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你要一辈子混在马粪堆里?”
伏鸦气喘吁吁,亮着眼睛盯着卫珖,眼前的人一身雪衣华服,仿若神仙降世。
卫珖摆了摆手,慢悠悠地说:“把自己洗干净跟我走,做一条听话的狗,他日许你一个一品上将军之职。”
卫珖转身,身后响起巨大的水声——伏鸦直接跳进水缸里,拼命洗去一身脏污。
卫珖寻到齐铢的时候,齐铢正撅着屁股和小厮蹲在院子里斗蛐蛐。
“跑哪了?去去去,快去给我抓回来!”齐铢朝小厮的头上拍下去。小厮应了一声,赶忙跑到后面去抓蛐蛐。
齐铢摆弄着逗蛐蛐的长草,发现身后的人影逐渐笼罩下来,他疑惑地回头,怔见一张谪仙般的面孔。
卫珖面无表情手起刀落,齐铢的人头瞬间滚落。
第207章 番·大梦一场(四)……
沈茴坐在窗边, 从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往外看湛蓝的天际。她七岁了,最近总喜欢坐在窗边发呆。
沉月悄声走进来,将一件外衣搭在她肩上, 一边踮起脚尖将窗户关上, 一边说:“夫人说了每天只能吹一小会儿的风,吹风太久对身体不好的。”
沈茴“唔”的一声了,手肘压在桌面, 将脸贴在手背上。
沉月好奇地打量着沈茴,觉得她最近心情不太好。
“小姑姑!小姑姑!”沈鸣玉跑进来,将衣兜里摘的五颜六色的花一股脑塞给沈茴, “给小姑姑摘的!”
沈茴顿时笑起来,她牵起沈鸣玉的手到一旁软塌坐下,让沉月打了水,亲自帮沈鸣玉擦脏兮兮的小手。
三岁的沈鸣玉在长辈面前规规矩矩, 可一转身就变得爱跑爱跳, 尤其喜欢来找沈茴。
沈茴让沉月抱了个花瓶来, 她和沈鸣玉一起将鲜花插摆好。她望着娇艳的鲜花,走神了。
初见怀光哥哥的时候, 沈茴年纪小, 是真的把他当成给她送糖吃的神仙。可是她稍微长大了些,便慢慢知道怀光哥哥不是什么神仙, 是人。
沈茴最近很苦恼。
这几年,怀光哥哥断断续续会来见她, 每次都给她带糖吃。她曾偷偷咬开了一颗糖, 被苦得红了眼角。果然不是糖,是药。她乖乖让大夫诊治,赵伯伯说她身体越来越好, 好好养着日后定然能和普通人一样。
慢慢的,沈茴意识到她的身体好转很可能是因为怀光哥哥的药。
怀光哥哥对她真的很好很好。
可是怀光哥哥每次都偷偷地来,神出鬼没,家人谁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一家人就应该坦诚相待,没有秘密。沈茴知道怀光哥哥不想家里人知道他的存在,可是她瞒得好辛苦。她觉得自己是个不诚实的孩子,这样是不对的……
当天晚上,卫珖又来给沈茴送药。他来的时候,沈茴正趴在床榻上,望着窗口的插花发呆。
“怀光哥哥你来啦?”沈茴坐直身子,惊喜地望着他。一双眼睛瞬间亮起来,弯了又弯。
卫珖在她身边坐下,瞥见小几上的莲子羹。
沈茴凑到卫珖面前,压低声音:“知道哥哥今天要来,我偷偷准备的,给哥哥吃!”
她欢喜地端起莲子羹,像小时候那样捏着小勺子喂到哥哥面前。可是下一瞬,她怔了怔,目光有点躲闪地将勺子缩回去放进碗中,她捧着碗递给卫珖。
“碗太重了,蔻蔻端不动。哥哥自己吃。”
沈茴眼见的余光看见自己的腿和怀光哥哥的腿紧紧贴着,她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隔开一些距离。她低着头望着自己轻轻晃着的一双腿。
七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
小时候沈霆带她寻访名医时,会将她抱在怀里。现在也不会再抱她,让嬷嬷抱着她了。
卫珖瞥了她一眼,拿起勺子慢悠悠地吃着莲子羹。
沈茴偷偷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当她第三次偷看卫珖的时候,对上卫珖望过来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小动作都没有逃过卫珖的眼,还以为才被捉住。她弯起眼睛冲卫珖笑:“好不好吃呀?”
