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大致介绍了一遍,郭小芬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完了说:“姚远,我是做法制报道的,医疗的事情不是很懂,但是近几年人体器官倒卖活动十分猖獗,不法分子为了暴利,都到了光天化日劫持路人麻醉取肾的地步,想想都令人发指…你们那个‘健康更新工程’,说白了就是给人换零件,那么零件从哪里来?供体是谁?你都知道吗?”
姚远看了看她,冷冷地说:“这是公司商业秘密。”
“这不应该是秘密!”郭小芬严肃地说,“这就好像上市新药不标药品成分、饮料食品不写添加剂含量一样,都是不可以的事情。说不清供体来源的器官移植手术是非法的,姚远你可要加小心,别涉入太深,如果发现什么不正常的情况要及时跟我说——”
“然后你写完稿子,拿出去获奖扬名?”姚远讽刺地说,“郭大记者真是敬业啊!”
郭小芬只觉得心头腾起一股火儿,她提醒姚远,纯粹是担心他被牵扯进违法事件,竟被如此误解:“姚远,大学毕业之前咱倆谈过,假如将来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但职业要求与基本道德相违背该怎么办?我记得你那时特别坚定地说:宁可辞职,也要捍卫道德的底线,现在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你当你还是大学刚毕业?你当你还是不谙世事的学生?”姚远冷笑道,“基本道德,基本就是胡扯,还不如五分钢镚儿值钱呢!”
郭小芬越听,身上的血越冷,她很悲哀,又无能为力,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个曾经熟悉而今陌生的眼前人,很久,转过身默默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姚远一直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的背影,好像看着一段已经逝去的时光。
郭小芬沿着医院的围墙走出很远,忽然想起蕾蓉临别的嘱托,拿出手机给呼延云打了个电话,半天才接通,话筒中的声音沉闷而含糊,显然是从梦中被拖醒的人特有的:“小郭啊…什么事啊?”
“打扰你睡觉了,不好意思。”郭小芬把蕾蓉刚才来医院看姥姥、匆匆离去前留言的经过说了一遍,电话那边半天没有声音,她以为是断了,连忙“喂,喂”了两声,呼延云有点烦躁:“我在,等一下,我想一想…你说蕾蓉走得很急,当时发生了什么特殊情况吗?”
郭小芬想了想:“没有啊…她走后我有点糊涂,还打她手机来着,关机。”
“她应该有手机,却不亲自给我打电话告别,也不发短信,还关机了,难道是手机没电了?她走得很急,又说要回南方,这是受到迫害或面临极大危险时才会采取的办法,那么她的手机就不是没电,而是担心被跟踪…”呼延云自言自语道,“对了小郭,这两天我在医院看护我姥姥,没有看新闻,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和蕾蓉有关的事件?”
“嗯,有的。”郭小芬就把钱承之死、蕾蓉在现场验尸、有人传闻听到“死亡预测”等等,给呼延云讲了一遍。
呼延云顿时紧张了起来:“小郭你现在还在市第一医院附近对吗…好,旁边有个特别大的肯德基,24小时营业的,你到那里面等着我,我马上打车过去找你。”
放下电话,呼延云赶紧穿好外衣准备出门,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又有些口渴,拿了大玻璃杯子来到厨房,想接点清凉的自来水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把一缸子水举过额头往下倒,被淋得“哎哟”一声惨叫,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脸,反倒清醒了一些。
他想:蕾蓉最近面临的压力既有舆论,也有源头不明的构陷,而她匆匆逃避的肯定不是前者,应该是后者——担心手机被追踪更说明了这一点,那么蕾蓉要想“回南方”,肯定不会坐飞机、坐火车,应该是通过溪香舍走“秘密渠道”…
想到这里,他给“玉浮阁”茶楼打了个电话——那里明着是茶楼,暗里是溪香舍在本市的联络处,接电话的是茶楼的经理侯志华,外号叫“猴子”的,最是聪明伶俐的一个人,这时在电话里却一肚子火气:“呼延,我们这儿被人抄了。”
呼延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刚才,茶楼正要打烊,突然冲进来几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说要搜查,我让他们出示搜查证,他们说是名茗馆派来的,我说既然是‘四大’的兄弟,更要给面子啊,不能说搜就搜,好么,卡着我后脖子甩到一边,所有员工都集中到一楼,电话只让我接,不让我往外打,现在他们还在那儿翻箱倒柜呢!”
