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郁青摇头,“我就从学校跑出来的。”

  陆西陵沉吟片刻,吩咐司机回公寓,随即拿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

  锁屏之后,再看向她,“就你一个人?”

  “嗯。下午有课,我翘课出来的。”

  陆西陵有两分意外,“不错。越来越有出息了。”

  夏郁青被逗得终于笑了一下。

  陆西陵这才问,“又跟室友闹矛盾了?”

  夏郁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好像太没用了。”

  “这话让陆笙听见,她会以为你在反讽。”

  夏郁青一下就笑出来,“……可我好羡慕笙笙姐。”

  “羡慕她做什么?羡慕她是个真正没用的废物?”

  “……不要这么说她。”

  “那你说,怎么了?”陆西陵意识到,自己竟然出奇的有耐心。

  夏郁青叹口气,烦躁地挠挠额头,“我今天好倒霉。在学校被室友举报了贫困生补助资格;坐校际巴士半路上抛锚,司机把我们赶下车让我们自己去坐地铁;然后,同学推荐的咖啡馆今天关门;随便买的章鱼丸子难吃死了;哦……还被人泼了一身的奶茶!”

  陆西陵听得好笑,怎么她的麻烦事都是成串来的?而且,后面那几件能跟第一件相提并论吗?

  “谁举报的?学校什么反应?”陆西陵精准抓住重点。

  夏郁青简单复述事情经过。

  “放弃就放弃了。”陆西陵听完,肯定了她的做法,“这种机械的举报反馈机制,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妥协和说谎。”

  “……但总觉得好像就是向恶意屈服了。”夏郁青低声说,“我难过这个。”

  “没听过一句话吗?流水不争先。”

  夏郁青点头。

  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你往后前程万丈,别被一时胜负心绊住。”

  陆西陵做的是跟人打交道的工作,管理、统御、合作、竞争……不同对象,不同方式,不同态度。

  见得人越多,越知道夏郁青这样的品性有多珍贵。

  就像她自己说的,干干净净、郁郁葱葱的一株青稻苗。

  即便有什么会使她弯腰,那也该是结穗后沉甸甸的谦虚。

  夏郁青弯眼而笑,看着他,“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能力?”

  “嗯?”

  “随便两句话就可以说到人心里去。我好像一下子就不难过了。”

  “是吗?”陆西陵挑挑眉。

  他无端觉得几分遗憾。

  是她情绪太稳定,所以显得太好哄。

  他的耐心其实还够他多哄两句。

  南城市中心面积不大,陆西陵住的公寓在核心地段,离老校区不远,开了没一会儿就到了。

  夏郁青方才沉浸于自己的思绪,没去分辨,乍听入耳,自动把陆西陵说的“公寓”理解为了要送她回清湄苑那边。

  等自动识别的拦杆抬起,车驶入小区,映入眼帘的是几乎高耸入云的公寓大楼,她才反应过来。

  她眼睁睁看着车开进地下车库里,还是没敢开口问,这是去哪儿。

  车倒入停车位,陆西陵拉开了他那一侧的车门,说了句,“到了。”

  夏郁青摸了两下才扣住拉手。

  她只觉得紧张,却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下了车,她提着帆布包,跟在陆西陵身后,朝电梯走去。

  他今天穿着一身正装,风衣搭在臂间。

  三件套的黑色西服,并不是全然的黑,更近于深灰深到了极致,越简单的颜色反而越衬他,一种毫不费力的清峻与贵气。

  夏郁青抬眼望着他孤松茂立的挺拔背影,一瞬间赶紧把自己的思绪拽回来。

  这似乎不该是她关注的东西!

  电梯里银色厢轿光可鉴人。

  陆西陵往前瞥一眼,映照出的身影离他远远的,远到了另一端,低垂着脑袋。

  他微微蹙眉。

  夏郁青没注意楼层,“叮”的一声之后,门打开,陆西陵出去了,她也就跟着出去。

  走廊安静得如同真空,灯光明亮,大理石地面显出一种叫她不敢落脚的干净。

  陆西陵停了下来,大拇指贴在锁上指纹识别区,“嘀”声之后,推开了门。

  玄关落尘区放着一双布袋装着的拖鞋。

  陆西陵拆了之后,扔到她脚边。

  她换鞋走进去,一眼只觉得空间异常空旷,如寂静广阔的,黑白灰三色的沙漠。

  来不及细看,陆西陵拿起置物柜上整齐叠放的衣物,一把塞到她手里,“洗个澡,把脏衣服换了。”

