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过,裴徊光走错的路,她会陪着他不回头继续往前走,直到再走出一条正确的路。
他失去的国,她帮他复。
正月末,四地的战事越来越多,而到了二月上旬,箫起正式起兵,直冲皇城而来。
沈霆领旨,率兵迎战。
再过三个月,沈鸣玉终于为自己争取了机会,带着她的弩兵,第一次正式上战场。
甚至,满鬓华发的沈元宏等伤腿痊愈,时隔多年重回战场,再次为身后的土地而战。
沈茴站在高台,遥遥望着父亲的背影。
第199章
沙场无情, 父亲年事已高,沈茴不能不担心。可是她连劝父亲都不能,因为她知道这是父亲自己的选择。从父亲的腿再次可以正常走路, 他心里便想着重回战场。纵使有危险,在大事大节上,沈家人心中所坚守的, 本相同。
“啧。”裴徊光抱臂,“咱家好不容易给这老东西的腿治好, 这是一门心思想再折在战场上。”
沈茴转过头,瞪了他一眼。
裴徊光便不再说。
他走到沈茴的左侧, 将自己的手臂略略抬起,让沈茴搭, 扶着她往回走。
沈茴喜欢裴徊光的手,可裴徊光的左手小手指缺了一小节。白纱布拆下后, 便瞒不了沈茴。沈茴拧着眉抱着他的手心疼过好一阵。
知沈茴喜欢他干净完整的手,自那之后, 裴徊光永远走在沈茴左侧,用完整的右手来牵她、扶她。
·
沈茴回到昭月宫,开始处理吏政。她有心彻底铲除朝廷中的贪官, 当真着手开始处理,才知道有多麻烦。人皆有私、有偏好, 还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人人清廉的官场似乎只存在于文人笔下的赞歌。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过去的认知。也终于不得不承认水至清而无鱼是有一定道理的。
可,总要尽量厘清,尽量让这潭深水中的淤泥越来越少。
夜深了, 沈茴埋首在高高的卷宗之中,越发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与稚嫩。她要学习的东西还太多。
沉月心疼地走进来,将披风裹在沈茴的肩上。已是五月中旬, 可是对于京都来说,风里还透着寒。
“歇下吧。太后是不是忘了明日可是灿珠的大婚呢。”
沈茴恍然。
她果真给忘了。
当初灿珠父亲的罪,不过是得罪了高位者。沈茴已替夏盛翻案,还回灿珠的官家女身份,让她回到了夏家旧宅。王来也忙完了西厂的事情,两个人挑了好日子,在明日大婚。
沈茴垂下眼睛,有些遗憾。她真的很想去,可是她实在走不开。四处都在打仗,近有箫起,远有虎视眈眈的胡蛮番邦。朝中又是一团糟。她时间有限,总是怕来不及。最终她也只能狠狠心,让沉月带着她的贺礼,明日代她去参加。
到了六月末,沈茴花了近半载,总算将朝中官吏彻底整顿了一番。刚好沈霆的捷报接连传回,朝中人人带了笑脸,沈茴也松了口气。
这日,她懒倦地靠在美人榻上,暂且不用去处理朝政。
“太后,丽妃给您写的信。”
沈茴立刻坐直身子,将信接来,一目十行。
丽妃出宫时有过迷茫,沈茴便给她指了条路,也是希望她在宫外帮沈茴。
——沈茴让丽妃去找了萤尘。
沈茴琢磨着丽妃这样八面玲珑的性子,兴许对从商很有天分。沈茴所料不错。而且丽妃到萤尘身边之后,与萤尘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当初丽妃离宫,钱太医曾去见她。
纵使钱太医将承诺许了千百句,丽妃都没应。
她可以正视自己的过去,却不能接受自己的未来彻底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被人藏在内宅豢养。少女时,不是没有天真过,换来的不过是浪子无情。她总要自己做些什么,她为自己谋一个出路——至少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做到衣食无忧。
信笺上,丽妃如常给沈茴汇报账务。
