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会恳求谁,也从未欠过谁的。
烟烟蹭到他跟前,微肿的右手拉了拉少年的粗布衣裳,她知道他手头拮据,一定需要银子。她也知道他一定不安于现状,“九年哥哥,你就答应吧,我宋家好几位厉害的师父,我给你介绍一位好么?我阿兄最是疼我,我让他指点你,他就一定会指点你。”
少年已经长出了喉结,在小丫头的幽幽注视下,他问了一句,“为什么帮我?”
烟烟调皮一笑,“因为你长的好看呀。”
萧九年,“……”
***
转眼入了夏。
烟烟给萧九年找了一个宋家的武学师父,他每日来教她练字,这之后就去宋家武场,一待就是几个时辰,日日如此,风雨无阻。
孟夏时节,庭院中的紫藤花正当绽放,宋家长公子就要从边关归来了,烟烟打算给萧九年一个惊喜。
她的阿兄那样出色,只要得到了阿兄的指点,萧九年即便习武很晚,也能进益很大,离着武举还有整整三年,说不定他真有造化。
“小姐,您仔细些!”水墨与水画吓出了一身汗,紧紧扶着梯子。
烟烟才不管那样多,她已经打听好了,萧九年已经从外面归府,不出意外他此刻就在隔壁紫竹苑。
她动作灵活的爬上了梯子,探头一望,顿时僵住了。
只见庭院中的一口水井旁,少年身子赤着,只是在下身裹着一条棉巾,他提着一只水桶,将刚刚打上来的井水,从肩头浇灌了下去。
“哗啦”一声,整个身子都被淋了个透。
他平素看上去很是清瘦单薄,但脱了衣裳后,可见结实的小腹,上面甚至还有一块块清晰的肌理,显得十分有力。
烟烟正张着嘴,看呆了去。
这时,少年留意到了她的视线,也抬头望去。
见小丫头一脸花痴样,还有色眯眯的眼神,萧九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顿时……脑子炸了。
萧九年,“……”
少年面无表情的回了屋子,再也没出来。
烟烟嘟着唇,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觉得意犹未尽是怎么回事啊?!
***
接下来几日,萧九年一直冷漠无温,来教烟烟练字时,也绝对不会多少一个字。
烟烟感觉到自己被冷落了,这一天歇息时,她试探地道了一句,“明日是我生辰,府上会办宴席,你届时来么?”
少年没答话,但也没有否决。
他手头拮据,根本拿不出像样的生辰礼。
离开大将军府后,萧九年并未回隔壁的王府,而是去了一趟集市。
他每月能领到的月银寥寥无几,也不像王府其他公子,有母亲与姨娘接济,他的那些少的可怜的月银大多用来购置孤本与书册了,余不了几个钱。
少年摸索着荷包里仅有的几个铜板,脑中又浮现小丫头期待的眼神,明日她生辰,该有八岁了。
还记得她出生那日,将军府大办宴席,人人有赏,就连他这个隔壁见不得光的九公子也得了赏银。
那二两银子可是帮了他的大忙了。
萧九年买了一只兔子灯笼,那八角琉璃灯上画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小兔子的面颊涂了胭脂,怎么看怎么像那丫头。
她会喜欢么?
少年并不能很笃定,但提着兔子灯笼的动作却是小心翼翼,若是碰坏了,他就再也没钱买了。
这一年的小小一只兔子灯,是他能拿出手的全部家当。
***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隔壁的将军府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萧九年四更起榻练剑,待到旭日升起时,隔着一堵院墙,他听见了那小妮子的声音。
“我今日要穿最好看的衣裙,我要艳压群芳!”