“可以。”卫珖将莲子羹放下。将准备的盒子递给沈茴。
沈茴将盒子打开,里面是她熟悉的一个个小糖盒。只是这一次里面的小糖盒明显比以前多许多。沈茴脸上的笑瞬间僵在那里。
一滴眼泪落在小糖盒上。
卫珖抬起她的脸,见小姑娘可怜兮兮地咬着唇,眼眶里的泪已是憋了许久。
“哭什么?”
“一共十二个小糖盒。”沈茴打了个哭嗝,“下次见哥哥要一年后了。”
卫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声音软下去,问:“见不到哥哥就要哭鼻子吗?”
沈茴也觉得自己哭得莫名其妙,很是觉得丢脸。她匆匆别开脸,轻哼了一声,一双小手动作不自然地捏着衣角,小声嘀咕:“哥哥上次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哩……”
卫珖说好,继续给她将故事。他每次来都给她讲故事,每次都不讲完,留一个故事的结局。他希望她惦记着故事的结尾,也惦记着他。
沈茴从小就喜欢读书听故事,她听得很认真。一个姿势坐得太久累了,她换了个姿势。卫珖如往常那样拉到腿上,她听故事听得太认真,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卫珖,全然忘记了先前有意的保持距离。
夜渐深,沈茴安静地趴在卫珖的怀里睡着了,口水湿了他的雪衣。
卫珖垂眼,长久地凝望着她酣眠的模样。担心她睡得不舒服,卫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榻上。他没有立刻离开,站在床榻旁安静地守着她望着她,直到天明。
在他还是裴徊光的前世,他也曾这样站在她的床边凝望她一夜。
记忆好像隔了一世,很久又很近。
两个长夜凝望守候时的心情渐渐重叠在一起。
前世?
真的是重来一世吗?卫珖实在不相信神佛会渡他的执念,给他重生机会。他总是忍不住去想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吗?还是在那密不透风的棺木中垂死的痴梦?
第二天,沈茴醒来的时候,懊恼地在床榻上打了个滚儿。昨天晚上她应该小心翼翼地问问怀光哥哥她可不可跟家人说他的事情。可是她怎么就忘记了呢?
一定是见到哥哥的次数太少时间太短,要说的话太多,所以才忘记了。
午后,阳光正好。
沈霄来找沈茴出去晒晒太阳。这让一整天闷闷不乐的沈茴顿时高兴起来,虽然只能出去两刻钟。
盛夏时期,她穿着厚厚的衣裳,高高兴兴地跟二哥哥出了房门,去花园里走一走,看看天蓝白云,闻闻花香。
直到,她看见了怀光哥哥。
怀光哥哥和父亲、长兄坐在凉亭里喝茶。离得太远,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她听见父亲哈哈大笑的声音。
沈茴整个人呆在那里。
沈元宏看见了沈霄和沈茴,招招手,让他们过去。他问:“怎么带妹妹出来了?”
“今天天气好,就出来走一会儿。赵大夫说可以的。”
沈元宏点点头,转头望着卫珖笑着说:“怀光,这个是小女,身体不太好。”
卫珖的目光落过来。
沈茴眨眨眼,再眨眨眼。
沈霄提醒:“蔻蔻,这位怀公子是长兄刚结识的挚友,你也当喊一声哥哥。”
沈茴明亮的眼眸一点一点弯起来,开心又认真地喊:“怀光哥哥!”
卫珖望着她眼里燃起的欢喜。
小孩子的心事总是不难猜,她所有的心事所有的顾虑,他都知道。若这是一场梦,梦里她就该心想事成万事顺遂。
·
建武二十年,是大齐王朝的最后一年。
谁也没有想到被尽数押送玱卿行宫屠杀的卫氏后人尚有存活,竟是前卫太子。从建武十三年开始,前卫太子招兵买马,从最初的一个人,到率领雄狮攻进京都,杀进宫中,将齐氏皇室尽屠之。
改朝换代,复卫,更年号为盛和。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
·
萧家今天很热闹,因为是沈茴十四岁的生辰,和她交好的几个姐妹来给她庆贺生辰。
几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围在一起笑闹着,一直到夜深。今晚天幕无云,星月异常明亮。
都是年纪相仿的姑娘,最大的一个不过十七岁,沈茴平日唤她芙姐姐。几个小姐妹无话不谈,说到阿芙的婚事,又说到沈茴两个姐姐的亲事。
前几年沈家已经搬到京中,只是沈茴不喜寒,才留在江南住在萧家和姥姥相伴。沈荼倒是在江南时便成亲了,大姐夫是个读书人。
沈茴是从二姐姐给她的信中知晓二姐姐嫁了个大将军,是圣上赐婚。虽未见过二姐姐,可是沈茴知道这个人。
伏鸦,谁不知道呢?
