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郁青一直留意着窗外,看见了程秋荻站在商场大门外的身影,忙说:“停在这里就可以了。”

  陆西陵踩下刹车,靠边停车。

  她拿上包,拉开车门,对他道声谢。

  他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看她下了车,迈上路肩,朝大门口小跑而去。

  她在一个女生跟前站定,两人兴高采烈地说了几句什么,紧跟着,那女生挽着她的手臂,一块走进了那灯火煌煌的大门里。

  陆西陵无端地想到一件往事。

  明明似是很不相关。

  他之前养过鱼,在自己的公寓里,配置过一套专业的水族箱设备,研究过许多教程,每一步都照着专家的建议一丝不苟地执行。

  但那些漂亮的热带鱼,还是一条接一条地死去,找不到原因,无能为力。

  后来那套设备送给了一位朋友,他的公寓恢复广漠的寂静。

  可能热带鱼还是更适合生活在海洋里。

  返回陆家,陆笙和陆奶奶正在拆夏郁青带来的礼物。

  半透明糖纸包裹的牛轧糖和曲奇饼干。

  陆奶奶说:“好像是青青自己亲手做的,好几种口味呢,蔓越莓,草莓,这个是抹茶——西陵,你也尝尝?”

  陆西陵瞥了一眼,收回目光,径直往浴室走去,“你们自己吃吧。”

  除夕当天,大早就开始热闹。

  陆奶奶讲求仪式感,拉着两位小辈亲自做梅花糕。

  陆笙纯捣乱,陆西陵则被压着做了不少刷油、烫烤和灌注模具的事儿。

  中午那顿吃得简单,晚饭才是团圆饭。

  一家人喝完一支红酒,到客厅里看电视。

  自下午开始,陆西陵和陆笙的微信便消息不断。

  陆西陵是工作狂,但很注重公私分明,微信设了静音,一条也不看。

  直到这时候没什么事做,才拿起来看了一眼。

  滑过去都是拜年短信,陆西陵捡重要的回复了,又往工作大群里发了个大额红包。

  退出时,一条消息浮上来。

  夏郁青:陆叔叔新春快乐!

  这时候陆笙喊道:“哥。”

  “嗯?”

  “你给青青发红包了吗?多少合适?188?还是说转账?”

  “问我做什么,你自己看着办。”

  陆西陵莫名烦躁,锁了手机,丢到一旁,一条都不再回复。

  十点半刚过,陆爷爷和陆奶奶熬不住了,两人有心守岁,实在年岁大了,就给陆西陵和陆笙每人包了一封红包,洗漱休息。

  家里的规矩,小辈有了家室才不再发红包。

  陆笙躺倒在沙发上,“哥。”

  “怎么?”陆西陵斜过一眼。

  陆笙摇头,“……没什么。”

  去世的陆颉生和凌雪梅,在陆家是个半禁忌的话题。

  陆西陵了解妹妹,看一眼便知道她此刻几分难过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陆西陵淡淡地问:“想出去逛逛?”

  “去哪儿?今年的烟花秀不是取消了吗?”陆笙几分怏怏,“而且我们都喝了酒,谁开车?司机今天也放假。”

  陆西陵也沉默下来。

  思绪飘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陆西陵回过神,顿了顿,终是拿起手机,给周潜打了个电话。

  “喝酒没有?”

  周潜说:“中午喝了,晚上没有。”

  “那过来一趟,帮忙开个车。”

  “好。”周潜应下之后,又小心翼翼地笑问一句,“陆笙在吗?”

  “……你自己过来瞧瞧不就知道了?”

  周潜是凌家的远房亲戚,也是苦出身,磕磕绊绊地念完了大学,就开始跟着陆西陵工作。

  陆爷爷很不待见周潜,就如同不待见凌家的任何人,但陆西陵用得顺手,他也很难置喙什么。

  二十来分钟,周潜打来电话,说已经到门口了。

  陆西陵起身,对陆笙说:“走。”

  “……去哪儿?”陆笙莫名。

  “出门。”

  陆笙一贯不喜欢闷在家里,听陆西陵这样说,也不细问了,立即从沙发上弹起来。

  周潜站在大门口。

  门开的瞬间,他眼睛都亮了几分,先同陆笙打招呼:“陆小姐,新年好。”

  陆笙穿白色绒毛外套、黑色长款半身裙和小皮鞋,锦鲤色调的妆容,明丽而娇俏。

  陆笙看周潜,“你今年过年没回老家?”