萧九年持着竹杆的动作一滞,他没有一把像样的剑,就以竹杆代替,听见隔壁的响动时,少年唇角微微一动,总觉得今晨的阳光格外夺目。
但不及某人。
萧九年没什么体面的衣裳,齐王府逢年过节都会给府上公子小姐裁纸衣裳,但紫竹苑是一个例外。
而萧九年又从不将这些事放在眼里,更是不屑于放下尊严去争这些东西。
他特意挑了一件去年的衣裳,算不得簇新,但好歹比其他衣裳新一些。
他身段挺拔颀长,哪怕只是一件普通的锦缎长袍,也能穿出公子如玉的气度与卓然。分明身份卑微,却是隐露风流气韵。
宋家小姐生辰,隔壁的齐王府自然皆收到了帖子,即便是萧九年登门宋府,也无人会觉不伦不类。
毕竟,萧九年名义上已经是宋烟的老师。
不过,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即便来了宋家,在今日这种高朋满座的场合,他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萧九年提着兔子灯,少年腿长步子大,可能有点想早些将生辰礼送给那丫头,他隐隐期待。
少年轻车熟路就走到了烟烟的闺院,就在踏足院门之时,他突然止了步。
隔着几丈之远,他看见当朝太子殿下,正摸着烟烟的头心,眸光温和,另一只手递了一个锦盒给她,“表妹,这是我命人特意从南海寻来的夜明珠,放眼京城,仅此一颗。”
烟烟瞅了一眼,似乎很欢喜的收下,“多谢太子表哥。”
她好像意识到有人看她,可就在侧过脸望向月门处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此时,萧九年的步子更快了。
他提着兔子灯的手指发白,与那颗夜明珠相比,他手中的生辰礼当真是黯淡无光,不值一提。
他像是落荒而逃,平生第一次开始在意自己的颜面。
紫竹苑,小厮见他归来,很是诧异,“公子,您怎的又回来了?”
萧九年没有理会,兀自一人进屋,他身上煞气甚重,面无表情的挂好了兔子灯,之后呆立在了桌案边,身形萧索。
***
宋家门第煊赫,还出了一位皇后娘娘。
故此,纵使宋家小姐仅仅八岁生辰,今日登门送礼之人也是如过江之鲫,阖府上下热闹了一天,太子殿下还亲自出宫了一趟,就为了给她过生辰。
可烟烟并不是很开心。
她以为萧九年今日一定会露面。
可谁知她从早上等到了晌午,又从晌午等到了席散,却是迟迟没能等来萧九年。
宋老太太拉着她说话时,就见她嘴噘的老高,一脸闷闷不乐。
“喃喃这是怎的了?可是谁欺负你了?”
烟烟不敢说是萧九年‘欺负’她了,她若是这般说,一定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可她心里就是不痛快,非常的不痛快……
***
翌日,萧九年没有过来,只是指派了小厮传话,说是今日有事,不能教宋小姐写字了。
烟烟还在生气中,总觉得被萧九年给辜负了,她都八岁了!这样大的事,萧九年怎能不来恭贺她?!
于是,两人这一冷战持续到了三日后。
这一天,烟烟终于熬不住了,她派人盯着巷子口,一得知萧九年归来,她立刻跑出了府门前去堵他。
萧九年骑着小毛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粉色身影,但他目不斜视,直接从角门入王府。
“喂!你站住!”烟烟气吁吁喊了一句。
她提着裙摆跑到他跟前,又怒嗔道:“那日我生辰,你怎的没来?害我等了你整整一天!”
她……等了他一天?
此时,落日的余晖映着小丫头娇嫩的小脸,少年从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美好的小人儿。阴郁了几日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第88章
“你怎么不说话?前几日为甚没来宋府?”烟烟理所当然的质问少年。
就好像他不出席她的生辰宴就是罪大恶极。更可恶的是, 她苦苦等了他一整日,他都不曾露个面。
萧九年的话刚到嘴边,但旋即又咽了下去, 他很想告诉面前的小丫头,他记得她的生辰, 也给她买了生辰礼。
但有太子的夜明珠在前,他的那只兔子灯,着实拿不出手。
萧九年面色无波,少年已经开始变音, 嗓音介于少年郎与成年男子之间,透着独特的沙哑,“我那日有事在身, 忘记了。”
烟烟顿时委屈的不行。
他真的忘记了自己的生辰。
她还以为,他一定有甚么难言的苦衷呢, 可她的那些零星记忆之中,他分明对她那样的好。此时,两人对视, 小丫头水润的大眼雾蒙蒙的, 忍着没哭出来,她手里提着一小袋糖果子,直接塞给了少年, “喏, 这是我特意给你留下的,那你明年不能忘记我的生辰了!”