呼延云勃然大怒:“你把他们领头的叫来,我和他说话!”
猴子直接把电话给身边的郭炜,不屑地一努嘴:“呶,找你的。”
郭炜接过电话刚说了一个“喂”字,呼延云就恶狠狠地说:“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郭炜火了:“你是谁?”
“我叫呼延云,不知道就去问问爱新觉罗·凝!”呼延云傲然道,“如果是她让你来搜玉浮阁的,你马上打电话告诉她,‘四大’之间只协作不拆台,是中国推理届最起码的规矩,她要想破坏,就考虑清楚,有没有能力承担破坏的后果!”
电话“啪”的一声挂上了。
郭炜愣了片刻,他一向做事周密,这回却惹上了大麻烦,搜查玉浮阁的命令的确是凝下的,发现蕾蓉逃走后,凝马上想到蕾蓉可能会利用溪香舍的“秘密渠道”南下,所以让郭炜速去玉浮阁,装成客人闯进去查看,但是等赶到了,一看玉浮阁要打烊,情急之下管不了许多,带人就冲了进去,并亮出了字号…他当然知道呼延云是谁,所以挨了他一顿臭骂之后,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我说,还不带着你的人走?”猴子揉着后脖子,得意洋洋地说。
郭炜瞪了她一眼,打了个手势,带着人离开了玉浮阁。
猴子赶紧打电话给呼延云报告,这时呼延云已经坐在了出租车上:“他们走不远的,肯定还在附近埋伏着呢。”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猴子一头雾水。
听她的口气,似乎完全不知道蕾蓉的事情,难道蕾蓉根本没有来过玉浮阁?那她要怎样南下?名茗馆夜闯玉浮阁,莫非是要搜寻那份绝密的档案?他们应该知道那档案不可能放在这里啊…
呼延云越想越凌乱,只好含混地说:“猴子,你给溪香舍总部打个电话,告诉余柔:保护好蕾蓉——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就来问我。”
呼延云是独立的推理者,拒绝加入“四大”中的任何一派,也和每一派都多少有些交往,其中与溪香舍最是亲近,所以猴子痛快地答道:“你放心!”
望着车窗外深沉的夜色,呼延云知道这是异常凶险的一刻,一步也不能走错。慑于自己的威名,郭炜带人退出了玉浮阁,但他们肯定还要在附近监视,等待蕾蓉自投罗网。这种情况下,必须有个警界内部的帮手,这个帮手要有不顾一切保护蕾蓉的胆识和义气,过去,可以找林香茗,而现在,他能想到的,只有刘思缈…
郭小芬坐在肯德基的窗边,慢慢地啜着一杯热朱古力,望着大街对面一溜嶙峋的平房,深邃的胡同里异常的幽暗,几棵枝丫伸展的大树犹如裂开了夜幕…正在出神间,对面一个人坐了下来,一看竟是刘思缈,心中便是一暖,微笑道:“你怎么来了?”
“有人给我打电话,说蕾蓉出事了,要和你一起商量一下,我刚好在市局值班呢,反正也不远,就开车过来看看。”刘思缈有意轻描淡写。
这时,呼延云也走了进来,来到她们近前。这是个四人桌,刘思缈和郭小芬对面而坐,他犹豫了一下,在刘思缈的身边坐下,刘思缈立刻将椅子挪到一旁,弄得呼延云十分尴尬。
郭小芬知道因为林香茗的缘故,刘思缈恨透了呼延云,只好当作没看见,把蕾蓉来市第一医院的经过讲了一遍。
刘思缈越听越惊讶,待她讲完了,把自己两次被蕾蓉找去鉴定人骨快递的事情也细细说了一番,郭小芬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勾勒着时间和要点,最后皱着眉头说:“我怎么觉得一脑袋蜜蜂啊,短短几天时间,蕾蓉姐咋被弄得内外交困的…还有第三次装着人骨什么的包裹投递过来吗?”