玱卿行宫暗道中的夜明珠已被沈茴命人全部挖去,尽数送到萤尘和丽妃手中。国库空虚,百姓贫苦,钱银太重要了。她有心用那些夜明珠和宫中的奇宝去他国换车换马换粮换布……
有些事情,是不能朝廷出面的。
沈茴将信笺翻到第二页,目光落在信笺最后。丽妃在信的末尾,用简明的词汇一句带过,她说钱太医去找她了。
沈茴弯唇。
沈茴忽想起那条夜明珠铺路的淡蓝色暗道。将那些夜明珠尽数卖掉,她也舍不得。沈茴将信件放下,起身走向床榻,拿了床头的箱枕,将其打开。她将唯一留下的一颗夜明珠握在手中,对着屋内的烛光,眯着眼睛去瞧。
她玩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将这颗夜明珠放回去。
自回京,日日繁忙,沈茴已许久不曾看过杂书。今日得了闲,她忽有了几分读乡野故事的兴致。
她想到了沧青阁楼上的书阁。裴徊光的书阁里摆着那么多的书册,无所不有。
当初刚去接近裴徊光,无数次,她都是靠着那里的书册去捱难堪。沈茴忽然想起来,自己自从回京都没有去过沧青阁。
沈茴没叫宫婢陪着,自己拿了一盏灯,再次走进博古架后的暗道,往沧青阁去。暗道一如既往的黑,沈茴手中的提灯光影晃动。许久不曾走过这里,故地重来,倒也没那么惧黑。
曾经的委屈、痛楚与难堪,今朝回忆,竟也成了一道浅浅的忍俊不禁。
·
顺岁看见沈茴的时候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行礼。
“掌印在不在?”沈茴询问。
裴徊光如今已不是日日住在宫中的沧青阁,有时候会住在宫外的府邸,与阿姆和哑叔作伴。
顺岁摇头:“回太后的话,掌印不在楼上。不过掌印今晚应该会回来。”
沈茴颔首,将提灯递给顺岁,提裙往楼前走。
沈茴先去看了裴徊光的那株荔枝。
也不知道裴徊光从哪里学来的,用了一种罕见的轻薄蓑纱和软纸搭着,将整个养着荔枝的房间罩起来,使得整个屋子都暖热如夏。纵使沈茴这样偏爱温暖的人,进了那间房,也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弄得有些不适。
顺岁在一旁笑嘻嘻地说:“掌印可宝贵这荔枝。今儿个就是亲自挑肥料去了。”
沈茴退出去,往楼上的书阁去。她纤细的手指抚划过墙面,一如曾经。
进了裴徊光的书阁,发现这里的布置有了改动,而且还隐隐弥漫着一股有些熟悉的药味儿。沈茴没怎么在意,悠闲地去翻书橱里的书册,随意拿起一本无甚兴趣,放回去,再取一本。
几次之后,沈茴发现了不对劲。
她快步去别的书架查看。
一个挨着一个的书架上堆满书籍,整个书阁摆着万余卷书册。
竟,都是医书。
沈茴立在林立的书架间,呆立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朝这书阁中唯一没有变动的白玉长案走过去。
白玉长案上,摊着些药方。
沈茴一张一张看过去,她伸出的手,僵在那里。
长案上百余张药方,都是她从小到大吃过的药。有些药方有了年岁,纸张发白。沈茴拿起一张拼粘起来的药方。她记得这是她四五岁时唯一一次任性不想吃药,捣蛋般将大夫开的药方撕了。母亲抱着她轻哄,哥哥将药方拼起来粘在一页纸上,却不知怎么遗失了一角。哥哥无奈,只好再去寻大夫写一遍药方。
如今,那张拼接的药方躺在这里,缺的那一角也被补上,是裴徊光的字迹。
他是如何将这些药方都寻来的……
身后的脚步声将沈茴的思绪拉回来。
她轻轻转身,靠着身后的白玉长案,望向逐渐走近的裴徊光。
裴徊光抬抬眼瞥她,阴阳怪气:“啧,稀客啊。”
沈茴将手中的那张药方放下,她歪头含笑,说:“哀家想来哪里就来哪里。”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手掌握住沈茴纤细的腰身,微微用力往上一抬,就让沈茴坐在她身后的白玉长案上。他俯身,双手压在沈茴腰侧的案面,凑近沈茴的脸,低沉的语调已换了寻常的语气:“怎么过来了?”
“想来找书读。”沈茴实话实说。
裴徊光“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说:“原先的书没什么用处都扔了。想看什么书?”
