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裳与薛春泓总督就盐课改制一事达成一致,毕竟明湛先前的宣传工作到位,春闱都以盐课改制为题了。

在林永裳等人尚未到淮扬之前,盐课改制的春风已吹遍了淮扬大地,盐商们亦早知盐课改制已势不可挡,全都歇了火儿,准备另谋生路。

林永裳对于盐商如此配合,颇为吃惊,温声道,“先前林某来淮扬之前,陛下亦有所训示。”

清一清嗓子,林永裳道,“皇上知道,你们先前打理盐课,为君尽忠为国孝力,如今断然没了饭碗,难免发愁。”

吴经年轻,反应也快,顿时一脸感激道,“皇上真乃万世明君,对我等盐商亦关怀备至。”那满面的感激涕零哟,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说他亲爹呢。

余下诸人亦不甘示弱的说起各自的感激之情。

林永裳满意的笑一笑,“诸位皆是淮扬大商贾,盐课改制亦关乎诸位的饭碗,想来早去云贵打听过了,必知陛下性情,自不会令你等吃亏。先前,在朝中曾有人提议给你们封个虚衔来犒赏你们多年辛劳。”

说到朝廷补偿问题时,眼冒亮光的不是一个两个。这些商人,有的是银子,缺的是社会地位。如果朝廷肯赐官,纵使是虚衔儿,亦是无上荣光。

“不过,皇上说了此举不妥。”林永裳仿若没看到诸人的失落,接着道,“皇上道,虚衔儿不比饭碗实在。你们失了盐课这碗饭,自然要还你们一碗更香的。”

此话一落,就是坐在盐商第一位的程耀之,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亦是精光一闪。

诸人秉气凝神,半点声响皆无,只听到一屋子心跳与呼吸的声音。

林永裳不再卖官司,直接道,“诸位若有意江南海运,可去帝都,介时,陛下会亲自召见几位,与你们详谈开海禁之事。”

虽然开海禁的风声早就放出来,且不少人做过此美梦。不过苦于并无准信儿,谁也没敢轻信,如今美梦成真,饶是这些富贾天下的大商人,亦难免喜形于色。

海运的利润,他们是知道的,那真真是一本万利的营生。虽说海上风险大,不过这也并不一定要出海行商,在岸上照样能赚银子,不过利润低些罢了。总之,这是一门风险与高额的利润共存的营生,颇是令人心动。

程耀之当下便问,“林大人,不知陛下何时召见我等,我等也好准备进帝都之事。”

“任何时候,这要你们选个时间,只要你们去,陛下自有宣召。”林永裳道,“你们去帝都时,本官会亲自写一张手书,你们只管持此手书到吏部,自可得见天颜。”

程耀之感慨道,“我等商贾末流,能得陛下这样妥当安排,纵是粉身碎骨,亦愿为陛下驱使。”

不要以为盐商皆是什么大腹便便粗糙无礼之人,要知道,这些商人不乏出自世代富贵之家。他们虽是经商,亦通诗书,说话有几分文采水准,行为之间并不见粗鄙之气。

林永裳笑赞,“诸位果真是未负陛下一片关切之心。”

明明见都未见过一面,且明湛行此调虎离山之计,不过是为了让林永裳好进行盐课之事。因林永裳处置得宜,盐商们不但未对改制之事心生反感,反而是对海运跃跃欲试,将眼睛投放在更大的蛋糕之上。

林永裳趁热打铁道,“皇上亦有言,他知你等盐引尚未到期,如今为了天下万民,要你们交回盐引,岂不令你们损失银钱?陛下说了,只管将各自盐引剩余期限换算了银钱,朝廷一一补发。”

另一盐商沈太平正色道,“陛下时时将我们商贾放在心上,我等欲报帝恩尚且不及,这些银钱,只当我等捐给太后娘娘的善仁堂。亦算我等商贾,对天下百姓老人的一点儿心意。林大人且不必推辞,若是执意要还银子,就真是看不起我等行商之人了。”

林永裳意即在此,自不会推辞,笑道,“那本官就代天下百姓谢过诸位了。”

有云贵之例在先,且盐商们早有心理准备,如今朝廷肯另给他们生路,又能去帝都见驾,简直是惊喜超过预期。顿时,人们先前对于盐课改制的怨言皆是风消云散,只剩满腔爱国忠心。

林永裳之精明强干,可见一斑。不禁是范维冯秩颇多体悟,亦可见明湛用人之精准。

40、更新 ...

