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你惹出的风流债实在不少。”魏玠评价道。

  薛鹂心虚地移开眼,愤愤道:“又不是我逼你去担下这些,你若不愿意将我送走好了。”

  魏玠眉梢轻挑,笑道:“鹂娘,你再说一次?”

  她不吭声,只朝着他露出乌黑发顶以示不满。

  很快魏玠便领着人走了,薛鹂被看得很紧,众人都知晓她是魏玠的人,对于钧山王更是意义非凡,事关往后的国运,谁也不敢让她出什么差错。

  好在这次晋炤随魏玠出兵,留下的人是晋青。晋青见到薛鹂便阴着脸,显然是替魏玠记恨着她的所作所为。

  屋里置了铜炭盆,室内暖融融的,魏玠没有回来之前,薛鹂哪也不能去。此处实在孤寂,她呆坐了大半日,忍不住想到薛凌,出声去问门边的晋青:“晋青,你可知晓我堂兄此刻如何了?”

  晋青冷笑一声,竟不肯回答她。

  薛鹂脸色也不好,风凉道:“此刻天色已晚,怎得还是不见传来捷报。表哥如此文弱,看着可不像是能上阵杀敌的将军,莫不是打了败仗羞于来见我……”

  “可笑。”晋青听到此话,忍不住出声驳斥她:“主公自幼习得骑射,郡公也是立下赫赫军功,他随郡公四处平乱,不知立下多少功劳,且师从天下第一剑,文武双全乃是世家名门的楷模,绝不是什么文弱之人……”

  说到此处,他语气慢了下来,带有几分愤愤不平地说道:“也只有你这般目不识珠之人,会看不见主公的好,一心向那碌碌之辈。”

  薛鹂知道他指的是梁晏,顿时也来了火气,皱眉道:“他并非碌碌之辈,不过是处境不同。难道你家主公今日所得,都是因为他天生聪慧,而不是因为他命好生在了魏氏?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子,魏氏有数之不尽的名士大儒教养他,更有珍奇异宝培养他的见识,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有后顾之忧。这样好的命,便是个平庸之辈也该琢磨成器了……”

  薛鹂心底是有些怨气的,她向往魏玠的权势,却又忍不住嫉妒他如此好命,从未体会过什么苦难,因此被她欺骗玩弄,反成了他一帆风顺的人生中鲜有的挫事,这才叫他难以释怀罢了。

  晋青反驳道:“魏氏出身于主公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以主公的才智无论是何种身份,一样能叫旁人望尘莫及。能有今日之盛名,岂是单有出身便能做到的,薛娘子未免太过狭隘。”

  “单有出身的确不能有今日之盛名,可若没有这出身,这盛名便能落在他身上吗?”薛鹂说着,不等晋青反驳,又道:”倘若有一日,换做是魏氏日薄西山,他魏玠落入尘泥再无往日风光,没有门楣做依仗,仅凭自身才智,天下士族还会对他毕恭毕敬吗?”

  薛鹂并非鄙弃权势,她只是有些不甘,又有些艳羡罢了,世人敬爱追捧的究竟是他魏玠,还是他身后权势滔天的魏氏。倘若她有一个好的出身,何必要精心算计,何必处处为自己谋划。

  “若将梁晏放在你家主公的处境上,焉知他不能成为魏兰璋。”提起梁晏,薛鹂眸光暗了暗,一时间也没了话。

  若梁晏生在魏氏,未必不会胜过魏玠,只是那时的梁晏兴许不会多看她一眼。

  晋青心中自然是认为魏玠最好,不屑与薛鹂争论。然而一直到夜里,铜盆里的炭火都熄灭了。侍者又来添了新炭,还是不见将士们凯旋。

  薛鹂在赵统的军营中修养的那段时日,每日都忙着暗中操纵祭神一事,加上他们才夺下豫州各郡,暂且没有多少战事,她也不知晓上阵杀敌是个什么情景。如今魏玠久久不归,让她也忍不住有些忧心。颈间的淤痕尚未消褪,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魏玠是个疯子,他若当真死了,必定不会叫她独活。

  一直到次日天不亮,彻夜守在门前的晋青叩了叩门框,提醒道:“薛娘子,前方兵卫来报,主公他们要凯旋了。”

  薛鹂窝在被褥中朦朦胧胧地听见这句,敷衍地应了一声,再没有旁的动作。

  晋青忍不住问道:“薛娘子不去迎接主公吗?”

