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办?”高秘书皱起了眉头,“说起来,我有个亲戚就是肾脏移植,现在还在医院里等着供体呢。”
王雪芽笑了一笑,对一直低着头吃饭的张文质说:“张助理,高秘书的那个亲戚,转到你们医院来吧。”
“好…好吧。”张文质应了一声。
高秘书很高兴:“这么说,要谢谢王总啊。”
王雪芽连忙微微躬了一下身子说:“应该的,应该的。”
高秘书说:“回头你把方案拿来我看看——对了,我倒是很好奇,你们公司的供体又从何而来呢?”
“商业秘密。”王雪芽诡秘地一笑。
…
结完账,和王雪芽一起送走了客人,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小姚,你辛苦了。”王雪芽打了个哈欠,“我的代驾来了,用不用坐我的车,捎你一段?”
“谢谢王总,我想自己走一走。”姚远说。
“好吧,随你。”王雪芽看了他一眼,“早点回家休息吧。”
望着王雪芽的奥迪车消失在夜色里,姚远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那还是不是自己的家,他心里也不清楚,他甚至不敢保证郭小芬会打开门放他进屋,在这座有着2000万人口的巨大城市里,尽管各种灯火将街道照得如同白癜风患者,尽管仍有无数的行人擦肩而过,但他依然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彷徨。
他在路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弯着腰,很长一段时间就那么坐着,坐着…当他明显感到有一种下沉感,仿佛要沉到黑暗的地面,甚至沉入更黑暗的地底时,他努力站了起来,然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高高的,长长的,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冷漠而孤傲。
大学毕业三年了…难道真的是他?
当那个背影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淡,已经快要彻底融入夜色,更确切地说是被夜色吞没的时候,姚远不禁脱口喊了出来——
“黄静风!”
第八章断死奇术
理有万端,并为疑难,临时审察,切勿轻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洗冤录·卷之一(疑难杂说上)》
黄静风转过身,眯起眼睛看了看,石头一样僵硬的脸孔,在刹那间绽开了笑容。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姚远的肩膀:“姚远,姚远,我们好久不见了啊!”
姚远也十分激动:“我还怕认错了不敢叫你呢,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黄静风摇摇头说:“先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毕业之后一直混得咋样?看上去似乎还不错啊。”
姚远摸了摸滚圆的下巴,苦笑道:“你看我这个发福的样子,有时候照照镜子都认不出自己了。毕业之后我一直在一个公司做文宣工作,后来被派到上海分公司,一待就是两年,今天才刚刚回来。”
“结婚了没有?”黄静风问道,“你女朋友好像姓郭吧?她可是咱们那一届‘五朵金花’的第一名啊!”
这时候提到郭小芬,姚远有些尴尬,遮掩道:“老样子…你大学毕业之后不是和高霞一起回家乡去了吗,临走时咱们在‘有家烧烤店’喝的酒,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大学四年,我喝了你多少酒啊,每次都是你请客。”黄静风不好意思地嘿嘿嘿笑着。
前尘旧事,一时涌上了姚远的心头。大学时代他俩不是一个系的。一天夜里,宿舍楼道里突然吵闹起来,姚远打开门一看,只见一个家里很有钱的同学,揪着黄静风的袖口骂骂咧咧的,黄静风拎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满了空的易拉罐、塑料瓶什么的,青色的脸上充满了怨愤。
姚远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那个有钱的同学上厕所时,发现黄静风在垃圾桶边翻弄东西,把一些废品装进塑料袋。他想起自己前两天晚上丢了一双鞋,便认定是黄静风偷的。
人越聚越多,楼道的灯光下,重重叠叠的身影像泥塘上的雾一样弥漫着。
不知哪个起哄,说要去黄静风的床铺“搜查赃物”,姚远觉得很不合适,想阻拦,但黄静风丝毫没有反对或抗拒的意思,微微向天的目光里充满了蔑视,姚远也就不好多嘴了。
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铺盖被掀开了,床板下面也掏空了,什么都没发现。有些同学低声替黄静风打抱不平,那个家里有钱的同学脸上挂不住,说还要搜黄静风的柜子,黄静风继续沉默不语。
拉开柜门,在破破烂烂的一堆日用品中,放着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插图本《爱伦·坡短篇小说集》,书还很新。那个有钱的同学翻开一看,扉页上写着“姚远购于XX年X月X日”的字样。他立刻叫了出来:“姚远,这不是你上周咱俩一起逛图书城买的吗?”姚远接过来一看,果然是自己的书,昨天在自习室还看来着,但是后来就找不见了。
有钱的同学指着黄静风的鼻子说:“没冤枉你吧,说,你把我的鞋拿到哪里去了?”