沈茴望着他的眼睛,没吭声。
裴徊光便又道:“无妨。原本的万卷书都在咱家的脑子里,想找哪本书,咱家背给你听。”
沈茴已经完全不想看什么闲书了。她还是没吭声,偏过头,将自己的脸往裴徊光面前送了送,索要他的亲吻。
裴徊光摸摸她的头,用温柔浅琢般的吻哄着她。他的吻有很多种,温柔时总是这般慢条斯理,细水长流。
沈茴慢慢合上眼,去感受这一刻他给予的柔情蜜语,又去深深感受这藏在岁月静好的温柔下,疯狂般的卷卷深爱。慢慢地,她开始用裴徊光的方式温柔回吻,又渐觉不够,温柔的亲吻变得深缱又用力。
坐在白玉长案上的她,身子往前挪了挪,细软的腿牢牢勾着裴徊光,用力地更靠近他。沈茴抬起手臂,去勾裴徊光的脖子,软纱的宽袖滑落,露出她皙白的小臂。随着她的动作,她腕上的药木珠蹭在裴徊光的颈侧。
那个俞湛花费心思用制好的药浸了半年的木珠手串。
裴徊光的动作忽然停下来。
忽然的停顿,让沈茴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眼睫颤了颤,半睁开眼,见到近在咫尺的裴怀光偏过脸,视线落在她腕上的药木珠手串上。
下一刻,裴徊光忽然擒住沈茴的手腕,冷眼将那条手串从沈茴腕上撸下来,握在掌中用力一握。当他再张开手掌时,那一粒粒木珠都化为了灰烬。
“你做什么呀?”沈茴惊了,亦从刚刚的缱绻中缓过来,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裴徊光。
裴徊光却垂着眼,低低地笑着。
“啊,咱家已经忍这东西半年了。”
沈茴眉心渐渐拧起。
呵,俞湛那小动作怎么可能瞒得过裴徊光?裴徊光之所以容忍这条手串日日戴在沈茴的腕上,不过是因为这东西的确对沈茴身体有好处罢了。
裴徊光松开沈茴,他走到长案里侧,拉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个小木盒。
当小木盒打开,沈茴先前闻到的药味儿更浓了。
那是一条红绳,穿着一个白色的小珠子。
裴徊光将红绳绕过沈茴的颈,沈茴好奇地捏着这粒白珠子。初看以为是玉石,再看却不是。沈茴细瞧,觉得像什么骨头。
裴徊光缺了一截的小手指忽地被忆起,沈茴顿时僵住。
隔着长案,裴徊光在沈茴后颈为她系上。他慢悠悠开口:“木料浸药效用小,人骨才是最好的材料。”
裴徊光绕到沈茴面前,欣赏着坠在沈茴锁骨间的骨坠。
他笑笑:“若不够,再磨几粒。”
想起沈茴喜欢他的手,他又改了口:“取一条肋骨也不错。”
沈茴忽然用力抱住裴徊光,将脸埋在他胸膛。
若知你不喜,不管是疗病的药还是救命的药,我都不要了。
第200章
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上面的人吩咐, 宫里的人最会捧高踩低,丁千柔死后,她身边的几个丫鬟都被管事送去最劳苦的地方做活。除了可以出宫的双喜。
双喜出宫前, 去见了出喜,带着她一半的钱银打算留给出喜。双喜一直不大喜欢出喜,可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她如今就要出宫,而出喜落得这样凄惨, 双喜于心不忍,想分她些钱财, 也算尽了力。
出喜和几个犯了事儿的宫女围坐在一起,正在浆洗衣物。宫中主子们的衣服归不得她们来洗, 送到她们手里的都是些公公们的酸臭衣裳。
“……你们别不信啊。我早晚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我和掌印是有些交情的!”
双喜到时,刚好听见出喜说这话。双喜脚步生生顿住。
旁边的小丫鬟笑话出喜:“呦呦呦, 瞧你说的像真事儿似的。咱们的确都知道掌印身边是有个女人,谁不知道去年他抱着那个女人当众称呼内人了。你该不会是说你就是那个女人吧?”
出喜有些心虚, 连话都结巴了:“谁、谁说掌印只有有一个女人了?你们想一想厉害的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哼。”
“本来还以为是我想差了,原来还真是那种交情啊!”小宫女故意夸张地瞪圆眼睛,“要真是那种交情, 掌印怎么舍得你在这里做苦差。一双手都肿得像猪蹄似的!”
小宫女撇撇嘴,明显不信出喜说的话。
出喜听出来对方的阴阳怪气, 她生气地说:“你们别不信!你们等着我今晚就去找掌印!到时候看把你们一张张臭嘴撕烂!”
双喜很是无语,没有想到出喜沦落到这种地方了还在做痴人梦。难道她忘记上次回去之后被掌印吓得接连尿床三天?
