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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等!”左手从食几后面站了起来,像在演川剧变脸一般,刹那间脸孔变得十分狰狞,“郭记者,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请蕾主任吃饭,你搅得哪门子局?”

郭小芬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左右看了看,发现右边紧邻的包间亮着灯,但关得严丝合缝的格子门里听不到一点点声音,一伸手“哗啦”将门推开了!

里面,坐着惊慌失措的一男一女,男的摘下耳机,女的手指停滞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两个人的嘴巴都像死鱼一样呆呆地张着。

“你干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郭小芬指着左手的鼻子怒斥道,“当记者当得你这么下作,真给这个行业丢脸!”

左手慢条斯理地坐下,依旧是嚯嚯嚯地干笑着,用筷子夹起一条很长的烤多春鱼,放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咀嚼着,许多鱼籽从嘴角溢了出来,好像他在吐白沫似的。

“走!”郭小芬拉着蕾蓉往料理店外面走,一边走一边责备道:“你怎么搞的,打你手机,给你发短信,你理都不理我?!”

“我手机设静音了…”蕾蓉还是稀里糊涂的:“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那个左手,是业内有名的流氓记者,为了炒作新闻,什么卑鄙下流的手段都敢用!你怎么能赴他的约?”郭小芬气冲冲地说,“我都下班了,突然在微博上看到直播左手对你的暗访,他身上肯定有无线胸麦,你和他的对话都传到隔壁包间,刚才你看到的那两个人就把你的话断章取义发在微博上,将你塑造成一个敌视弱势群体的坏蛋!”

“他为什么要这么干?”蕾蓉惊讶得都忘了气愤,“我没记得我得罪过他啊?”

“这里面肯定有个阴谋…”郭小芬说,“现在来不及追究这些了,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蕾蓉还是一头雾水,她正想问郭小芬干吗走得这么急匆匆的,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喧嚣,郭小芬的脸色立刻就变得惨白,嘴里喃喃道:“坏了,坏了…”然后拽着蕾蓉就往回走。

“怎么了,什么声音?”蕾蓉问。

“微博上写了你和左手会面的地址,我估计是有人看了之后来寻衅滋事的!”郭小芬说,“快,咱们快从后门离开!”

蕾蓉踉踉跄跄地被郭小芬连拉带拽地倒退,两个女孩穿过后厨,推开一道油腻腻的铁门,便来到了日本料理店的外面。这是一条黑咕隆咚的巷道,扑面一股呛鼻子的泔水味儿。

快要到巷子口了,空气变得清新了许多,总算逃过了一劫,蕾蓉感到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她看到了那条从巷子口外面窜出的黑影!

呼!

耳畔听到一阵凌厉的风声。

黑影手持一根铁棍狠狠抡向蕾蓉的面门!但铁棍太长了,棍头磕在了墙上,哐啷一声,居然震裂了黑影的虎口,疼得他“嗷”的一声惨叫甩掉了棍子。

郭小芬和蕾蓉刚要跑,那人却张开双臂拦住她们,狞笑着,慢慢地弯下腰,捡起那根铁棍,高高地举起,龇开了白森森的牙齿——

蕾蓉把小郭挡在了身后。

啪——吭哧!

这回是很闷的一声,像是摔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那个人都没有来得及哼叫,就直挺挺地栽倒,趴在了地上,铁棍子骨碌碌地一直滚出了很远。

站在那人身后的一个矮胖子,一边掸着左右手,一边骂了句脏话

“马笑中!”郭小芬欣喜若狂,冲上去抱住他的肩膀:“没想到你还真有有用的时候!”

马笑中咂摸不出这是夸他还是骂他,趁机狠狠地搂了她一下。

蕾蓉走上来道:“老马,你怎么会在这里?”

马笑中是望月园派出所的所长,与蕾蓉算是老相识了,大大咧咧地说:“小郭说你有麻烦,给我打电话,我就赶紧过来救驾。”

“我打不通思缈的电话,才叫他的。”郭小芬连忙分辨,言外之意是实在找不到人了,才请马笑中顶上。

“快走吧,有什么话离开这里再说。”蕾蓉说。

三个人匆匆离去。

喧嚣声渐渐散去,黑暗的巷子里一片死寂。

很久,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人慢慢地走进了巷子口,看到地上趴着的那个人,蹲下身,把他扶了起来:“你怎么样?”

“她们跑了…”那人说,“我被拍了一板砖,疼死我了,快送我上医院。”

身穿黑色大衣的人点了点头,把大衣脱了下来,垫在地面上,然后扶着他躺下,问他:“伤口在哪里?”