刘思缈摇摇头:“这几天市里发生了几起流动人口失踪案,我忙得不行,蕾蓉没有找我,我也就没有主动问,没听说什么新的消息。”
呼延云把蕾蓉前两天来医院找自己的事情也讲了一下,郭小芬和刘思缈听完,都缄默了很久。
“你说的那句‘并不是每块人骨的后面都有一个受害者’——是至理!”郭小芬不无钦佩的望着呼延云,“问题在于,如果快递人骨真的仅仅是一种陷害她的手段,那么要怎样才能达到目的呢?”
刘思缈也沉思道:“那几个包裹虽然简陋,但也正因为简陋,我没有从上面提取到什么证据——包括微量证据…”
“寻找证据固然重要,但有时候,寻找那些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更重要。”呼延云随口说了一句。
刘思缈冷冷地说:“用不着你提醒我!”
呼延云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正在这时,手机响了,他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接听之后,话筒里传来一个猫咪般绵软甜腻的声音:“是呼延先生吗?”
不熟悉的声音,呼延云这么想着,问道:“你是哪位?”
“爱新觉罗·凝。”
呼延云吃了一惊,名茗馆馆主,以前通过一两次电话,却并没有见过面:“这么晚了,你找我什么事?”
“我是专门来给呼延先生道歉的,名茗馆做事不周,误闯玉浮阁,惹怒了先生,请您海涵。”
话里有话,明着道歉,暗里分明点出呼延云偏向溪香舍。但呼延云是何等豪迈之人,昂然道:“这歉道得及时!溪香舍和我有非同一般的情谊,就是容不得你们乱闯…这话先放下,蕾蓉的事情是怎么回事?谁给你们的权力抓她?!”
“呼延先生您误会了,我们不是抓蕾蓉,而是要保护她。”爱新觉罗·凝从收到三个装有尸骸的包裹说起,一直讲到利用“弧矢七”锁定蕾蓉为疑凶,“最近一段时间,围绕她出了一系列的恶性事件:对穆红勇的不当言论引发舆论批评,连续收到不明尸骸却不上报,目睹马笑中杀人却不检举,钱承死亡时她又莫名其妙的身在现场…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有更严重的事端,这种情况下,我们征求了四处的意见,决定对她进行保护性拘留。”
呼延云说:“凝,你是名茗馆的馆主,应该具备高人一等的逻辑推理素质。这个事情中,你用的是比对推理:推理形式为:已知对象A具有特征a、b、c,被考察对象X具有特征a、b、c,所以X就是A——你给嫌犯设置的三个特征是:1.家住西丰路附近,2.工作地点在平实路附近,3.喜欢到莲玉街一带休闲娱乐——蕾蓉一一符合,所以你得出结论:蕾蓉就是嫌犯。问题在于,你给已知对象A设置的特征,只是A的部分特征,而非充分特征,我敢和你打个赌,就按照你列的这三个特征来套,我至少能再找出100个人来,蕾蓉并不具有唯一性,所以‘蕾蓉就是凶嫌’这个结论根本站不住脚!”
凝一时间哑口无言,但小姑娘毕竟聪灵过人,很快就说:“所以,我们对她仅仅是保护性拘留,而不是抓捕啊…我刚才已经说了,即便三个装有尸骸的包裹真是蕾蓉递出的,我也不认为她是杀人之后干的,而是为了保住职位,掩盖自己杀害钱承罪行所采取的一种手段!”
“混账话!”呼延云实在压不住火了,“你凭什么说钱承是蕾蓉杀害的?!”
“这就是我今天给呼延先生打电话的第二个原因。”凝的声音充满了笑意,“我已经给另外三大推理咨询机构发出邮件,请求他们明天各自派出代表,在名茗馆会商14年前的‘吴虚子案件’,不知道呼延先生有没有兴趣参与?”
呼延云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颤。
夜色苍茫,天幕下,兀立于大片胡同中的几棵老树,在风中泼墨一般,摇摆着枝叶…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吴虚子一案不是早就结案了吗?”呼延云必须装糊涂,“还有什么会商的必要?”