  想到自己如今的性命都系于魏玠的喜怒,薛鹂想了想,还是艰难地从被褥中爬起来,随意扯过衣裳穿上,潦草地洗漱过后,困意仍是没有消减。

  她幽怨地叹了口气,套上厚重的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情不愿道:“走吧,去恭贺郎君凯旋。”

  天色尚早,薛鹂冷得迈不开步子,缓慢地跟在晋青身后去迎接魏玠。

  渐渐有了日光后,反倒升起了浓厚的大雾,方向辨别不清,草木与人影都看不真切。雾气实在浓郁,几丈外的人影都看不大清楚,却能听到极清晰的脚步声。薛鹂极少见到这样的画面,便东张西望了起来,走两步便停下看两眼。

  晋青本走在她身旁领着她,不过是扭头与熟识的先锋说了句话,再一低头身边的人便隐在了浓雾中。

  “薛娘子?”

  薛鹂听到了晋青的呼唤,只是没有理会。她看到一个人影像极了赵郢,便跑了几步朝他追过去,谁知等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张陌生的脸,只是被兵卫俘获的敌军先锋。

  她松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却听到一阵马蹄声靠近了,不等她回头,便感受到斗篷被人挑了起来。

  “哦?魏郎君舍得将你放出来了?”夏侯信坐在马背上俯视着薛鹂,她连忙按住自己的都斗篷往后退了一步,而后才看到长|枪之上微湿的血迹,甚至还挂着些许碎肉。

  她仅看了一眼,立刻胃中翻涌,忙又要往后退,却见夏侯信翻身下马靠近她,他目光轻佻,言语更是轻蔑至极。“我倒是颇为好奇,魏玠究竟如何待你,竟让赵郢那小子在阵前辱骂他是衣冠禽兽……何况赵统洁身自好,多年不曾再娶,为何待你与众不同……难不成是床笫之上有何秘法,竟能让你共侍父子……”

  薛鹂并没有被他惹恼,夏侯信本就是个风流成性的纨绔,竟也能大言不惭地来羞辱她。

  她眨了眨眼,委屈道:“郎君何必羞辱于我,若论起来,我与郎君何曾有过仇怨,便是与表哥不合,也不该拿我一介弱女子撒气。钧山王与世子乃是反贼,他们的话岂能有真,郎君怎能为小人之言怀疑表哥他的品性。”

  她幽幽地叹了口叹气,低声道:“更何况何谓秘法,鹂娘从未听说过,不比郎君见多识广,只是郎君要当心些,从前听家仆说过,有男子沉溺□□,时日一久气血亏虚,竟在床笫间一命呜呼……”

  夏侯信面色一变,怒道:“你敢咒我?”

  他说完一把攥住薛鹂的胳膊,强硬地将她拖走。薛鹂被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连忙高声喊晋青的名字。

  忽然一声闷响,夏侯信脚步猛然一滞,抓住薛鹂的手也松了。前方不到一步的距离正立着一支长箭,箭身没入土中少说也有三寸。倘若他步子再快些,方才那箭矢便会刺穿他的腿。

  夏侯信想到自己险些中箭,一时间又气又恼,手心也因后怕而泛了层冷汗。

  “魏玠!”

  他怒声喊道,话音刚落,前方的雾气中隐隐现出一个轮廓,而后越来越清晰,到最后已经立于他身前,然而来人面色淡然,仿若无事发生的神情,让夏侯信更为恼火。

  “魏兰璋,你当真要为了一个祸水动摇军心不成,你敢动我一根手指,闹到太后那处,纵使魏氏有天大的本事,又岂能护得住你?”

  夏侯信用力甩开薛鹂,她猛地朝前扑了过去,魏玠将她扶稳,只轻轻一瞥,便让薛鹂心虚到不敢看他。

  “我自有数,与夏侯郎君并无干系。”

  夏侯信嗤笑一声,说道:“如今众人皆知‘吴女得子,天下太平’,你却要将这祸乱国运的妖女纳入房中,岂不是早有谋权篡位的心思,太尉命你除去妖女以正军心,你如今独占她,岂不是你魏氏早有不臣之心?”