林永裳与薛春泓总督设宴招待盐商,宴会过后,宾主尽欢,各自告辞走人。

范维冯秩与林永裳亦喝的不少,自回院中休息。

林永裳笑,“这次多亏了小范大人这招釜底抽薪。”

“不过是奉大人之命而已。”范维谦逊着。

冯秩笑,“两位就不要过谦了,难得这些盐商合作,咱们赶紧把帐盘清。”

盐商们这样识时务,自然有舆论的关系。再者,三人早商议了,范维事先悄悄的拜访了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盐商程耀之。

如今扬州城盐商中,程沈两家不相上下。

程家族长程耀之,沈家族长沈太平俱是盐商中关系重大之人。

沈太平乃湖广总督沈东舒生父。

自从沈东舒步步高升,沈家从不起眼的盐商之家,一跃为盐商中的大户儿。几乎与老牌子的程家平起平坐,甚至锋头儿更盛程家三分。

程家的地位来自于凤景乾初登基时,为西北平叛大军捐了百十万的粮饷,自此得了凤景乾青眼。终凤景乾一朝,程家皆是顺风顺水,赚的银子海了去。

谁料沈家出了一位沈东舒,沈东舒有才,沈家有财。沈家拿出家底子为沈东舒铺路,如今已得到超额回报。

程沈两家皆是盐商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儿,更有沈太平屡屡撼动程耀之的盐商商会会长之位,二人之间,龌龊颇多。

此次在召集盐商宣召盐课改制之前,林永裳已做足功课。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林永裳就是抓住这个机会,派范维暗访程家,先与程耀之详谈了盐课改制后各家皆可涉足海运的优厚条件,自然还有关乎帝王恩宠的事。其目的,不过是让程耀之在盐课改制时,带头儿配合一下,起个“托儿”的作用。

对于程耀之而言,这真是天上掉的大馅儿饼。

他家几代盐商,奈何如今这盐课改制,已是势在必行。他早命人去云贵打听过了详细情形,如今不仅能获得朝廷的补偿。当然,更让他欣喜的是,官家找他做这个“托儿”,而不是找沈太平。

这说明什么?

程家子弟自然也有在朝为官者,不过皆不比沈东舒才干过人,贵为正一品总督。

程耀之自然要抓住这次机会,这是个极难得的,他梦寐以求的,可以获得新皇圣心的机会。

程耀之求之不得。

关于为何林永裳不选沈太平做这个“托儿”的原因,林永裳认为,其一,沈家并没有程家根基深厚,这是历史原因。

再者,从程家在太上皇当政时资助西北军资一事,就可看出,这家人是十分善于政治投资的。而且,能为政治投资下血本。

沈家却是依靠族中子弟的升迁来得到今日地位,沈家的投资,更多是放在族中子弟身上。

故此,林永裳弃沈家,而选程家。

当然,他也没料到沈家亦如此殷切的配合盐课改制之事。

不过,在范维眼里,林永裳选中程家,或者还有另一层干系。

朝中年轻新贵,其实不只是林永裳一人。

再有一人便是如今任湖广总督的沈东舒,甚至在太上皇当政时,沈东舒比林永裳的升迁更加迅速。

在林永裳为左都御史时,沈东舒就已常年伴驾。

如今沈东舒外放为正一品总督,如若回朝,除了六部尚书之位,便是内阁相位以赐。

这个时候,林永裳不令沈氏家族出头儿,自有另一番思量。

毕竟,林永裳与沈东舒相比,最大的不足之处便是:他没有一个家族可倚。

一场盐课改制,已见风起云涌之势。

范维想到的事,不知明湛会不会想到。

不过,纵使明湛知晓,这也无伤大雅。用明湛的话说:这些啊,都是小爷玩儿剩下的。

再者,做为一个皇帝,他是不会乐意看到自己的臣子们亲如一家的。

明湛如今面临的是另一桩是非。

自从吴婉事件之后,明湛提出“女人不卑”的理论,帝都城的男人感受到了本能的危险。

道德家们更认为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道德败坏、妖孽当道,日子简直是没法儿过了。他们简直难以理解,世间竟有吴婉这样的怪物,更令人心寒的是,这个放荡邪恶的女人,竟然得到了皇上与太后的青眼,甚至引得不少年轻人暗地里的敬佩。