  “嗯。”

  “早说啊,不然可以跟我们一起过年。”

  周潜只笑了笑,指了指前方的车,“走吧。”

  陆西陵按车钥匙解锁,陆笙先一步跑过去拉开了车门。

  陆西陵把车钥匙丢给周潜,只嘱咐了一句:“去清湄苑。”

  周潜愣了下。

  有人开车时,陆西陵通常坐后座。

  陆笙想连自己的手机播音乐,便去副驾驶上坐着了。

  大好机会在眼前,周潜反而憋不出半个屁,一路上全跟陆笙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窗户打开,陆笙趴着车窗吹了会儿风,问:“这是在去哪儿?”

  “清湄苑。”

  “去那里做什么?”

  “夏姑娘不是住那儿吗?”

  “她回家过年了。”

  周潜不确定了,回头看了一眼,意思是让陆笙自己问。

  “哥,青青没回去?”

  陆西陵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你说话声音能不能小一点?”

  吵了他一路。

  陆笙当即准备给夏郁青打个电话,想了想,又作罢。

  夏郁青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电影。

  门铃响起时,她下意识起身,迈出一步,又霍然反应过来:这种时候,谁会来敲门?

  “谁呀?”

  门外没人应,直接响起了输密码的声音。

  夏郁青心脏陡悬。

  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期待什么。

  “滴”的一声,门应声而开,白衣黑裙的女孩率先进来,笑容比冬日太阳更灿烂,“Surprise!”

  夏郁青难掩惊喜,目光自陆笙越过,看见站在她身后的人。

  他穿着浅灰色的毛衣,黑色大衣挽在手臂里,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那样清介的气质,如果不是认识,大概不会太敢主动跟他靠近。

  夏郁青似乎没忍住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意识到之后就飞快移开了,看向陆笙,露出笑容,“你们怎么过来了?”

  “还说!都怪我哥——还有你!干嘛要骗我?”

  夏郁青笑着道歉:“对不起啦。”

  “你吃过晚饭了吗?”陆笙推着她往里走。

  “吃了。”

  “外卖?”

  “自己做的!”

  “吃的什么?”

  “玉米排骨汤,红烧鸡块,青菜炒腊肉……”

  “好丰富!”

  “嗯!毕竟是过年!”

  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几乎每句话都会变成感叹句。

  陆西陵开始后悔把陆笙也带了过来。

  陆笙笑说:“你知道吗?我脑补你一个人吃泡面。”

  “我才不会这么惨!”

  陆西陵往客厅看去,暂停的电视屏幕里,正在播一部去年的贺岁档电影。茶几上摆着水果、瓜子和零食,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此外,还摊着一个本子。

  夏郁青注意到了陆西陵的目光,立即走过去将日记本掩上,往旁边的背包里一塞,顺手把果皮和瓜子壳也清扫了一下。

  “你们坐。”夏郁青招呼,“我去烧一下水。”

  说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听起来好像自己反客为主了。

  陆笙在沙发上坐下,捡了个抱枕,“我要是出门之前就知道是要来这边,一定带点玩的东西过来,这儿什么都没有。”

  她眼珠一转,忽然勾勾手指,“周潜,帮个忙呗。”

  周潜立马走过去,笑问:“陆小姐什么吩咐?”

  “进来不是看见这小区好几户是亮灯的么,你去问问,有没有麻将或者扑克牌,借一副过来。”

  周潜稍显为难,但还是立马答应下来。

  陆西陵站在餐厅里,往厨房里看了一眼。

  夏郁青正站在水槽前方。

  他在原地,不知所想地盯着那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迈开脚步走过去。

  夏郁青将水壶里的温水倒掉,重新接水。

  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里,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转头看去,是陆西陵走了进来。

  她笑着打声招呼,又立即转回头,盯着水龙头。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

  水接满了,夏郁青关掉水龙头。

  陆西陵手臂自一旁伸了过来,她动作一顿,他接了她手中的水壶,放在一旁接着电源的底座上。

  夏郁青没事做了,有点无措,下意识地去挽自己的衣袖。

  陆西陵站在她侧后方,“白天在做什么?”

  “看电影,看书,做饭,跟人聊天……”夏郁青如实汇报。

  有薄雪似的气息,盈满她的呼吸,让她无端不敢回头。

  “陆笙给你发了多少钱红包?”