  太尉?薛鹂猛地抬起眼,惊讶地抱住魏玠的胳膊。察觉到薛鹂的惊慌,他垂眸扫了她一眼,将她挡在身后。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平乱,既是与国运相关,更该慎重行事,为几句谶言慌乱不已,岂不是相信了妖人所说的齐国大势已去。何况魏氏是否有不臣之心,陛下心中澄如明镜,夏侯公子何必越俎代庖,替陛下评定魏氏罪责。”

  夏侯信冷冷地瞥了眼薛鹂,说道:“太尉的话你不在意,若是郡公要你杀她呢?你以为郡公会容许她活着不成?”

  薛鹂面色苍白,攥紧魏玠的衣袖,慌乱道:“表哥……”

  赵郢为了她前来攻打魏玠,世人总是对红颜祸水格外关注,此战因她而起,即便并非死伤惨重的战役,依旧会闹得沸沸扬扬,更莫要提应战之人是与她有过一段姻缘的魏玠了。只怕此战平息,很快衣不染尘的魏氏大公子便会被牵扯进流言蜚语中,与她这个祸水搅在一起,往后魏氏名声也会有损。

  如今杀了她,反而能够避免日后他陷入泥淖,受到世人的胡乱揣测与耻笑。

  魏玠沉默了片刻,对上薛鹂不安的目光,他轻皱起眉,无奈道:“鹂娘,你给我惹出了不少麻烦。”

  牢狱中关押着叛军几个为首的将领,有几人誓死不肯投诚,已在牢狱中自戕而亡。薛鹂一身华服,与这冰冷阴暗的地方格格不入,想着魏玠约莫是要与她撇清干系了,说不准过几日便要她了断,她不禁悲从中来,连一旁嘶哑的呼唤声都没听到。

  “薛鹂!”

  那人叫得更急了。“薛鹂你聋了!”

  她扭头看去,才发现角落坐着一个血迹斑驳的人影,看着十分狼狈。

  “你没死?”她叹了口气。“此处关押的少说也是有名的将军前卫,一个什长也在此处,实在是抬举你了。”

  薛凌气到失语,支吾了半晌,才骂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气急反笑,骂道:“若不是你硬要带我突围落入圈套,我怎会落到如今的处境?”

  牢房中散发着一股阴冷腥臊的气味儿,薛鹂站了一会儿便胃中翻涌,简直要喘不过气来。她忍不住停在狱卒的桌案前,对着送她前来的晋炤说:“我不进去了,可否就留在此处。”

  晋炤没理她,她便当做是应答,理了理袍子径自坐下。

  牢狱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声始终不曾停过,时不时还会响起许多粗鄙不堪的叫骂声。或是骂朝廷,或是辱骂夏侯氏全族,她听了好一会儿,竟没人辱骂魏玠。

  她甚至还听到有人辱骂“祸水吴女”,尚未因此叹气,便听到薛凌冷笑出声。

  “你且放心,若你我都难逃一死,我必定会求着表哥,让我先看着你行刑。”

  “高攀魏兰璋一口一句表哥,也不知他可愿意,当真是厚颜无耻。”

  薛鹂轻笑:“你怎知他不愿意,我告诉你,他高兴得很,若我不唤他表哥,他还要因此不悦,求着我缠着我……”

  薛凌张口正欲讥讽,朝她望了一眼,又忽地没声了。

  薛鹂还不依不饶道:“怎的不说话了?薛什长哑巴了不成?”

  薛凌瞪了她一眼,实在忍不住了,风凉道:“薛鹂,你死了也是活该。”

  薛鹂正要起身,却忽然有一只手落在肩上,轻轻一按让她坐回了回去。

  她动作一僵,也在此刻偃旗息鼓,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与方才牙尖嘴利的模样判若两人。

  魏玠的手指在她的肩上轻轻有意无意地叩了叩,每一下都落在了她的心跳上。

  “为何不说话。”他似笑非笑。“鹂娘哑巴了?”

