没说两句话就到了。

  车缓停于校门口,夏郁青单肩背上书包,拉开车门,道谢道别。

  下车以后,阖上车门前,她又笑着说了一遍“拜拜”。

  陆西陵背靠着座椅,微微点了点头,似应非应。

  直到车门关上,那道背影转身朝校门口走去,他才转过头,朝窗外看去。

  夜里的女生宿舍楼,灯火通明,喧哗热闹,时不时从哪一间宿舍里,迸发出一串笑声。

  刚从楼层尽头的浴室里洗完澡的女生,抱着装洗漱用品的小筐,湿着头发经过,在走廊里留下一阵湿润的香气。

  夏郁青推开404的门,方漓从放落的遮光床帘里探出头,“秋秋?”

  “是我。”

  “哦,青青你回来了。”

  夏郁青放下背包,“就你一个人吗?”

  “嗯。秋秋上选修课去了。”

  方漓的声音有气无力。

  夏郁青听出来了,走过去踮脚掀开床帘一角,仰头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那个来了。”

  “吃晚饭了吗?”

  “没有……很痛,没什么胃口。”

  “有吃药吗?”

  “刚好吃完了……”

  “我下去给你买。”

  宿舍三人一贯互帮互助,方漓也不说客套话,只说“谢谢”。

  夏郁青拿上手机、钥匙和校园卡,去了一趟校门口,在药店里买了一盒止痛药,又去旁边茶餐厅里打包了一碗粥,一份干炒牛河。

  回宿舍的时候,方漓已经从上铺下来了,披着外套坐在椅子上,两臂搭着椅背,脑袋靠在上面。

  宿舍不能使用大功率电器,之前程秋荻买过一个烧水壶,用了一会儿就跳闸了,还被舍管说了一顿。

  夏郁青去楼层尽头的水房,打了一瓶水回来,洗干净方漓的杯子,倒了半杯,放在一旁晾凉。

  “给你买了粥,是热的,要不要先吃一点?”

  方漓虚弱地点点头。

  拿勺子小口地喝着粥,方漓问起白天的事,“为什么要躲着你堂哥?你和他关系不好吗?”

  夏郁青摇摇头,随即,拖出自己的椅子,学方才方漓的同款姿势,面朝她坐下。

  方漓听完她讲述她与大伯一家的“渊源”,都愣住了,“我只在微博和论坛上刷到过类似的新闻。”

  夏郁青说:“在我们老家很普遍。都是姐姐或者妹妹出嫁换彩礼,彩礼的钱,再给弟弟哥哥拿去娶媳妇……也没人觉得不对,不公平。”

  “还好,还好青青你跑出来了。”

  “我是运气好,是个例。”

  方漓看着她,良久无言,“我能理解”有时候是一句很冒犯的话,有些事情,没有经历过的人,就是无法妄谈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