说着, 烟烟倔强的转身离开,也不当面向少年控诉,他忘却她的生辰是如何罪不可恕。
萧九年站在原地, 身形被夕阳的光拉的好长。
回去之后,少年吃了一颗糖果子,真甜。他第一次尝到这等舌. 尖. 颤. 栗的滋味,像花.尖. 晨露,四月柔风。
这一天晚上,萧九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他的梦里,有一个胖墩墩的粉团子一直围着他转,她时而嬉笑,时而又闹脾气。
萧九年醒来时,那个梦就变得甚是模糊了,他甚至记不清梦中人的样子。
但不知为何,胸口有些怅然若失的空洞。
“公子,有个好消息!王爷他今日命管事给您加了月银了,眼下您每个月可以领五两银子!”小厮卫元甚是兴奋。
要知道,齐王府的其他几位公子,除却嫡出公子之外,即便是庶出的公子哥,每月月银也在二十两以上,独独九公子每月仅可领二两银子。
加之九公子没有长辈接济,导致日子过的很是拮据,虽说不至于饿死,但大户人家中多的都是踩低捧高的奴才,九公子常年不受待见,连带着下人们也不将他当主子,此前紫竹苑里倒是有两个伺候的丫鬟,但有一晚不知发生了什么,九公子勃然大怒,三日后那两个丫鬟就暴死在林子里了。
卫元不敢多问,他打小跟着主子,虽说主子少言寡语,也不像其他公子出手阔绰,但主子并未苛待过他,他知道主子是个好人。
萧九年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挂着的兔子灯上。
一月五两,一年也才六十两,除却各处花销之外剩不了多少,他要多少年才能买一颗夜明珠……怕是这辈子也不行吧。
少年眸色深沉,半敛眸沉默稍许,才嗓音淡淡道:“嗯,我知道了。”
破晓的晨光乍现,少年持着竹杆走到院中开始练习剑术。
这一日起,少年觉醒了最初的抱负。
一盏兔子灯,一袋糖果子,还有……
***
宋熙是烟烟的兄长,也是宋府大房唯一的公子。
相比于隔壁齐王的多情,宋大将军在出京城是出了名的惧内,宋夫人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生的娇滴滴的,容貌不俗。当初大将军对其一见倾心,还特意求了圣旨赐婚。
宋大将军年少时候立功,与当今圣上是车笠之交,曾一同挨过最艰难的日子,他前半生威风凌凌,从未吃过败战。但一回到家中,宋大将军立刻嬉皮笑脸,跟在自家夫人身后嘘寒问暖。顾及着宋夫人的娇弱身子,宋大将军都不敢要子嗣了,故此,如今膝下仅有宋熙与宋烟二人。
宋熙这次是从边陲归来,烟烟已盼着兄长已久了,她还是孩子的心性,不懂那些朝堂政事,更是不知圣上突然将兄长召回京城是另有目的,她眼下心思甚是单纯,做事情只顾着自己的喜好。
宋大公子领兵回京,年轻的将军骑马自长安街路过,引得无数女子翘首痴望,场面虽不像古时掷果盈车那般浮夸,但也热闹非凡。
长安大街上,众百姓回避两侧,就在这时,一穿着粉裳的小姑娘提着裙摆一路狂奔了过来,随着她的动作,发髻上的珍珠链子左右摇晃,晃到了某些人的眼。
“阿兄!”烟烟大喊。
宋熙一眼就看清来人,将军跳下马,伸出双臂,将小丫头一下就抱了起来,还掂了一下,“一年不见,烟烟倒是重了不少。”
烟烟打小就喜欢缠着兄长,虽是已过八岁生辰,但她从不顾礼数与旁人眼光,“阿兄,我要骑你的马。”
年轻将军的汗血宝马,那也不是一般人能骑的,何况今日这种场面,烟烟当然要备受瞩目。
宋熙拥有大将军的气魄与宋夫人的容貌,在京中贵公子排行榜中名列前茅,姑娘们瞧见他抱着小丫头坐在了马背上,恨不能化身成烟烟发髻上的珠串。
就这样,烟烟坐在宋熙怀里,享受着众人投来的,或是艳羡,或是嫉妒的目光。
她觉得倍儿爽。
人群中,萧九年的目光追随了良久,眼神深幽,少年终是沉默着离开。
原来,她不止对他一个人亲热。
宋公子有汗血宝马,而他只有一头不体面的小毛驴……
……
自那日在院中洗澡被小姑娘看见之后,萧九年就刻意留意了,他身子骨强健,一直用井水洗澡,一来是方便,二来是为了强健体魄,这第三是因着齐王府的后厨狗眼看人低,就算是他让小厮去打水,也未必能打到。
故此,这些年,萧九年几乎没有用热水洗过澡,这也造就了他异于常人的体魄。
刚冲了个凉水澡,少年就听见有人在喊他。已是仲春,日头渐烈,少年的目光透过茜窗往外看去,就看见院墙上趴着一颗小脑袋,“九年哥哥,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少年,“……”
她倒是知道省事,直接趴墙头就能传话。
萧九年身上的中衣已经有些年头了,袖子略短,他出门之际,套上了一件五成新的外裳,少年风光霁月的脸仍旧寡淡无温,但小姑娘让他过去,他当真去了,半点没有磨叽。
虽然萧九年表面不显,但他心里已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
他无从解释。
他自知,宋烟是云端之上的天之娇女,而他呢,不过是活在阴暗沼泽里的可怜虫。
不过转念一想,她还是个孩子,自己算是她的老师,他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作甚?