双喜是真的怕了。怕出喜今晚真要再去招惹掌印,若惹得掌印一个不高兴, 说不定和双喜有关系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双喜看了看怀里打算送给出喜的衣服,转身就走。原本打算分出喜钱财的想法也掐了,生怕再与出喜接触会惹祸上身。
当天傍晚, 出喜的确再次悉心描了浓妆,装着胆子去找裴徊光。
可是她还没见到裴徊光,就被平盛带着几个小太监押着推出宫门。天正下着雨,她只身一个被推出宫门,什么也没带。她爬起来,茫然地想要回宫,守着宫门的铁面侍卫一个眼神望过来,她吓得一哆嗦,跌坐在雨中。大雨越来越大,淋湿她浓妆的脸,红的白的黑的妆料挂满脸。
她就这么被丢出来了?她能去哪啊?出喜坐在雨里放声大哭。
侍卫大声训斥:“宫门前岂容你喧哗!”
出喜双肩抖了抖,连哭都不敢了。
平盛回去复命时,沈茴正懒懒坐在美人榻上,靠在裴徊光怀里,手中握着一卷书在读。
出喜几次乱说,传到了沈茴耳朵里。她不喜有人在暗处编着和裴徊光的风流事。她做不到裴徊光那般随手杀人,只好将人撵得远远的。至于出喜出宫之后会如何,全看自己造化了。
沈茴轻轻点头,平盛毕恭毕敬地低头退下去,并不敢看美人榻上亲密相偎的两个人。直到走出去,平盛才叹了口气,有些忧心。
这天下哪有什么秘密呢?纸是包不住火的,宫中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掌印越来越频繁地夜宿昭月宫。
沈茴抬起手又翻了一页,然后放下的手再次轻攥裴徊光缺了一小节的小手指。她用指腹轻轻磨蹭着他的断指处。
“就这个。”沈茴说。
她将这卷《海棠录》递给沉月。
沈茴执意将通往沧青阁的那片玉檀连根拔去。既然那片玉檀只能让裴徊光想起那一颗颗埋在玉檀下的人头,只能让他困在仇恨里,那拔了便是。
沈茴打算种植海棠。
——关凌的那种雅香海棠。
世间海棠大多无香,关凌的那片海棠林却飘着淡淡的雅香,让沈茴怀念。
不仅是那片玉檀林,沈茴扔掉了沧青阁中所有的玉檀香,换上新的香料。不是名贵的香料,而是一些不同味道的果子香,闻起来就觉得好甜。她甚至将裴徊光染着玉檀味道的所有衣物都重新用新香薰过。
她曾经眷恋过裴徊光身上淡淡的玉檀香,后来才知那是血仇的味道。
沉月拿着《海棠录》还没走远,裴徊光已经扣住沈茴的细腰,将她摁在美人榻上重吻。裴徊光自然知道向来对宫人和善的沈茴将出喜撵出宫的原因。虽他更想将那个蠢货杀了,可沈茴的举动让他心情十分愉悦。
沉月加快了脚步。
·
今日,是俞湛的永康医馆接诊的最后一日。
最后一位患者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摔断了胳膊,每日自己过来就诊。俞湛为他最后换药一次,再将汤药递给他,亲眼看着他喝光,最后喂他一粒糖。
他付了最后的租金,含笑辞过房主,一身翠竹青衣,背着药匣离开。
他穿过长长的街道,正是傍晚时分,许多孩童追逐嬉闹,见了他,都笑着喊俞大夫,与他打招呼。他微笑着一一与他们颔首。即使,他并不认识这群孩童。
今儿个是庙会的日子。他如常往莲花寺去上香。
沈茴对他说的话,忽地回响在耳畔。
“俞湛,你说你不想如赵伯伯那般做一介神医,更想在有限的人生去救助更多的寻常百姓。可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你可有想过开医堂?若你一人可救千人,你教十人,便可救万人。你教千人,便可救百万人。”
开医堂?