每日身处这样的环境,道德家们感觉连空气都邪恶的令人难以忍受。

终于,苍天有眼,帝都城终于了一件他们可以歌颂,可以视为道德模范宣扬的道德标本出现了。

这世间,一样米养百样人。

有吴婉这样刚强坚韧死中求生的女人,自然也有视名节如性命、三从四德的女子。

事情发生在仁宗皇帝时一个翰林家里,此翰林姓余,余良生。

余良生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八,许给了同僚钟翰林家的公子。不想钟公子命短,成婚三日,咽了气儿。

余姑娘守完夫孝,便素衣菇素,立志为钟公子守节。

转眼三十年过去,余姑娘过继的嗣子已在朝为官,为母请封诰命的同时说出母亲的贞洁美德,当即便有人说,不但要为钟老太太余氏赐封诰命,更要表彰余氏美名,赐贞洁牌坊。

明湛听到“贞洁牌坊”四字,顿时惊悚了。

如果只是翻看话本子小说,贞洁牌坊或者只是一个名称,一目扫过而已。可是在现实中,明湛见到活生生的人空守三十年来换这样一件石坊,他直接从龙椅中起身,惊吓的说不出话来。

明湛的神色,绝对说不上愉快。

可是,他头一遭见识了群臣的力量。所有人对于明湛的动作产生了一致扭曲的理解,跪下群呼,“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明湛一句话没说,事情便被人砸瓷实了。

太可怕了。

明湛站在昭德殿最高处,脚下铺就着大红织金丝的地毯,身上穿的是玄色五爪龙袍,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一片乌压压的头顶,官员跪伏在他的脚下。

明湛却是头一遭感受到什么叫“孤家寡人”?

他缓缓的坐回龙椅,不得不重新思量,帝都兵马节制在永宁侯之手,他是安全的。

“爱卿们平身。”如果明湛稍稍软弱,或者心里素质稍差,或者脾气暴烈,他是坐不起这个帝位的。

明湛当然恼,当然怒,可,即便他是天子之尊,如今也要忍着。

就事论事。

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实有锥心之痛。

当初,明湛要迎卫太后入宫,虽然大半臣子反对,到底没有如此激烈。

亦可见,明湛对于吴婉的维护,对于女人地位的提高一事,已经从根本上触怒了这些官僚阶层的士大夫。

虽然明湛说了,女人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皇帝的话,自然有用,可即便是皇帝,也休想改变这数千年来男尊女卑的意识形态,风土世俗。

纵然女人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男人也绝不能接受让女人与他们拥有同样的权利与地位。

别说妻子、女儿、母亲,就是天王老子,要从他们手里夺手权势地位,他们也要以命相搏。

如同明湛无法真正的了解这个时代的人类,这个时代的人同样无法理解自己的君王,明明男儿身,焉何一次次的为女人出头儿!

代沟从来都存来,却是第一次这样明晃晃的摆在明湛与群臣眼前!

怒火是无法解决问题的,明湛对于这位钟翰林母亲余氏的遭遇亦十分同情。

余氏当然是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可敬的。这样的女人,明湛衷心的希望她能有一个安稳的晚年。

可是,如若余氏这面贞洁牌坊颁下,那就是将吴婉逼入绝路,甚至明湛提议的重新为女人立法的法案也会无限期的搁置。所有的,明湛先前做的一切事,就成了大笑话!

明湛看着群臣慢吞吞的起身,左手无意识的放在龙椅的扶手上。皇族以龙为尊,连鎏金的扶手上都雕着活灵活现的龙头,兴许是被历代帝王抚摸的多了,这龙头泛着一层油脂,入手光润非常。

“钟爱卿为母请封,一片孝心,朕允了。”明湛声音缓和而威严,“贞洁牌坊的事,暂时搁置。朕想见一见余老太太,再谈此事。”

礼部尚书欧阳恪道,“陛下,余氏贞洁美德,世所罕见,当为天下妇人表率,实该嘉奖。何况余氏为夫守寡三十年,令人敬之佩之,实该赐下贞洁牌坊,以嘉其行。”

余者纷纷附和。

明湛温声道,“既然有此奇女子,朕见一面,难道过份吗?”