今上起兵复国时,身边的得力干将。伏鸦此名,无人不知,简直能止小儿啼哭。这人厉不厉害,沈茴不在意,她只盼着这武将可千万别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要对二姐姐温柔体贴些才好……
“阿茴,你们沈家就你一个没定亲了。”
另一个姑娘笑着说:“阿茴还小呢。”
“嗯嗯,我还小呢!”沈茴抓小碟里的果子来吃。
阿芙显然有意逗沈茴,非要逼她说说喜欢什么样子的如意郎君,姐妹几个也好帮她参谋。
沈茴原是没想过,抗不过几个姐妹起哄追问。她双手托腮,望着天际明亮的星月,认真琢磨了一会儿。
怀光哥哥的身影忽然就浮现在眼前。
沈茴慢慢垂下长长的眼睫,藏起眼里的黯然。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怀光哥哥了。
她慢慢弯唇,低声说:“我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样,还要有一颗善良又正直的心。”
·
沈茴口中斯文清儒的良人,此时正站在阴暗的昭狱,居高临下地瞥着跪在脚边的人——箫起。
卫珖前几年太忙,才腾出时间将这个狗东西抓来。
“敢问陛下草民犯了什么法?”箫起低着头,眼中目光晦暗。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可是他清楚陛下对他的不喜。比如,前几年他本来要去沈家提亲,可是将沈菩赐婚给伏鸦的圣旨就比他早到了两刻钟。
卫珖睥着他,慢悠悠地开口:“听说你很喜欢画仕女图。”
箫起飞快琢磨起来陛下这话的深意。他是喜欢画画,可是仕女图画的并不多。
“从今天起,每画一千张美人图,可得一粒米、一口水。”
箫起震惊地抬起头。
卫珖冷笑。像他这样锱铢必较的人,怎么可能忘记这狗东西画沈茴。
狗东西,画我的蔻蔻。
画死你。
箫起整日都在拼命画画,一个月后骨瘦如柴,双手抖个不停,再也拿不动画笔。
“啧,不画了?”卫珖神色阴恻。
箫起望着他的目光满是惊惧。
卫珖拎着箫起的后衣领,将人摁进水中,生生溺毙。
狗东西,推我的宝宝下水。
淹死你。
卫珖松手,箫起无力倒下。卫珖接了帕子擦手,吩咐:“把人皮剥下来。”
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笔。
该他画了。
·
沈茴及笄那一日,封后的圣旨送到了。
顺岁念完圣旨,笑着说:“恭贺娘娘。陛下说京都冬日寒凉,娘娘可年后再出发。”
沈茴低着头满心不愿意。她回到房中打开箱子,里面规整摆满一个个小糖盒。
她又开始想,兴许怀光哥哥真的是给她治病的神仙。
她五月才启程,磨蹭到九月才到京城。
第208章 番·终
沈茴坐在昭月宫的软榻上。她垂着眼睛, 眉眼间噙着丝忧虑。她今日刚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归家,直接被陛下的人接进了宫中。
这……着实是不合规矩了。
她在心里埋怨着陛下这举动。她又忍不住去想今上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如今皇帝的传闻着实不少, 大多都是说新帝如何冷漠无情, 又如何手段狠厉。沈茴思绪杂乱地呆坐着许久。
顺岁带着宫婢进来。
“娘娘, 边关有急报, 陛下正召见几位大臣议事, 要晚些才能过来。”顺岁毕恭毕敬地解释后, 又准备了膳食汤饮, 沈茴摇头称不饿, 顺岁便让宫婢摆上些点心糖果。他说:“这两个宫婢就在外面候着, 娘娘有什么吩咐随时召唤。”
有什么吩咐随时召唤?她想回家成吗?沈茴知道不成。她和和气气地应了,待宫人退下去, 她脸上的浅笑才淡下去。
沈茴一个人在昭月宫等了很久。本就舟车劳顿,身上带着疲。晚霞烧满天的时候,她沉重的眼皮慢慢合上, 眼睫缓垂有些懒倦地歪躺在软榻上。
她胡乱猜着陛下是个怎么样的人。事到如今,陛下是她以后的夫,她难免在心里怀着一丝美好盼望。这一丝盼望,很快溜走, 她忽地再次想起怀光哥哥。
上一次见到怀光哥哥已经是四年又一百一十三天前了。
怀光哥哥来见她的前一日,二嫂嫂被诊出有孕,二哥哥笑得特别开心。
那天,她忽然想到怀光哥哥比二哥哥年长几岁。她头一次打断怀光哥哥给她讲故事, 亮着眼睛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有没有娶妻成家呀?”