  他抬手指了指浴室方向。

  夏郁青赶紧照做。

  浴室空间极大,外间是换衣间。

  她把外套和毛衣都脱了下来,在脱打底衫之前,又顿了顿,再去压了压门把手,确认自己是锁上了。

  陆西陵坐在客厅里抽烟。

  水声响起时,他起身去了阳台。

  今天没太阳,灰蒙蒙的天色,这一侧落地窗能看见江景,但看多了也乏善可陈。

  他盯着江上的船只,好长时间,似乎一动不动。

  烟不知不觉抽完了。

  水声也停了。

  停了很久,人没有出来。

  又等了十分钟。

  担心是不是浴室地滑摔倒了,或是什么设施不会用,陆西陵还是走了过去。

  他敲了敲门。

  里头传出声音,“……马上出来!”

  很近,就在门后。

  片刻,门打开了。

  一室水汽扑面而来,穿着干净卫衣和卫裤的夏郁青,肩上搭着一块干毛巾,头发尚在滴水,脸似是被热气熏得通红。

  “陆叔叔……”她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怎么了?”

  “……附近有便利店么?”

  “有。要买什么?”

  “我自己去……”她耳朵红热,像要滴血。

  “你把头发吹干,我去一趟。”

  “我自己去就可以……”

  “你不知道路——到底要买什么?”

  陆西陵站在门口,完全挡住了路。

  夏郁青又热又窘迫,只想赶紧脱离这个似乎进退不得的境地,“你让我自己去,拜托……”

  陆西陵不理解她怎么这么执着,但也不勉强她了。

  去门口拿了门禁卡给她,“出门左转,两百米。”

  夏郁青点头,接过卡便要转身。

  “等等。”

  夏郁青停下脚步,立即意识到自己肩上还搭着毛巾,就拿了下来。

  陆西陵伸手,替她接了过去。

  “……谢谢。”

  约莫十五分钟,响起门铃声。

  陆西陵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夏郁青一只手藏在背后,走进来蹬了鞋,靸上拖鞋。

  她看了他一眼,手又往后背了背,像是避着他似的。

  陆西陵瞧见了一角黑色的塑料袋。

  顷刻间明白了。

  他不动声色地别过了目光,自己朝着阳台方向走去,不再看她,只说,“赶紧去吹头发。”

  其实这没什么。

  陆笙一贯大大咧咧的,单独包装的棉条和口红放在一起,从包里取用根本不避讳。

  正常生理现象,也不必避讳。

  他听见脚步声哒哒哒地往浴室去了。

  门关上的时候,他都跟着松了口气,好像生怕她不自在,从而害得他也得跟着不自在。

第17章

  周潜打来电话,询问陆西陵何时到公司。

  今日行程用不上周潜,陆西陵打发他就在公司待命,准备下午开会的事。

  陆西陵抬腕看表,离会议开始还有十五分钟。

  那不是十分要紧的会,陆西陵稍作考虑,让周潜叫某个副总代为主持,到时候把会议记录整理好呈上来。

  周潜又问:“那晚上酒会的事……”

  陆西陵不耐烦了,此刻他的敬业精神作祟,为了私事翘了会议这种前所未有的事折磨得他非常难受,周潜还要火上浇油。

  “晚上的事晚上再说。”他不爽地撂了电话。

  夏郁青在浴室里磨蹭了好久。

  老家闭塞,对月经一事大都遮遮掩掩,好似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禁忌。

  来了南城,和几个室友相处许久,发现她们就坦然得多,她也学着她们的态度大大方方地看待此事。

  但现在情形不同——有比到长辈家里,洗澡的时候却发现生理期提前了一天更尴尬的事情吗?