欧阳恪一撩衣襟子,扑通跪在了地上,凄声道,“陛下,老臣如今已年过七旬。自陛下登基,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陛下亦是天纵奇才,一代英主。老臣在这朝上站了四十余年,一片赤血忠心,如今眼见世间妖孽横行,胸中无数话语,不吐不快,请陛下听老臣一言。”

明湛这短短的十几年,面对过无数艰难险境,却是头一遭遇到群臣的抵抗,他并非知难而退的性子,淡定道,“请讲!”

41、更新 ...

请讲。

这么普通两个字后来形成一个标志,当明湛必须要面对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时,他就格外的客气。

这也标志着,他要跟你丁是丁卯是卯的,以帝王的身份谈话了。

明湛并不是第一天登基,臣子们也不是第一天与明湛打交道。

明湛平日为人随和,并不讲究太多的规矩。其实,就臣子本身而论,他们当然喜欢帝王这种亲切的态度。

可是如今,他们宁可不要帝王这种亲民的态度,也希望帝王遵守古法规章。

欧阳恪能当礼部尚书,对各种曲籍章规简直是如数家珍,自《仪礼丧服-子夏传》里的“三从”,说到《周礼·天官·九嫔》里的“四德”,一路延伸到嫡庶妻妾之尊卑贵贱,说的口沫横飞气贯如虹。

明湛暗想,看这老家伙的肺活量,再活个十年绝对是没问题的。

不过,欧阳恪越说,明湛就越发糊涂,不得不打断欧阳恪道,“欧阳,你说的那些,朕早就知道。朕也没说三从四德,妻尊妾卑有错。嫡庶之别,朕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明白。你这是打算给朕上什么课呢?”

欧阳恪仿佛被什么塞住了喉咙,他咽了口气直接问,“皇上若是明白,焉何要说女子不卑!”

“女子不卑?莫非女人能与男人比肩?恕老臣不能苟同陛下此言。”欧阳恪今天是本着“文死谏”的精神上本,话不说不快,他还不要命的高声拿卫太后举例,道,“哪怕如今太后娘娘为地位尊贵,可细溯其源,太后之地位尊祟是由于陛下九五之身,故陛下推恩于太后,太后方为尊贵。自来女人的地位是依附男人而产生,太后尚且如此,何况凡间女子!”

明湛终于明白大臣们的愤怒,明湛素有急智,他迅速的想到了一个应对的法子。明湛马上道,“朕再说一遍,朕从未否认过三从四德、妻妾嫡庶的重要性,这是社会的伦理,即便是朕,亦会遵守!”

“朕说女人不卑,是相对于律法而言,男女一样。”明湛不急不徐的举例道,“譬如,杀人者死。杀人者的内容,就包括了男人,亦包括了女人。不论男人杀人,还是女人杀人,都要以命抵命。在这上面,男女是不是一样?”

“自秦汉以来,便是以法治国。”明湛道,“国家律法针对的对象是所有人,皇家、宗室、贵戚、庶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就是说在律法面前,即便王子也是与庶民一样的标准。莫非还要因为哪个高贵哪个低贱,就有量刑不同吗?”

“朕这样说,女子不卑,莫非有错?”

明湛从未做过直接将封建社会翻盘的美梦,他只是希望能让这个社会做一点点的改变,不论成不成功,这皆是他的愿意。

明湛的话,更令群臣吃惊。他们这样拧成一股绳的反对明湛,怕的无非是提出“女子不卑”的帝王要颠覆这世间伦理。

男人在外打拼养家,女人依附男人打理内宅,温驯贤德,方是正理。若是像明湛在什么皇家的刊上说的,女人不卑…

女人不卑?

莫非要让女人同男人一样的地位?或者更大的灾难在后头,女人不卑,若是所有女人都一样,那家中妻妾还有何规矩可言?妻妾混淆,后面接着就是嫡庶不分。

嫡庶是大统!

大统即正统!

顺着这样的思路脑补一下,天下将乱!

所以,臣子们秉持忠心,明知明湛脾气不大好,亦要犯龙颜,进忠谏。

今日忽听得帝王以另外的思路解释了“女子不卑”的说法,更让群臣欣慰的是,帝王亲口承认“三从四德”之重要性,“妻妾嫡庶”之必要性。

帝王这样的明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臣们变脸的速度绝对不慢,欧阳恪大人刚刚还是一副要拼命的架式,转眼就笑成一朵老菊花儿,谦恭的连连致歉道,“皇上圣明,竟是老臣误会了皇上。老臣还有个不情之请,请皇上允老臣将圣训整理成文,印在皇家报刊上,请天下共听圣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