“右边脑壳这里…”

黑色大衣站了起来,走出巷子口,从一户人家堆在门口的砖垛里搬了三块砖头,回到受伤的人旁边。

“你拿的什么啊?”伤者的眼角被头上流下的血浸了,夜色又浓,所以看不大清楚,但是一种第六感让他突然感到强烈的不安。

“没什么…”黑色大衣重新蹲在他身边,看了看夜空,出了一会儿神,蠕动的嘴唇仿佛在祈祷着什么,然后低下头,非常温柔地说,“你真幸福,能这么快解脱痛苦,你知道吗,一个人活得时间越长,痛苦就越多…”

第四章地铁列车里诡异的命案

被踏要害处便死,骨折、肠脏出。若只筑倒或踏不着要害处,即有皮破瘾赤黑痕,不致死。——《洗冤录·卷之五(牛马踏死)》

下半夜的时候,蕾蓉突然醒了。

掀开身上的薄被,她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看着窗外的残月,稀薄的月光洒在床沿和地板上,笼了一层纱似的,她不禁想念故乡了:夜月红柑树,秋风白藕花,烟波含宿润,苔藓助新青…就算是在这样静谧的夜晚,独自依偎在宝带桥上,也能听见澹台湖里鱼儿们的戏水声吧。

多久了,没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醒来,并再也无法抑制翻覆的心潮。

刚刚从学校毕业,到纽约验尸中心做实习生那会儿,白天跟着导师解剖一具尸体,夜里简直不敢躺下,因为只要躺下,就会产生一种自己躺上了验尸台,要被冰冷的解剖刀开膛破肚的错觉:为了避免粪便排泄物污染其他脏器,先要取出肠脏,然后用骨锯锯开肋骨,把肺、心脏、脾脏、肝脏取出,其间难免牵引到蜘蛛丝似的血管和黄色油腻的腹部脂肪,于是,戴着橡胶手套的指尖总残存着滑腻的吱吱响…实在累得撑不住了,躺下了,也圆睁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把那血淋淋的解剖全过程在脑海里重播一遍,黑色的天花板在眸子里却是一片血红。倦意袭来,沉重如铁的眼皮闭上了,刚刚进入梦乡,电锯锯开头盖骨的刺啦刺啦声就在大脑皮层上响起,惊醒并吓出一身冷汗,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那时她还在美国,跟着大名鼎鼎的首席司法病理学家迈克尔·巴登博士实习,她最佩服的事情,大概就是上午做完腹腔解剖之后,博士能神色如常地吞下五分熟的烤牛肉——要知道她能在工作之后不呕吐一场,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

直到一次午餐会上,她无意中听见一个女士,也许是马里恩·罗奇,问迈克尔·巴登:“难道您每天解剖尸体时,不会感到恐惧吗?”

“我是一个法医,我没有时间恐惧。”迈克尔·巴登淡淡地说。

有如醍醐灌顶!刹那间,蕾蓉明白了博士克制恐惧的全部法宝!

“没有时间”——这四个字中包含了太多的意义:须知死者的时间比生者还要宝贵!一个人死亡1小时后就会出现尸斑,如不及时检验就有可能和生前损伤形成的皮下出血混淆;4个小时后会出现四肢肌肉僵硬,如不及时保存将无法考证死者死亡时的体位和姿势,8小时后苍蝇产下的第一批虫卵开始孵化,如果不抓紧时间尸检,产生的蛆虫将无情地破坏尸体上的伤口…死神看着秒表一般,每一秒都试图夺取尸体上的犯罪证据,尸体每丧失一部分完整、证据链上就有可能出现一部分缺失,一旦错过的时间太多,死者的冤屈将会永远地沉入地下,而漏网的杀人者将会寻找着下一个可以屠戮的生命…要抓紧啊!要抓紧啊!要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要不顾蛆虫在手套上的蠕动,开始尸检,要在收集尸块甚至碎肉时睁大眼睛而不是战战兢兢,要尝试着拒绝在口罩内侧涂抹冬青油,这样才能分辨尸体上有价值的异味…这样紧张和匆忙,哪里还有时间恐惧呢?再说,又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呢,每一个冤魂都期盼着法医帮他主持公道,就像患者哀求着医生替他解除病痛一样。

没有时间恐惧,更无须恐惧!