“这本书是我借给他的。”
一句很平淡的话,从姚远口中说出,却像扔了一枚能把所有氧气都吸走的温压炸弹,刹那间,楼道里沉寂如死…
人们渐渐地散去,子夜的宿舍楼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黄静风和姚远像西部片里对决的杀手一样面对面站着。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怀疑那本书是我自己丢在自习室了,如果你拿走看,那不算偷,充其量是借——我不喜欢看别人被冤枉。”
“谢谢你。”
“你为什么大晚上的不睡觉翻弄垃圾箱。”
“我家里穷,把这些空瓶子收到一起可以卖给废品收购站换钱。”
…
“你好,我叫姚远。”
“黄静风。”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自此开始了一段友谊。
说是友谊,回忆起来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感天动地的事,就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和一个性情随和的人偶尔混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什么的。那时的黄静风对什么都看不惯,却又懒得抱怨。他在食堂吃饭一定买最便宜的菜,也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他的气色就没有好看过,非蜡黄即惨白,以至于大学四年里有三次谣传他得了绝症。
他的身边有时会出现一个黑瘦黑瘦的女孩,名叫高霞,是农业大学的,也是他的同乡,后来不知怎么又渐渐地成了他的女朋友,但唯一的改变就是两个人在食堂吃饭时多添二两米饭…姚远家庭条件要好些,实在看不过去时,会邀请他俩一起到附近小店吃个烧烤什么的,在呛人的烟火中喷一些孜然味道的废话。
大三那年,姚远终于追到郭小芬以后,花前月下的,就和黄静风疏远了,黄静风倒也没觉得什么,他高傲而黯然的目光里常常给人这样一种感觉:生,死,病,苦…都是不可能改变也无需改变的事情,就像他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格子衬衫,就像他晃晃悠悠的背影,仿佛总是无所谓的走向自己潦倒不堪的宿命…
毕业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穿着那件格子衬衫,袖口的边都毛了。
两个久违的朋友在小店买了几瓶啤酒,来到街边一张长椅上坐下,一边喝一边聊了起来。起初还东拉西扯的说一些老同学的近况,后来喝到舌头发直、眼神发虚的时候,姚远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这儿了”?黄静风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不来这儿,又能去哪儿…我家里人都没了。”
“怎么回事?”姚远惊讶地问。
深秋,积满了落叶的树林,几座新坟…这景象再一次浮现在了眼前,仿佛永远不能摆脱的梦魇。
然而,就像述说所有的梦境一样,无论怎样离奇,吐出的话语却是那样简短而平淡:“其实也没啥,大学毕业之后,在这儿找不到工作,我就和高霞一起回故乡了,包了个园子种果树。我们那个地方产煤,村子的地底下都挖空了,地面多处塌陷,每家人的墙壁上都是裂纹。一天夜里,我和高霞坐在果园里发愁呢,井里抽不上水来,净是些发黑的湿泥巴,果树都快要渴死了,就听见山上又放炮,我们村的好多房子,一下子就震塌了十几座,我全家人都埋在里面,一个都没有跑出来…”
姚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目光里充满了惊诧.
月亮从稀疏的树枝间洒下一片清冷的光辉,照在黄静风的脸上,原本苍白的脸孔仿佛敷上了一层冰。
“我和高霞只好回到这里,租了个地下室,各自找了份工作…”黄静风刚刚说到这里,姚远打断他道:“什么工作?”黄静风犹豫了一下说:“在太平间做殡仪工…你不害怕吧?不怕,那就好,我反正不怕,我拿自己当个死人,死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像今晚,我就值夜班,我很喜欢值夜班的。”
“你在哪个医院上班?市第一医院,那离这里并不远啊,走吧,一起往那边走走。”姚远站起身说,“高霞现在怎么样?”
“她很好。”黄静风站了起来,和姚远一起慢慢地往前走着,踩过一个又一个斑驳的树影,仿佛撕掉一张张台历…这样走了大概有十分钟,也许,有一个小时,一阵吉他弹唱声,突然飘过了耳际: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呐,
到底我该如何表达,
她会接受我吗?
也许永远都不会跟她说出那句话,
注定我要浪迹天涯,
怎么能有牵挂…”
路灯下,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歌手,靠着电线杆,一面弹着吉他,一面低低地吟唱着。他的歌声正如他的影子一样漫长、模糊而憔悴。
“梦想总是遥不可及,
是不是应该放弃,
花开花落又是一季,
春天啊你在哪里?”
他们站着,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黄静风突然说:“这个人大概和我一样吧。”
“嗯?”姚远有些不解。
“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黄静风说。
一阵忧伤,犹如冰凉的夜风,袭上了姚远的心头:“静风,你跟他不一样,你有高霞,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真心爱你的女人在等着你,你就不算是无家可归…很晚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上班去吧,我们随时联系,还和大学时一样,经常出来喝喝酒吧…过去的事情也许不会过去,但明天总要继续,你多保重。”说完,他抓住黄静风的手紧紧地握了握,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走掉了。
出租车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黄静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记不得多久,没有人和他这样用力的握手了,掌心里还残余着一点点热度。他笑了笑,摇摇晃晃地向不远处的医院小门走去。
一棵老槐树,像个苟延残喘的肺病患者似的深深地弯下腰,用黑暗而浓密的枝叶遮挡住一座小平房的门脸,门檐上吊着一只半明不暗的灯泡,走进去立刻感到沁人骨髓的寒气。把门的木椅子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友,见黄静风进来了,有点不耐烦“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啊,说好十点交接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