“你有事?”少年冷冷的,鬓角还沾有水渍,衬的眉目更是萧索。
烟烟眨了眨眼,自是察觉到了少年的冷漠,她无端委屈,可少年一贯如此,她以前还欺负过他,思及此,烟烟劝说自己不与他计较,“我将你引荐给了阿兄,今日阿兄需得入宫面圣,明日府上给阿兄办洗尘宴,你记得过来呀。”
若得了宋家长公子的青睐,他的路会好走很多。
少年的尊严不允许他低头求人,可他需要奋进,需要这个带他走出沼泽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没法拒绝小姑娘灼灼的眼神。
“好。”
少年应下了,耳垂发烫。
烟烟咧嘴一笑,唇角的两只小梨涡可人极了,她随手抛了一包吃食给少年,“这里头是核桃仁,补脑的。你练剑辛苦,需得补补。”
少年,“……”
为什么练剑需得补脑?
隔壁院落传来宋熙的声音,“烟烟,你在作甚?!”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小脑袋缩了下去,像是被人从梯子上拉下。
少年心头一紧,但话到最后又咽了下去,他好像没那么资格关切一句。
隔壁院墙传来兄妹两人的嬉笑声,少年立在墙角静静的听着,他也渴望着……可他这座紫竹苑,就连王府的下人也不屑路过,更别提几时热闹过。
***
次日,烟烟担心萧九年又不登门,一大早就爬上院墙提醒他了。
她梳着双丫髻,今日又换了艳红石榴石的头饰,衬的小脸白里透红,莹润饱满,像是熟透的桃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更是晶亮有神,像极了清澈的琉璃珠,她的脸迎着东边的晨曦,笑盈盈的喊了声,“九年哥哥早呀,一会记得过来哦。”
萧九年已练了许久的剑。
他急着求成,近日每天都会练上近五个时辰,手磨破了皮就再换一只手,如此反复轮流。
少年额头俱是汗,可能不太像让小姑娘看见他这副样子,他侧过身点头,“嗯。”
烟烟这便欢喜的下去准备了。
无论几时,她都是要艳压群芳的,今日是阿兄的洗尘宴,京中尚未婚配的贵女都会登门,名义上是为了阿兄洗尘,其实就是来露个脸,一个个都争先恐后的想给她当嫂子呢。
宋熙不同于寻常武将,他文武双全,为人谨慎,今日太子与几位皇子也登门了,隔壁齐王府的几位公子哥自然也会露面。
这时,小厮领着一少年来到了男席处。
众人一看此人是萧九年,贵公子之间的气氛莫名尴尬了起来。
齐王府世子萧爵清了嗓子,冷声道了一句,“老九,你怎么来了?”
就好像萧九年出现在今日的这种场合相当的不合时宜。
宋熙也不看好他。
在宋熙看来,一个落魄外室子与妹妹关系交好,唯一的可能就是想利用妹妹,从而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宋熙太了解妹妹的性格,若是直接回绝了妹妹的请求,只怕宋家的屋顶都会被她给掀了。
所以,宋熙表面答应了烟烟,实则却是暗中观察,他倒要看看这萧九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能哄得他的妹妹团团转。
宋熙面上不显异色,他笑道:“九公子快请坐,我听说眼下你教我家烟儿练字?那丫头聪慧过人,偏生不爱刻苦,不知你是用了什么人法子,让烟儿迷上练字的?”