  且这位长辈,还是她最尊敬和感激的人。

  她今天真的是倒霉透了。

  浴室方向传来开门声。

  陆西陵抬头看一眼,夏郁青出现于过道拐角处,手里团着她的脏衣服。

  陆西陵告诉她洗衣房就在浴室旁边。

  夏郁青原是打算问他有没有袋子,好把脏衣服装起来带回去,“可能一下晾不干……”

  “用烘干机。”

  夏郁青不愿多给人添麻烦,除了特殊事项,一贯陆西陵怎么安排她怎么执行。

  她点点头,走去洗衣房。

  那是个不大的房间,整体白色基调,整齐陈列着洗衣机、烘干机和熨斗桌,还有一个开放式衣柜,里面挂着几件似是刚刚熨烫过,尚未来得及收入衣帽间的白色衬衫。

  一眼望去,它们大体相同,但细看,材质、颜色、衣领和袖口设计,都有细微差异。

  这空间里有股干净而微冷的香气,和她常常在陆西陵身上闻到的一样。

  她顿时有种闯入他人领地的唐突感,赶忙抱着衣服,打开洗衣机塞进去。

  学校洗衣房用的是波轮式洗衣机,与眼前的滚筒式构造不同,但操作方式大同小异。

  让她困惑的是另外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她不好意思问陆西陵,便决定自己百度一下。

  她从卫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正在打字的时候,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陆西陵走到门口,往里瞥了一眼,问:“会用吗?”

  “有一点不会。”

  陆西陵走了进来,“哪儿?”

  夏郁青指了指置物台上的洗衣凝珠和洗衣液,“陆叔叔你一般用的哪种。”

  陆西陵思索片刻,随意指了指洗衣凝珠。

  “是直接丢进去吗?包装要拆吗?”

  “……”陆西陵改选洗衣液。

  夏郁青拉开了洗衣机左上角的一个塑料盒子,指一指左右两个槽,又问:“那洗衣液应该倒在哪边?”

  ……这他怎么知道,他从小到大就没自己洗过一件衣服。

  夏郁青看陆西陵一脸被难住的表情,笑出声,“我搜一下好了。”

  照着检索结果,夏郁青把封装完整的洗衣凝珠直接丢进去,洗衣机调整到混合模式,按下启动键。

  进水管道开始哗哗送水,夏郁青觉得这空间总算没再安静如与世隔绝。

  陆西陵又一次抬腕看了看时间。

  下午三点半,既不挨着中饭,又不挨着晚饭,前后无着的一个点。

  那会议他已经推了,这时候该做什么?

  衣服正在洗,他又不能把她赶走。

  要送去清湄苑就没这档子事儿了。

  真是欠考虑的一步。

  夏郁青看向陆西陵。

  他背靠着置物台,双臂环抱,似在思索什么,很长时间一言不发。

  淡白灯光勾勒出男人深邃的轮廓,他英俊得金昭玉粹,眉目却总是冷寂得缺乏一些热气。

  夏郁青知道他性格压根不是他看起来的这样,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忐忑,不知道该不该出声,以及说些什么,只好无声站在原地。

  片刻,陆西陵目光垂落,他刚准备开口,视线落在她的衣领处,又一下顿住,微微蹙眉。

  夏郁青莫名低头看了一眼。

  领子好好的啊。

  陆西陵上前一步。

  头顶灯光一暗。

  视线里他手臂伸了过来,手指抓住了她身上卫衣帽子穿绳的两端,将短的那一端,往下一扯,直到两端被扯得高低对齐,他端详一眼,眉头总算松开。

  夏郁青无心吐槽他奇怪的强迫症。

  她将要心脏停跳。

  他离得太近了。

  让她想到除夕那晚。

  自己身上沐浴露的味道,洗衣房和他身上那积雪森林的香气,以及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三重气息围剿,让她严重缺氧。

  陆西陵将要退开,抬眼瞥了夏郁青一眼,又顿了顿。

  他已不大记得去年夏天第一次见她时,她是什么样,只记得肤色很深,眼睛很亮,其余五官如何排列,没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

  此后,他好像一直是凭这一双眼睛认人,他身边能有这么一双星星似的眼睛的人,也就她一个了。

  半年过去,她肤色好似浅了好几度,此刻近看,才知她眼睛大,鼻梁挺拔,五官组合得舒展而大气。

  刚洗过的头发披散,自肩头垂落,没有任何烫染痕迹,漆黑而柔顺。

  他刚想好的话题一下就忘了。

  洗衣机开始轰轰运转,可压根无法盖过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安静的呼吸声。

  陆西陵倏然敛起目光,退后一步,转身,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

  夏郁青无声长舒一口气。

  夏郁青走出洗衣房,却见陆西陵跷腿坐在沙发上,不知什么时候点了烟,夹在他搭在沙发扶手上那只手里。

  他瞥来一眼,说:“看看你的期末成绩。”

  夏郁青发过的,她当是他想要听他详细汇报,立即点点头,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而后点开微信上和他的聊天框,打开那张截图。

  “坐近点。”他轻拍了一下皮质的沙发,“看不见。”

  夏郁青挪近一步。

  他那条手臂在扶手上撑住,稍作倾身,看向她的手机屏幕。

  他身上的气息一时又萦绕而来,夏郁青两指放大图片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而后以平常语调一一介绍各科成绩,“……英语还是没考好,我已经尽力了,但是听力真的好难。”

  “GPA排多少?”