怀光哥哥抬抬眼,用她看不懂的目光望着她, 说:“她还没长大。”
彼时她懵懵懂懂,却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怀光哥哥。
现在她懂了,却好像有点迟。
沈茴在软榻上翻了个身,心情低落下来。既已接了封后的圣旨,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怀光哥哥。她要嫁人了,不能再见怀光哥哥的。她慢慢咬唇,合起的眼角洇出几许酸涩来。
卫珖赶来时,沈茴蜷缩在软榻上睡着了。
他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顺岁大惊,担心被降罪,赶忙跪下。
卫珖摆摆手,让顺岁退下。他朝沈茴走过去,凝望了她一会儿,悄声上了榻,在沈茴的身边躺下。沈茴面朝里侧背对着他,他的视线里是她乌黑的软发,有淡淡的橘子香。
卫珖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到底心事重重,又不是自己家中,纵使沈茴身上疲惫,也没有睡沉。天色黑下来时,她睁开眼睛,呆怔了瞬息,很快清醒过来。紧接着,她感觉到了身后的气息。
沈茴一醒过来时,卫珖便知晓。几乎是她醒来的下一刻,卫珖将手搭在她的腰上。
沈茴吓了一跳,身子跟着一僵。她慌张地坐起来,苍白着小脸回过头。太过慌张,让她不小心踢到榻尾小几,上面的瓷雕摆件跌下软榻,又落在地上,清脆一声响,碎了。
在瓷雕清脆的碎裂声中,沈茴望着合眼躺在软榻外侧的卫珖,整个人僵在那里。
守在外面的顺岁闻声赶忙进来,手脚麻利地将碎物收拾好,再垂首快步退下去。
关门声将沈茴从呆怔里拉回来。她眨了下眼睛,望向合上的殿门,再收回目光,望着身边的……陛下。
沈茴抿抿唇。
卫珖睁开眼睛望向她。
“本不该直接将你接进宫中,可实在是想早一些见到你。别担心,没人知晓你进了宫。晚些时候会悄悄送你回沈家,你只当今日不曾入宫。”
沈茴偷偷抬起眼睛望了卫珖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乖乖地点了点头。
卫珖下令摆膳。他起身,走到窗下的黄梨木长桌,上面摆着十二盒不同口味的糖。他随意地拿了一颗梅子糖放入口中。他背对着沈茴,视线落在糖盒上,问:“要什么糖?”
“奶糖。”沈茴说完立刻咬了咬舌尖。
……好像小孩子才喜欢吃奶糖。她眉心飞快蹙了一下,立刻改口:“橘子糖。”
卫珖将糖递给她,她垂着眼睛接过来,将白色的糖块放进口中,奶香四溢。
顺岁带着宫婢进来,将晚膳一件件摆在圆桌上。
明明几年不见的怀光哥哥就在身边,可是沈茴莫名不敢看他,她垂着眼睛,尝着口中的奶糖,听着宫人细微的脚步声。
宫人将晚膳摆好,便都退了下去。沈茴安静地坐在圆桌旁,眼角的余光瞟见卫珖先抿了口凉茶,她才默默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眼前的东西。
她不是个不懂礼节规矩的姑娘,何况接了圣旨之后也学过宫中礼节。可见了卫珖之后,她没有拜见帝王,甚至连个弯膝淑女礼都不曾行。
她不想。
卫珖瞥她一眼,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剥开一只螃蟹,将蟹肉一一剔下,送到她面前。
沈茴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好笨,连声谢谢都说不出口……
她默默将蟹肉吃了,又喝了一小口甜汤,才终于抬起眼睛望向对面的人。她鼓足勇气般,说:“我想吃桂花糕。”
——桂花糕放在裴徊光面前,离她有一点远。
卫珖夹起两片薄薄的桂花糕放在高足小碟上,递向沈茴。沈茴伸手去接,食指指尖不小心碰到卫珖的手,她手指头缩了缩,勉强将桂花糕接过来,安安稳稳地放在桌面。
卫珖少食,不多时便放下筷子。沈茴吃得也不多,可她吃得慢些。因沈茴睡了一阵,两个人用晚膳的时候已是比较晚。用过晚膳,卫珖便吩咐顺岁安排人送沈茴回家。
沈茴刚转身要往外走,卫珖叫住了她。她转身,立在原地望着卫珖拿了件他的月白色披风朝她走来。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沈茴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她刚想伸手接过来,卫珖已将披风展开,披在她的身上。他垂着眼,修长玉白的指仔细给她系披风领口的系带。他离得那样近,沈茴闻到一点点海棠的浅香。
卫珖慢悠悠开口:“让你年后出发,竟拖到五月,这一路上居然走了四个多月。”
沈茴心虚地不吭声。
卫珖拽了拽系带,让她领口的蝴蝶结规规整整。然后他松了手,望着沈茴的眼睛,道:“倒也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沈茴问。
“婚期定在这个月二十二。”卫珖道。
九月二十二,是他们两个人的生辰。
沈茴有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她好想可以凭空出现一面镜子,可以看见自己这一刻的脸颊有没有泛红。
卫珖低笑了一声。他俯下身来,凑到沈茴的耳边,低声问:“啧,忘了问阿茴愿不愿意嫁给哥哥?”