他已经打听过了,妹妹如今雷打不动的练字,这可真是罕见,故此,宋熙更是好奇,想知道萧九年到底对妹妹做过什么。
倘若……
萧九年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他绝对不会手软。
萧九年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宋熙字里行间的话,眼下的状况对他而言十分不善,当然了,他也没有指望过得到旁人的善意。
少年不卑不亢,如实说,“是宋小姐自己喜欢练字,我不过只是提点了几句。”
他很谦虚,也遮掩了锋芒,同时少年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其他情绪的表情。
许还是个人物。
这是宋熙对萧九年的最初印象。
宋熙是宋家嫡长子,姑母是皇后,纵使萧九年是齐王之子,像宋熙这样的贵公子也不太可能关注到他。
确切的说,今日是宋熙第一次留意到了萧九年。
宋熙收敛神色,笑道:“一日为师,则终生为师,我家烟儿老师诸多,她自幼顽劣,还望九公子多担待些。”
萧九年垂在广袖下的手握了握,情绪依旧没甚波动,“宋公子放心,宋小姐聪慧过人,虽是调皮,但不妨碍练字。”
他明白宋熙是在警告他,宋烟虽然让他教练字,但自己也不过只是宋烟众多老师中的一个,根本没甚分量,暗示他不要妄想太过。
在座的贵公子皆是人精,都是百年世家养出来的,一个个心术了得,众人对视了几眼,对齐王府这位鲜少露面的九公子更是轻视。
到了这一步,宋熙当然不可能直接警告萧九年远离自己的妹妹,但也不意味着,他可以容忍一个卑贱的外室子接近妹妹。
纵使这少年或许并非池中之物,但也改变不了他出生卑微。
宋熙起身,笑道:“诸位公子请稍坐,我去见见太子殿下,稍后就过来。”
他作为宋家少主人,他若是在场,旁人自然不便找茬,可一旦宋熙离开,在座的好几位贵公子就安耐不住了。
“萧九公子,你是如何攀上宋小姐的?也给我等支一招啊。”
“哎,王公子这话是何意?人家宋小姐才八岁,九公子总不会这般禽.兽,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吧。”
“这勾栏女子生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了,手段了得啊!”
萧九年滕然起身,即便烟烟年纪还小,他也不想听到这些意有所指的污言秽语。
少年那双幽若古潭的眸子扫了一圈在场的贵公子,眼中隐露杀意。
齐王府世子萧爵低喝,“老九!你这是做什么?!你还不嫌丢人么?”
萧九年握紧了拳头,唇角溢出一抹冷笑,他今日如何丢人了?从头到尾他什么也没做,唯一的错就是出身不好,所以不管他走到哪里,亦或是做什么,所有人只能看见他的出身,而否决他的一切。
“你们在说什么?”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众贵公子自是不好意思当着一个小姑娘的面,联手对付一位见不得光的少年,遂纷纷止了话。
烟烟气鼓鼓的,方才她来找萧九年,无意听见了众公子的话,她比萧九年还要气愤,她本想替萧九年找回公道,可一想到许会给他带来麻烦,烟烟生生忍住了,小姑娘走了过来,年纪小,身形也娇小,却是气煞汹汹,“老师,你同我过来,学生有事请教你。”
烟烟故意当着众人的面称呼萧九年为老师。
少年微微一怔,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的剑眉蹙着,薄唇紧抿,但还是走向了小姑娘。
烟烟带着萧九年离开时,对众公子“哼”了一声,一副‘护崽’的架势。
两人没走多远,身后又有嘲讽传来,“啧,真有手段。亏得宋小姐年纪还小,这个九公子看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就他那种出身,还真敢往宋小姐身边站。”
烟烟没回头,伸出小手拉住了萧九年的衣角,可两人拐过回廊时,萧九年突然止了步,少年坚定如初,仿佛并未受到旁人影响,“你大可不必如此,日后还是换一个人教你练字吧。”
他对上小姑娘潋滟的大眼,他一直不想承认的那句话,此刻却吐口而出,“我不配。”
他不配。
不配这世间的美好。
少年要走,却发现小姑娘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放开,他不敢用蛮力,生怕会伤了她,少年垂眸,发现小姑娘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他又一次想要落荒而逃。
生怕自己灰暗见不得光的出生,会玷污了小姑娘的美好。