第68章

  赵郢领兵来战,被魏玠带人打得连连败退,若不是援兵来救,只怕今日薛鹂在雾中所见之人当真会是他。

  赵郢险些丧命,消息传出去,世人大都不会说他冲动无谋,而是将罪责推到她这祸乱人心的神女身上。

  凡事有利有弊,神女之名能让她得到赵统父子的庇佑,日后必定也会被其他雄主所觊觎,而那些不愿受到威胁的士族,对于薛鹂这样一个麻烦的存在,最好的法子就是除去她,彻底绝了这句谶言。

  薛鹂走的是一步险棋,若说出了什么差错,最大的错就是遇上了薛凌被无辜连累。

  薛鹂闭了闭眼,顿觉疲惫不堪,似乎一切都是命运作弄,绕了这么大一圈,最后得到了多少好处,便要担上多大的麻烦。

  “缠着你求着你?”魏玠笑了笑,俯下身,姿态亲密地贴近她。“不是你在求我吗?”

  死到临头,薛鹂还要忍着羞恼恳求魏玠。

  如今要杀她的人不只是魏玠,而是他的父亲,他何曾忤逆过魏恒的意思。

  “表哥当真要处决鹂娘吗?”薛鹂眼角不知何时已经噙着泪,低垂的颈子上仍能见到隐约的淤痕。

  魏玠轻轻扫了一眼,说道:“鹂娘也听见了,是父亲的意思。”

  “你们男子争权夺势,死的却是我一无辜之人,郡公何以如此无情,”

  “无辜?”魏玠语气微沉,问道:“若你计成,日后便是赵郢之妻,亦或是……赵统的王妃。既有所求,何谈无辜,倘若有朝一日,我与他们父子二人非战不可,鹂娘如何抉择?”

  薛鹂答得毫不犹豫:“他们如何能与表哥相比,我心中自然是先想着你,与他们纠缠并未我本意,还请表哥替我向郡公美言两句,即便看在舅父的颜面上也请放鹂娘一条生路……我日后绝不会与叛贼有任何牵扯……”

  他任由薛鹂拽着他的衣袖,缓缓道:“若是与乐安呢?”

  薛鹂眼眸微微睁大,话语似乎也被堵住了,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魏玠面色不变,嗓音微凉道:“若是我与乐安只能择一人活,鹂娘该如何?”

  薛鹂张口欲答,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她默了片刻,才僵硬地扯出一抹笑,问道:“他与表哥是多年知己,平远侯更是满门忠烈,不曾有过一丝谋逆之心,表哥与他又怎会闹出个你死我活来……”

  她说着说着,魏玠的目光便逐渐冷了下去,甚至显得有几分可怕了,黑沉沉的眼眸似乌云翻涌,夹杂着不知多少疾风骤雨。

  薛鹂同样面色苍白,紧揪着裙摆不敢再吭声。她并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魏玠最好,只是魏玠此人难以琢磨,她实在猜不透他说的话有几句是戏言,又有几句是真话。倘若因她一时失言害苦了梁晏,只怕她会终身悔恨。

  魏玠伏低身子,抬起薛鹂的下巴,手指用了些力道,疼得她皱起眉。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切齿的怒火。

  “你还真是爱极了梁晏,唯有他能得你真心相待,连装模作样都不肯了。”

  魏玠刻意让自己不去提及梁晏,他知晓薛鹂是何等自私势利的人,如今既能狠心与梁晏分离,必定是早已死心,对她而言钧山王父子与梁晏并无不同,都是她攀附权势的踏脚石罢了。

  偏生他素来是个不肯骗自己的人,凡是总要掌握在手才能安心,而一旦牵扯到了梁晏,她的自私势利与恶毒心机,都只因这一人化为乌有。

  魏玠心底压着一团郁气,他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感受,却沉甸甸地挤压着他,让他想到薛鹂与梁晏之间的种种便觉着恶心几近作呕。

  薛鹂当真是他的吗?她对自己何曾有过丝毫不同?