俞湛以前未想过。听了沈茴的说辞,他犹豫了几日,接受了这个主意。
来他的医堂学医的人,大多都是些无亲无故的可怜姑娘。他也不是很清楚沈茴从哪里寻来这么多乞讨的小姑娘们。当然了,学堂里的人并非全是女子,也有少数的男子,或体弱,或只是单纯地想学医。
俞湛望着将要落山的日晖,想着自己该如何教出更多的医者。
晚风吹来海棠若有似无的浅香。
俞湛驻足侧身,凝望身侧路边栽种的海棠林。
沈茴在宫中种了许多海棠,不知怎么的,宫外京都也开始纷纷效仿,如今整个都城随处可见海棠。
俞湛探手,抬起海棠枝上一朵海棠,合眼轻嗅。
——她身上近日来也总有这种浅香。
俞湛睁开眼睛,望着指间海棠片刻,缓缓放下手来,继续往莲花寺去。
平日人并不多的莲花寺今日却很多人,热热闹闹。俞湛恍然,原来今日是中秋。他如往常那般拜过佛陀,添了香火,再在香火簿上写下“长命百岁”四个字。
厚厚的香火簿上,每一页都是这四个字。
熟识他的老和尚念一句“阿弥陀佛”,慈眉善目开口:“寺中合欢树很是灵验。多少善男信女会于各种佳节,将红绸高抛。俞大夫至今未婚娶,不若为自己抛出一道善缘。”
俞湛本想拒绝。犹豫之后,他含笑应下,去了一旁的领绸处排队。在他前面有长长的队伍,或成双成对,或心怀祈盼。
俞湛排了很久,终于走到桌前。
年岁不大的小和尚,笑着给他递笔。
红绸上,有人将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写在一起,有人写下求姻缘的词语。
俞湛握笔,在红绸上写下一个“回”字。
回,是沈茴的茴;亦是裴徊光的徊。
俞湛拿着红绸,去了合欢树,在身旁人群的欢笑声中,虔诚地将红绸高抛。他向后退,长久凝望随风吹动的红绸。
愿,她和她的心上人琴瑟调和死生契阔。
早已有之的情愫深藏心底,不移不忘。
若有朝一日她回头,会发现他一直在身后。
可俞湛更希望他的守候是一场空等。因为他不愿意她受情伤不愿意她难过,盼着她在她与心上人的爱情中永远甜如饯。
俞湛转身,归家准备明日的授课。明日是医堂开课的第一日。
余生,他将全部心血放在医堂授课,呕心沥血。
裴徊光曾寻过俞湛,跟他要了这些年沈茴的药方,也要了那坛浸泡木珠的药。裴徊光询问俞湛沈茴的病与药,俞湛一一作答,那是俞湛头一次惊讶发现裴徊光的耐心。待裴徊光深夜离去,他怅然暗道一声——怪不得。
后来大约过了半年,俞湛再给沈茴请平安脉时,不见她腕上的手串,却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药味儿。那是他花了三载心血研出的药,他对这个味道太熟悉了。
俞湛了然。
自那之后,俞湛借口医堂繁忙,七八日才会去给沈茴诊脉一次。每每他对沈茴的药方做了更改,或者又研了新药,也不亲自送去给沈茴,反而是交给裴徊光。
俞湛的语气总是温润平和:“新研了药,拿来给掌印看看可有改善的地方。”
偶尔,裴徊光会和他一起讨论。
俞湛会颔首说好,赞裴徊光的药方。他又总是说:“烦劳掌印改进之后再送去给太后。”
裴徊光抬眼瞥向俞湛,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
她已有裴徊光来医,俞湛便努力割舍不该有的相思,将时间留给医堂、去救天下人。因志相同,即使不去见她,亦不孤独。
俞湛一生如烛,自燃至熄永远是光明的。
·
盛和五年,近五载的战事终于到了尾声。
有人起义造反是为了权利地位想要自己称帝,有人起义造反却是为了天下百姓不再受苦。这近五年,大大小小的战事,有人失败,有人倒戈,有人永远葬在疆场。
沈霆带着雄兵一路迎战,曾经的少年战神仿若归来,不断有人归降,他手中的兵马也越来越多。沈霆捷报连连,箫起便溃败连连。箫起本是养尊处优的世子爷,心思城府虽深,可到了疆场上调兵遣将之能远不敌沈霆。
更何况,他失了人心。
因沈茴将他的阴险张扬开。更因为日久见人心,没有人能永远伪装下去。
箫起本是多疑人,他开始怀疑身边人背叛。当他开始疑神疑鬼,忠心人亦有枉杀,这人心更是摧古拉朽般溃散。
到了七月,箫起大势已去。他带着残兵南下,心中立誓他日必要东山再起。
一个淅淅沥沥的雨日黄昏,箫起经过一个小镇,略觉眼熟,询问属下这是何处。
“主上,这小镇叫夕照镇。”
箫起怔愣了半晌,许久之后,他垂下眼睛,视线落在腕上的菩提珠。
阿菩……
箫起握着马缰的手忽然颤了一下。
第201章
箫起让残兵在镇外等候, 只带着几个心腹手下走进夕照镇。他早就查到了沈菩在哪里,只是一直没敢来见她。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一身狼狈地去见她。
又或者, 落得今日狼狈时,越发想念她的温柔。
细雨倾斜,落在脸上湿漉漉的。箫起遥遥望着溪水边浆洗衣裳的沈菩。
是她, 是住在他梦中十一年的那个她。
沈菩来时还是晴空万里,在河边洗了一会儿衣服, 才开始下起蒙蒙细雨。所幸她带来的衣物不多,她加快速度很快将衣服洗完, 抱着装满衣物的木盆,快步往回走。
箫起站在原地凝望着沈菩的背影, 直到属下提醒,他才回过神来, 快步追上去。
他一边望着沈菩远处的背影追去,一边在心里想着见到她该说些什么。分明, 这些年他在心里幻想了无数次重逢的情景,亦将千百种见面时要说的话打过底稿。可真到了相见时,他竟还是困在不知道对她说什么这样的小问题里。
她想见他吗?