“我、我得……我得回家了……”沈茴声音低低的。
沈茴稀里糊涂地接过怀光哥哥递过来的袖炉,温暖从手心一直传到心窝,她听见怀光哥哥叮嘱:“京都不比江南,多穿一些。”
沈茴胡乱点头。
她坐上软轿,软轿行了许久后,她将攥了一路的袖炉放在膝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手心下,眼眸弯了又弯唇角翘了又翘。
好像做梦一样。
·
九月二十二。
立后大典隆重又复杂,沈茴提前准备了好久,自然一丁点的差错都没有。大典结束,她终于回到了昭月宫,厚重的凤袍凤冠脱下来,沐浴之后换上宽松的常服。
沈茴的耳边都是宫婢的欢笑和吉利话。就连向来性子沉稳的沉月,也和拾星一样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好些吉祥话……
沈茴在心里悄悄劝自己一定要稳住,不能让大家看笑话,可是她心里溢满了欢喜,藏也藏不住。
直到见到怀光哥哥,沈茴心里怒放般的欢喜逐渐被紧张替代。她像模像样地迎上去,闻到他身上有酒的味道。宫婢们还在寝殿里,两个人没说两句话,卫珖便去沐浴。
等他的时候,沈茴心里的紧张越来越多。她拘谨地坐在床榻上,脑海中乱糟糟的。
卫珖沐浴之后,吃了一粒避子丹。
他与沈茴都不是喜欢小孩子的人。更何况他的阿茴那样娇气怕疼,他哪里舍得她承受生育的疼痛。
至于帝位,随便吧。他无所谓下个皇帝是谁来当。天下这么大,总有合适的人选。更何况,他自己都没打算一直当下去。
卫珖回到寝殿,宫婢垂首低垂悄声恭敬退下去。
沈茴坐在大红喜床上,望着卫珖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她咬了下唇,拼命告诉自己不许紧张。她悄悄舒出一口气,将注意力转移。然后,她的目光凝在卫珖身上。
因是大婚,卫珖穿了一身红衣。
卫珖站在沈茴面前,望着她泛红的脸颊,笑了笑,先开口:“人长大了话变少了,阿茴就没什么想说的?”
沈茴便将此刻心里话说了出来——“以前哥哥总是穿白衣,原来穿红衣这样好看。”
卫珖微怔,有些意外地望了她一眼。
沈茴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悄悄将目光移开。可她说的是真心话——他一身红衣的样子好耀目,忽然在她心里燎灼了一下。
她很快就不能胡思乱想了,因为绣着龙凤呈祥的正红床幔落了下来。烛光隔着床幔照进来,视线里也是大喜的红色。
当卫珖握住沈茴的手时,沈茴的心跳忽地开始跳得好快。她咬唇,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沈茴啊沈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才只是牵牵手而已,你脸红心跳紧张什么呀!不可以这样笨!