烟烟眼眶微红,仿佛能够感同身受,她的小手紧紧抓住不放,她坚信,少年终有一日会出人头地。
“寒山曾问拾得,‘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厌我、骗我者如何处治乎?’,拾得大师是这样回答的,‘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九年哥哥,我不管旁人如何看你,可在我心目中,你就是盖世英雄,你莫要因他人的小人之心而气坏了身子,我……我不想看见你难过。”
小姑娘说着,眼眶已然红了。
她自那次风寒醒来后,就对萧九年有了超乎寻常的情愫,她还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自己要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他。
她说过,她要罩着他。
少年怔住了,沉溺在小姑娘坚定的眼神中,与此同时,他也震惊了。他对小姑娘并不陌生,从她出生那日起,他就知道她的存在,还有隔壁院墙时常传过来的啼哭与嬉笑声,他没想到小姑娘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你别哭。”少年不会哄人,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哄她了,他一无所有,连份像样的生辰礼都拿不出来。
庭院中,宋熙刚好过来,他刚才有意离开一会,就是为了借其他贵公子之手,提醒萧九年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痴心妄想。
不过就是个不受待见的外室子,届时给点好处,随意打发了就是了。
但就在方才,宋熙亲耳听见妹妹的话,震惊于这小混账如今竟然有这般觉悟,这番话文绉绉的,倒是颇有涵养。
而且,萧九年也不像是油腔滑调的人。
难道是他看错了?
宋熙没有吱声,对身边的人也打了手势,几人隔着一堵月门,悄然窥听。
这厢,萧九年见小姑娘一直红着眼眶,他不知怎的,内心烦躁,他本不是一个自负的人,但此刻面对着因为自己而哭的小姑娘,少年第一次许诺,“别哭。”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洗的发白的帕子,虽然很旧,但干净整洁,还有淡淡的皂角气味,“你想让我考武状元,我就一定考给你看。”
他虽然身子骨健朗,但习武的基础差,齐王几乎不关心这个儿子的存在,更别提给他提供资源了。
想要在三年后的武举上夺魁,着实艰难。
烟烟很好哄,少年又生的这般俊朗,她喜欢听他低低哑哑的嗓音,当即破涕为笑,“那就一言为定,届时让他们再也不敢小瞧了你!我脸上也能有光。”
她脸上有光……
这话太有歧义。
少年默了默,却没有反驳。
萧九年没有在宋府久留,也没与烟烟提及一句被人为难之事,还算是个君子,宋熙对他稍有改观。
***
烟烟很是聪慧,今日的一场闹剧,她很快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是憋屈自己的主儿,气冲冲的去见了宋熙。
宋熙生怕被外人看了笑话,就单独见了小丫头,“好烟儿,怎么气的像肺鱼了?谁这样大胆,敢欺负我家烟儿?烟儿告诉阿兄,阿兄替你去削了他!”
烟烟瞪了阿兄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你!不要以为我不懂你们这等贵公子心思,九年哥哥不过就是出身差了些,但身世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更何况,英雄不问出处!我不管!反正我就向着他,阿兄你也得帮我!”
宋熙无话可说,经过今日,他倒是对萧九年这号人物另有看法了,但有一点他依旧很坚持。
他的妹妹,绝非是萧九年这种人能够挨近的!
***
入夜之后,宋府才逐渐安静了下去。
萧九年今日在宋府备受排挤,但他回来后并未因此消沉,亦或是愤怒,他仍旧专注于自己的事,无论旁人如何诋毁轻视他,说他这辈子无可救药,他都不会当真了。
少年的胸腔有一团火苗,那团火苗正愈燃愈烈。
小厮卫元上前道了一句,“公子,咱们院里来贵客了。”
萧九年倏然侧过脸,却在看见宋熙的脸时,眼中瞬间闪过失望。
紫竹苑平时安静的门可罗雀,除却她之外,没有人会来。可这都天黑了,她哪里会来呢……
宋熙见少年手持竹杆,正在院中练剑,方才虽然只是一瞥,却是察觉到少年的剑气凛然,越看越不像是普通人。
他眯了眯眼,“九公子,我有话与你单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