  “188”

  下一瞬,夏郁青听见窸窣声响。

  陆西陵手臂自后方伸过来,手里捏着一封红包,“小朋友,新年快乐。”

  夏郁青一下愣住。

  陆西陵说:“接着。”

  她才反应过来,伸手接过。

  硬质的材质,烫金的“万事胜意”四个字,很具质感。

  “……谢谢陆叔叔。”夏郁青低声说。

  客厅里传来陆笙的声音:“青青!你们都待在厨房做什么!”

  “马上出来!”夏郁青转身,又霍地退了半步,后腰抵上台沿——她没想到陆西陵站得这么近,离她一步都不到。

  她知道陆西陵挺高的,毕竟她都有一米七,有时候跟他走在一起,交谈时需要抬头仰望。

  但没想到,或许比她以为的更高,因为近到这种程度,竟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连眼睛都不敢抬。

  他也不是一个可怕的人。

  是她错觉吗?今天的陆西陵和之前的有些不一样。具体的说不清楚。

  她明明是在按照以往经验与他相处,却总是莫名其妙就有些进退失据。

  好在,陆西陵退了一步,紧跟着转身走了。

  她轻舒一口气。

  一会儿,水烧开了,夏郁青端着水壶出去,倒了三杯热水。

  没多久,周潜也回来了,没借到麻将,只有一副扑克。

  陆笙问:“青青你会打牌吗?”

  “跟室友学过斗地主。”

  陆笙笑了,“她们教坏你了!”

  她手指点向陆西陵和周潜,“你们两个,谁来?”

  周潜看向陆西陵。

  “……”陆西陵很看不得他这没出息的样,“你打吧。”

  三人围着茶几坐在地毯上。

  周潜洗牌,让陆笙切牌。

  “哦,对了。”周潜问,“多少钱一局?”

  “一百吧。”陆笙说。

  夏郁青眼皮跳一下,笑着控诉:“你们欺负人!”

  陆西陵低头看她,说:“输了算我的。”

  “那就得加码了,”陆笙看向周潜,“我们联手,让我哥输得就剩条裤衩。”

  一边是心上人,一边是老板。

  周潜左右为难,最终狠下决心:“好!”

  陆西陵挑挑眉。

  牌局开始。

  陆笙都撂下狠话,陆西陵自然帮着夏郁青,形成二对二的局面。

  陆笙看一眼——他们三人都坐在地上,唯独陆西陵,坐在夏郁青身后的沙发上。

  她探身伸手,捉住陆西陵的手臂,猛地将他往下一拽,“坐这么高干嘛?想窥牌?”

  她动作突然,猝不及防。

  陆西陵急忙伸臂,绕过夏郁青,在茶几使劲撑了一下,才没压到她身上去。

  他往后挪了半步,屈起一条腿,在夏郁青身侧坐下,对陆笙说:“有必要?闭着眼睛都能赢你。”

  夏郁青漏跳两拍的心脏,迟缓地恢复跳动。

  此刻,她手臂就挨着陆西陵的手臂,微微斜过目光,便看见他屈起的膝盖,深灰色裤管,以及黑色的棉质长袜。

  周潜率先出牌,一对3,陆笙垫了一对4。

  夏郁青要出对7,陆西陵伸手,按住她的手指,从整副里抽出一对K。

  他指尖温热,落下的触感许久地留在她手指上。

  周潜和陆笙犹豫了一下,都没要,出牌主动权随即来到夏郁青手里。

  夏郁青总要思考一瞬才能跟上陆西陵的出牌思路,比如好好的对子和三带一为什么要拆得七零八落。

  他们并不总是占据主动,但左一个对子,右一张单牌,这么一下一下地打着,然后夏郁青猛然发现,手里就剩下七张顺子,一把打出去,直接就赢了。

  陆笙和周潜都不服气,洗牌,再来。

  然后屡战屡败,十局只三胜。

  “还打吗?”陆西陵问陆笙。

  “……”陆笙想起了从小到大被陆西陵高智商支配的恐惧。

  “我歇一下,吃点零食补充脑力再来。我就不信了。”陆笙丢下牌,扒拉零食堆,从里面挑出一颗大白兔奶糖。

  夏郁青往旁边挪了挪,而后站起身,笑说:“……我出去透下气。”