她抬起眼睛望过去,红色的视线里,她看见卫珖垂着眼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沈茴一瞬间回忆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她三岁的时候,正被病痛折磨的某一日怀光哥哥神明般忽然出现。从那之后,怀光哥哥时不时会出现,每次都给她带裹着糖的药,还会给她讲故事。再后来,她慢慢长大,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在这些年他是那么忙……
卫珖将轻吻落在沈茴的指背,她所有的思绪顿时收回。她的指尖儿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卫珖感觉到了,抬起眼睛望过来。
沈茴懊恼地觉得自己表现得实在是太差了,分明她提前照着小册子学过的!不可以这样笨拙了!她鼓起勇气凑过去,主动轻轻啄一下卫珖的唇角。
卫珖垂眼望着她此刻的模样,一时间想起刻在骨子里的前尘。过去与此刻,她的眉眼逐渐重叠。
即使没有镜子,沈茴也晓得自己的脸必然烧透。她心想着帐内光线红暗,许是能遮她泛红的脸。她又怕藏不住,只好低着头,慢慢往前挪,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怀光哥哥……”沈茴眼角微洇,额头抵在他肩。
卫珖知沈茴怕疼,将她拥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又安慰地一遍遍温柔轻抚她的脊背。他温声低语:“上次给你讲的故事还没讲完。”
沈茴哽咽着点头,稀里糊涂地说:“哥哥讲到狐妖走了,和尚日日在树下枯等……”
“狐妖走了之后和尚日日诵经,可经文里是她的名字,佛陀的笑容里也是她的面孔。”卫珖喉间微滚,他还在她的身体里,他不得不疯狂克制一下,才能用温柔平和的语气给她讲故事,“他想去找狐妖,却不知她在何处。有一日暴雪,他立在树下忽然明白他僧衣在身的等待并不虔诚。既已背佛,不能叛她。他还俗后在他与狐妖初遇的地方支了间茶水摊,等她归。”
沈茴从小到大听卫珖讲了许多个故事,她总是认真地听。可是这一回,她不可能不走神。
她不想听故事了。她拉住卫珖的手,在他怀里小声地说:“我、我缓过来了……应该可以了……”
他靠过去亲吻她的眼睛。他在她的身体里,近得再也不能再近的距离。
完整的他。
后来,有一次卫珖无意间听见沈茴小声嘟囔的一句“真丑”。他起先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丑,许久许久之后,他才反应明白。
——因为她再也没有攥着他睡着。
原来她是真的那么喜欢小白软。
卫珖认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再动动刀子割成她喜欢的模样,最后被沈茴阻止了。
“也挺好的。也没那么丑。真的。是你听错了,我上次说的不是‘真丑’,是‘真好’。”沈茴乖乖地眨眨眼,像个诚实的乖孩子。
卫珖总觉得她这话说得勉勉强强。
还好,两个人床笫之间的玩法向来多。她有时候喜欢小玩具,他便用玩具陪她玩。
她欢喜便好。
转眼入了冬,瑞雪裹着京都。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地降落,不过虽然雪多,今年的冬天却比往年要暖一些。在一场又一场的雪后,迎来了新岁。
难得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沈茴穿着毛茸茸的红色斗篷,骑着踩雪沿着红色的宫墙小跑着。
沈鸣玉在她身边,骑着另外一匹黑色的马。
踩雪很温柔,沈鸣玉的黑马却是个烈性子。这两匹马,是沈霆给她们两个置办的。
卫珖站在逢霄亭,遥遥望着红墙雪白下的沈茴。望见她巧笑嫣然的眉眼,他的眉宇间之间便也染上几许不可能给予旁人的温柔。
她可以吹风可以骑马,可以做许多以前不能做的事情。她再也不需要用那种羡慕的目光望着沈鸣玉。
她不可以羡慕别人,别人有的她也要有,别人可以做的事情她也可以。她羡慕别人,会让他心疼。
沈茴回头与沈鸣玉说话的时候,望见了高处的卫珖,她立刻弯起眼睛冲他笑起来。
沈鸣玉好奇地看了一眼,立刻笑着打趣:“小姑姑,他们都说你和皇帝姑父的感情特别好!”
那是自然。沈茴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藏起眼里欢喜的笑。
·
按照惯例,宫中会在新岁摆年宴宴待朝臣。可今年卫珖将年宴取消,让朝臣陪自己家人守岁。
卫渡半年前去了。去时很平和,嘴角甚至挂着丝笑。这样平和地去了,总比上回被卫珖活活气死要好多了。
卫珖陪沈茴回了沈家。
头些年,他为了不让沈茴忧虑,故意找人扮了土匪,演了出戏,从而和沈霆结交,再被沈霆邀至沈家,介绍给沈元宏。
那时候,沈元宏便很欣赏他,每每让沈霄效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