应该是不想吧。
可他心里又难免有期待。他那颗心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幼稚的期待感了。
箫起想起芙娘贸然给沈菩写信后, 他收到的沈菩回信。
她在信上写——
君已无心我亦休,自此山水不相逢。
祝君安。
十一年过去, 再想起那封信,箫起心中仍旧是烤灼般的煎熬疼痛。他总是反反复复想象着沈菩写下这封信时,眼含泪水偏要笑着的模样。
怎么就休了呢?
休不了。
她住在他心里, 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女人。即使迫于形势娶了旁人,箫起从未忘过沈菩,也从未有过抛下她的念头。他让她等他, 他说他总有一天会带着雄师杀入京城,去接她。
他没有骗她。他说的是真心话。假设他日他登上帝位,即使不能给她后位,亦会让她成为最受宠的贵妃。这还不够吗?
可是她却因为他迫于形势娶了旁人,就将两人深情抛却,不再等他。
她就不过分吗!
箫起垂在身侧的手握起,和前方的沈菩间距离越来越近,他心中复杂的情绪澎湃着。
眼看着沈菩推开妙安寺的木门。箫起立刻收回思绪,加快步子往前追。然而,他眼睁睁看着那扇木门在沈菩身后关上,而他却不能再往前走。
因为,黑压压的人从四处冒出来,将他围了起来。
他扫了一眼那群人,衣着寻常,可皆无胡须。
——东厂的人。
伏鸦从人后走出来。
“箫起,咱家五年没回东厂,在这里等你五年了。”伏鸦望着箫起阴恻恻地笑起来。他这一笑,扯动脸上的烧疤,越发显得这张脸恐怖至极,让他像极了索命的恶鬼。
伏鸦永远都记得沈菩得了芙娘的信后的恸哭。
大雪皑皑,他站在院墙外,听着她的哭声心如刀绞。他在院墙外守了一夜,任寒雪将他塑成冰雕雪人。
·
沈菩端着木盆快速进了妙安寺,小跑进长棚,把盆里的湿衣服一件件挂起来。木盆里最后一件湿漉漉的衣裳挂在晾衣绳上时,沈菩后知后觉少了一件衣裳,许是遗在了河边。她赶忙撑了一把伞,回去取。
倾斜的雨幕降在地上横斜的尸体——箫起的几个手下。
和被刀剑砍杀的属下不同,箫起身上无一处伤痕。裴徊光说要箫起完整的人皮,所以伏鸦给箫起灌了毒。
鲜血不停从箫起的七窍涌出,雨水和他的血水混在一起。眼眶里盛满雨与泪,涩痛难忍,他有心想抹,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他无力地躺在潮湿地面,任由身下的雨泥浸透衣料。在雨水的淅沥声响中,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五脏六腑碎裂融化的响动。
他艰难地转过头,望向不远处的妙安寺。眼睁睁看着那扇湿漉漉的木门被推开,看着一个女尼迈出来。油纸伞遮了她的脸。
是她吗?
沈菩看见寺外这样的场景愣了一下,默念一句善经,没注意到躺在地上的箫起,而是望向站在东厂人中间的伏鸦。
伏鸦几乎是瞬间转过身去,背对着沈菩。他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
她说就当她死了,她说不要再去见她。他信守承诺,将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就算在这小镇蹲守箫起五年,也不曾敢去打扰她,哪怕偷偷看一眼都不敢。
她会生气他出现在这里吗?她本是心善人如今又遁入佛门,见他杀人会不会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