  陆西陵全程挨着她,她拿牌,他抽牌,有时候要换牌型位置,怕她抓不住,就会将她手腕一托。

  开始,她还能思考他的打牌思路,后面渐渐大脑的CPU越来越不够用,似都是被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占据,缺氧感逐渐明显。

  似乎,她越想弄明白为什么直觉他今天不一样,就有越多细节佐证他的不一样。

  夏郁青推门,到了后院。

  院子里一片枯瑟的野草。

  她伸个懒腰,深深呼吸,料峭的新鲜空气泵入肺中,总算缓过来。

  身后响起滑打火机的声音。

  夏郁青又一下紧绷神经。

  回头一看,陆西陵就倚在门那儿。

  隔着夜色,他看了她一眼,忽问:“赢了多少了。”

  “……没有算。”

  “开心吗?”

  “嗯嗯!”倒不为赢钱,主要是,“是我这么多年的最开心的新年了。”

  “不过……也会有点失落。”夏郁青琢磨自己此刻的心情。

  “为什么?”

  “不知道以后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开心。”

  陆西陵望着她的眼睛。

  明亮而清澈,总能叫人直接联想到星星。

  她的一切都是直接的、鲜明的意象。

  夏天,郁郁葱葱,青色。

  “当然。”陆西陵语气依然十分平静,“……不是有我吗。”他没多想,本意只是不想破坏她这一刻的开心。但话音一落,他自己还是愣了一下。

第15章

  陆西陵看见夏郁青脸上顿时露出感动的神色,那样浮着净光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感动得要哭了,他甚至毫不怀疑下一秒她就会突然再给他深鞠一躬。

  他抬手扶额,不管是否预判正确,他先一步阻止她:“……别道谢。”

  夏郁青轻声“啊”一下,把话吞了回去,然后笑了。

  陆西陵咬着烟,看着她,也跟着勾一下嘴角,“那时候怎么想的?”

  “什么?”

  “种菜。”陆西陵扬一扬下巴,示意,这院子。

  夏郁青笑说:“算了一下怕生活费不够,自己种的话能省一点是一点,而且,这么好的地抛荒了多可惜啊。我想开学之前复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没想到你会突然跑过来巡查……”

  “意思是怪我?”

  “不敢不敢!”

  夏郁青想到夏天的时候在这儿第一次见到陆西陵,觉得他仿佛是遥不可及的神祇,而现在她已经可以跟他开玩笑并且不必担心他会生气。

  她在心里感叹:

  陆叔叔真的是个平易近人的大好人!

  屋里传来陆笙的声音:“你们两个快进来!不是怕了吧,临阵脱逃了吧!”

  “走。”陆西陵冲夏郁青扬扬眉,“有人气焰这么嚣张,还是输得不够惨。”

  夏郁青三步并作两步跟着陆西陵进屋,心情像是在云里打滚。

  这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钟了,周潜一边洗牌,一边问陆笙:“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夜宵。”

  “不饿——你快洗牌!”陆笙杀红眼,只想一雪前耻。

  夏郁青这时候转头看陆西陵,也问一句:“陆叔叔你饿吗?冰箱里还有新鲜蔬菜,可以煮面条。”

  陆西陵拿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答道:“先继续欠着。”

  事实证明,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想赢的意志根本无用。

  之后又打了五局,陆笙只赢一局。

  “不打了。”陆笙扔了牌,往茶几上一趴,“……你们算账吧,愿赌服输。”

  夏郁青和陆西陵一共赢了十一局,一局两百块,碰上有炸弹的还会翻倍,算下来差不多是三千块。

  周潜立即表态:“陆小姐,这钱我来掏吧。”

  陆笙“嗯”了声,随意地挥挥手。

  周潜拿出手机,要转账给夏郁青。

  夏郁青说:“我跟陆叔叔一人分一半,然后夏天的时候,我不是还借了一千块吗,正好现在就还掉,周哥你只用转给我五百。”

  周潜倒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看向陆西陵。

  陆西陵说:“按她说的办。”

  他不得不感叹,夏郁青看似单纯直爽,实则七窍玲珑:打牌虽说是闹着玩,但规则在那儿,陆笙又说了愿赌服输,这钱她不拿显得矫情;而三千块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对她却不是一个可以坦然收下的小数目;至于借的那一千块,要单独还,多少显得有些郑重其事了。

  现在这个只拿五百块的做法,一举两得,所有人都不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