  “第二。”

  “……陆笙要有你十分之一的严于律己,我也不至于这么糟心。”陆西陵说出口即意识到,自己似在频繁地拿陆笙做比较,像是一种强化她“妹妹”抑或晚辈属性的刻意行为。

  他为这刻意蹙了蹙眉。

  夏郁青说:“想申请奖学金的话,还是考第一最保险。”

  陆西陵看她,“有句话你或许不爱听。”

  夏郁青忙说:“您说。”

  “别逞强,更不要因为自尊心本末倒置——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夏郁青点头,“任何事情我都想先尽自己努力试试,要真的还是做不到,我会求助。”

  陆西陵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过,像今天这种情况,我就不知道是自己能力不够,还是单纯太倒霉了。”夏郁青笑着吐槽一句。

  话音落下,她便看见陆西陵朝着沙发的那一头稍稍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把他的外套递过来。

  夏郁青抱起风衣,递到陆西陵手边。

  他咬着烟接过,摸风衣口袋,拿出一只黑色钱夹,又说:“有钱包吗?拿过来。”

  夏郁青不解,但还是照做。

  她起身去帆布包里拿出自己的钱包,坐回到陆西陵身旁。

  他从自己钱夹的夹层里,抽出一只黄色锦缎的平安符,递给她,“随身带着。”

  初一去进香,之前那位替陆爷爷算过的大师,非说陆西陵今年有些小病小灾。

  奶奶替他请了些小物件,一定要他带着,这平安符就是奶奶那时候硬塞进他钱包里的。

  他懒得当面违拗,反正不占地方,后面看不顺眼,拿出来丢了便是。

  太琐碎的事儿,放着放着就忘了。

  平安符好精致,夏郁青拿在手里正反端详,问:“有用吗?”

  “学过唯物主义吗?你说有没有用。”

  “那为什么给我。”夏郁青笑问。

  “你要不想要就扔了。”

  夏郁青立即也学他塞进夹层里。

  陆西陵看见她钱包里夹了张照片,目光一顿,伸手要拿过来瞧瞧。

  夏郁青犹豫一下,还是递给他。

  陆西陵手指夹着钱夹的翻折处,大拇指按着那透明夹层,低头看去。

  很小一张登记照,盖有半截钢戳,像从什么证件上撕下来的。

  照片里是个编两股辫子的年轻女人,眉目与夏郁青七分相似——当然,或许这话该反过来说。

  夏郁青说:“我妈妈。”

  “嗯。”

  “我觉得或许有一天能找到她,在这之前,怕把她忘了。”她笑说。

  陆西陵看着她。

  合上钱夹,递回到她手里。

  他站起身,顺手将烟灭在烟灰缸里,径直朝着前方一个房间走去。

  门打开时,夏郁青往里瞥了一眼,那似乎是书房。

  她听见抽屉开合的声音,片刻,陆西陵又走了出来。

  走到她面前,他顿下脚步。

  身影几乎将她笼住,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臂。

  夏郁青愣住,下意识想往回缩,克制住了。

  温热的触感,是他虚虚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手里拿着一串黑褐色手串,小而圆的木头珠子,夹着玉石。

  手串也是奶奶那日为他求的,说是黑奇楠沉香,配和田玉珠。

  这东西陆西陵更不可能戴,就路上哄着奶奶开心戴了一小会儿,回来就扔抽屉里了。

  此刻绕了三圈,套在夏郁青的手腕上。

  刚要嘱咐两句这手串最好别沾水,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响起。

  陆西陵松了手,往她腕上瞥一眼,拿起手机,一边接通一边朝阳台走去。

  手腕上的珠串是微凉的,被陆西陵手指虚触的皮肤却持续发烫。

  所有血液都不受控地涌向了耳朵。

  夏郁青伸手捏了捏被长发盖住的耳垂,烫得吓人。

  这微微抓绒的卫衣,是不是有点太热了。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