凝轻轻一笑:“案子么,确实早就结了,但据我所知,那案子牵涉到四大推理咨询机构之一的某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大秘密出于某种原因,一直被千方百计地遮掩,14年过去,到了今天这个份儿上,该是让它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了…”
挂断电话,呼延云半天沉默不语,两个女孩子看他神情恍惚的样子,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终于,呼延云长叹一声道:“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么把这个事情翻出来了!”
郭小芬小心翼翼地问:“吴虚子案件?那是什么事情啊?”
“14年过去了…”呼延云的目光犹如风吹的烛火,一阵迷离。片刻之后,他苦笑道:“还是想想怎么找到蕾蓉吧,她既然要回江南,为什么没有抓紧和玉浮阁取得联系呢?”
“也许,她是预料到名茗馆会派人埋伏在那附近抓捕她吧。”刘思缈说,“我倒觉得,事到如今,还蕾蓉清白比找到她更为重要。”
郭小芬说:“思缈这话有道理,要是不能还蕾蓉一个清白,就算找到她,也只能帮她东躲西藏的,不是长久之计。”
呼延云揉了揉酸痛的眼眶:“唉,两天没睡,脑子里都是糨糊…应该从哪里找到突破口呢?”
刘思缈用指尖轻轻地点着桌子:“蕾蓉遇到的四个麻烦:第一个,穆红勇事件,属于舆论问题,短时间谁也改变不了;第二个,系列尸骸投递案,案情过于复杂,不妨谋定后动;第三个,钱承死亡事件,恐怕只有一流的法医才能解析得清楚,所以真相是怎么回事,还是等蕾蓉自己堪破吧…我们要把案件的突破口锁定在马笑中案件上。”
“马笑中案件?”呼延云一愣。
刘思缈不愿和此人有任何接触,把脸转向郭小芬说:“此案我已要来了全部资料,如果能够尽快找出疑点,洗清老马,就等于在套住蕾蓉的铁链上打碎了一环,而且,老马一旦自由,我们这盘棋就下活了。”
郭小芬眼睛一亮,她听懂了刘思缈的意思:蕾蓉遇到的麻烦来自各个层面,所以解救她的办法也应是不拘一格。作为市局刑事技术处副处长,刘思缈的工作有诸多限制,而马笑中就不同了,他在社会上混得更开,能量大得惊人,一旦把他救出来,不仅可以添一只臂膀,而且很多渠道都能顺利打开,加以利用…郭小芬这时愈发觉得:言谈简洁、做事明快的刘思缈,城府之深、思虑之密,是自己远远不能相比的。
这时,刘思缈已经从黑色Burberry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索尼S2平板电脑,掀开蛤壳式的屏幕,她调出了马笑中一案的电子资料,给郭小芬详细地讲解了一番,最后说:“有人证,有物证,有法医学证据——那证据还是蕾蓉自己做的尸检,我翻来覆去审查了好几遍证据链,实在是没有发现什么矛盾之处…”
“证据链…”呼延云盯着刘思缈的电脑屏幕,忽然说,“思缈,你说的证据链是不是如下这些:举报人看见马笑中用一块砖头连续击打那个袭击者,造成袭击者死亡;蕾蓉的尸检结果表明,袭击者死于砖头连续击打导致的外伤性硬膜外血肿,引发动脉性出血死亡;犯罪现场提取的物证表明,死者周围确实留下了总体积为一块砖头大小的黏土碎块,成分包括页岩、煤矸石等粉料?”
刘思缈虽然厌恶他,但事态急迫,不能不用到他的推理能力,所以僵硬“嗯”了一声。
“不妨分析一下你说的证据链。”呼延云站了起来,一边挤按着睛明穴,一边绕着桌子喃喃自语,“举报人的口供,口供是最不可信的,扔到一边去;蕾蓉的尸检结果,那是科学,科学也需要质疑,不过可信度要高得多;犯罪现场提取的物证,嗯,所有证据中,物证是最可靠的一种…那么,问题出在证据链的逻辑关系中…连续用砖头砸击,创腔多个层次中提取到砖头粉末,也就是说砖头随着击打,散碎程度很高——思缈,你听说过折纸定律么?”
刘思缈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回答了他一句:“任何纸张,对折不能超过9次。”
“为什么啊?”郭小芬不大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