渐渐地,蕾蓉不再会在夜间惊起了,她能够在下班之后,正常地进餐、休息、睡觉,躺在床上时也能很快地安然入眠,一整夜都不会醒来。

但是,今天晚上,她中夜惊醒,并再也睡不着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的确,有一些令她忐忑不安的事情发生了,或者说,一些她完全不了解的事情,正像茧或者蛹里面包藏着的虫子渐渐长大,不知道最后会变态成个什么样的怪物。无论刘思缈还是郭小芬,不都说了“这是一个圈套”、“这是一个阴谋”么?为什么自己如此迟钝,还是潜意识中不愿承认呢?其实,从研究中心成立的那一天开始,反对声和质疑声就没有中断过,只是她习惯了不去理会,就当它们统统都不存在…但是她想不懂今晚发生的一切。

蕾蓉身上一阵发冷,她披上外罩,却又不免觉得有些燥热…

这春末的怪天气。

她穿上拖鞋,轻轻地走到阳台上,夜风如洗,在身上掀起一阵阵冰凉。

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对,问题的核心就在这里!那些对我存在严重误解的人,叫嚣也好,在“茂藏家”门口滋事也好,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种恐吓,然而在巷子口埋伏的那个人,才是真正想要我命的家伙!那么粗的一根铁棍,迎着我的面门打下来,如果不是马笑中及时出现,我的头骨恐怕会被当场打碎,这个人是谁?何以要向我下这般毒手呢?当时急于离开,也没有好好看看他的相貌,难道他是以前和我有过什么深仇大恨的人?

反复想了半天,蕾蓉也想不出哪个人和自己结下过以命相搏的仇怨。没错,用种种拙劣的手段伪造自杀假象,而被自己在尸检中慧眼识破的凶手,有很多很多,但是由于工作性质仅仅是刑侦过程中的一环,犯罪分子们大多根本不知道他们“崴”在了谁的手里,更何况他们不是被“执行”了,就是在大牢里过下半辈子呢…

“我总感觉,这是个阴谋,这里面有个圈套…”

刘思缈的话再次回响在了耳际。

情不自禁地,蕾蓉把手放在地中海风情的铁艺镂花栏杆上,狠狠地一抓。

好吧!她下定了决心,既然有些事情总要面对,那就赶早不赶晚。明天一早,我就去一切事情的原点:穆红勇死亡的现场去看一看。

第二天,天蒙蒙亮,蕾蓉就起身,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出了家门,拦了个出租车向市第一医院驶去。

穆红勇死亡的地点在市第一医院往西的第二个红绿灯附近,那是一个路口,虽然时间还早,但旁边的街心公园里已经开了锅,站在树丛里吊嗓子的,拉着二胡唱京戏的,还有一大群跟着录音机里的《爱情买卖》跳舞的,把一地晨光打碎得活像蛤蟆交配季节的池塘。

下了车,蕾蓉顺着人行道往前走,在一棵粗大的槐树前停下了脚步。应该就是这棵树吧,树干的中腰位置,一大块伤痕像银屑病人的皮肤一样裸露着。

一时间,蕾蓉有点手足无措,接下来该干什么?就算是能耐再大的法医,在没有伤者、尸体或者残骸的地方,也不可能施展手脚,毕竟自己不是刘思缈啊,再说这里肯定被现场调查人员勘查过了,别指望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想是这么想,但她还是蹲下身,仔细把那棵树,以及树周围的土地看了一遍,除了一排列队晨练的蚂蚁,什么也没发现。她不由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不远处,一个穿着橘红色马甲的清洁工正在呆呆地看着自己,晦暗的面孔仿佛梦游的人。

她微笑着朝那清洁工点了点头。

清洁工面无表情,低下头接着挥舞她的扫帚。

蕾蓉突然想起,穆红勇猝死的那个时间段,与现在相仿,那么这个清洁工有没有可能看到什么呢?

于是她走了上去:“您好,前几天在这里发生了一起事故,一个出租车司机开车撞在那棵树上,人死了,你知道吗?”

清洁工看了看她,从声音到眼神都像蒙了一层白翳:“干啥呢?”

“我是问你在不在场,有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蕾蓉说。

“我不在场,我在马路那边呢。”清洁工指了指马路对面,很显然她对“在场”这个词理解得有些狭隘了,“我听见砰的一声响,车就撞树上了,一会儿就看见前盖子开始冒烟,又过了一会儿有个人从车上跳下来,穿过街心公园走了。”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呢?”

“那我可没看见。”清洁工摇摇头说,“他衣领子立得老高的,走得特别快,一眨眼就不见了。”

清洁工说的,大概就是坐在后排的那个乘客吧,他在撞车之后,为什么匆匆离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