  魏玠望见她的泪眼,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在自取其辱。

  他直起身,松开了钳制薛鹂的五指,语气寒凉道:“竟是我一厢情愿了,既如此,你便代梁晏身死,也算全了他的清正气节,以免日后让他仕途再添坎坷。”

  薛鹂实在没想到魏玠会如此阴晴不定,不过是多说了两句话便想要她的性命,简直叫人猝不及防,忙问道:“表哥若是心中不悦与我直说便是,既为了郡公之命将我发入牢狱,又特意前来看我,必定是心有不舍,以表哥的聪明才智,此事怎会没有回旋的余地……”

  薛鹂丝毫没有在意下颌处留下的指痕,纤纤玉指缠绕上魏玠的手,勾缠轻晃,似是求饶,又似是与他调|情,轻易便能勾起魏玠对她这副身躯的迷恋。

  她见魏玠没有理会,又起身抱住魏玠的腰,低泣道:“若是鹂娘有何处不好,日后定会仔细改过,还请表哥宽容……”

  魏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俯身将她捞了起来,只是神情依旧不见温软多少。

  他睨了薛鹂一眼,忽地嗤笑一声,也不知究竟在笑什么,薛鹂忐忑不安地抽泣了一会儿,偷偷去打量他的表情,片刻后才听他开口:“送薛娘子回去。”

  薛鹂松了口气,既然能从这牢狱中走出去,她今日定然是死不成了。

  劫后余生带来的除了短暂的安心,在薛鹂望着前方魏玠的背影时,心中还有一抹隐约的得意。

  纵使魏玠再如何气她恼她,几滴眼泪过后,依然会忍不住心软。

  然而薛鹂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魏玠的沉默更像是蕴藏着风暴的阴云,一旦发作起来也极其骇人。

  她才踏入室内,便被魏玠推到了书案前,腰猛地磕上了桌沿,疼得她倒吸一口气,桌面之上的书信砚台纷纷被扫落在地。

  薛鹂再难出声音,只余下短促沉闷的呼吸声。

  桌案逐渐被暖热,她的五指紧紧抓着书案的沿角,指节用力到泛白。

  魏玠的大掌覆上她的手,手指强硬地塞入她指缝间。

  薛鹂面色发红,睁大眼,肩膀都在颤栗。

  他呼吸不稳,嗓音微哑。

  “感觉到了吗?”

  薛鹂将唇瓣咬得发白,眼中溢出了泪水。

  他继续说:“鹂娘,你是我的。”

  事毕后,魏玠替她一层层将衣物穿戴整齐,薛鹂沉默地瞥了眼凌乱的地面。发现他若有所思地在看桌案,她忍无可忍别开眼去。

  片刻后侍者叩门进入,魏玠已将桌上的狼藉都清理干净了。

  薛鹂见他接过一碗棕褐色的药汤,扯了扯唇角想要讥讽他,却又强忍下来。

  魏玠似乎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平静道:“不是给我喝。”

  薛鹂皱眉,疑惑道:“给我喝,是避子汤?”

  从进门到现在,他的面上终于露出点笑意,却更像是对她的嘲弄。

  “鹂娘,这是毒药。”

  薛鹂坐直了身子,惊愕道:“你要杀我?”

  他催促似地敲了敲桌子。“过来把药喝了。”

  薛鹂不肯动。

  他语气温和,哄劝道:“旁的死法太过难堪,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死后,依然会留在我身边,骨为钗环,肌肤为灯,始终与我相伴,又有何处不好?”

  不知是恐惧还是气愤,让薛鹂克制不住地发抖,她甚至想扑上去撕打魏玠,然而一触到他冰冷的眼眸,浑身仿若置若冰天雪里。

  自己快活过了便送她去死,世上还有比魏玠更歹毒的男子吗?

  “表哥……”她语气发抖,仍不死心地唤他。

  “怎么了?”他顿了顿,说道:“知你怕苦,我命人在药中加了糖。”

  她彻底忍不住了,红着眼气急败坏道:“无耻!枉你一身美名,不过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衣冠禽兽!”

  魏玠面色不变,淡声道:“来把药喝了,也好免受些苦痛。”

第69章

  薛鹂不知晓自己的后路如何,现如今她的性命系在魏玠身上,自然是他想如何便如何。

  瞥见魏玠略显不耐的眼神,薛鹂心中又是一凉,果然世间最无情无义的便是男子,享受过男欢女爱的滋味后立刻要杀了她摆脱干系,日后好继续做他白璧无瑕的佳公子。

  男子总是如此,得手了便不再喜爱,也许她已经不讨魏玠喜欢了。倘若今日她不肯饮下毒药,魏玠兴许会将她送到夏侯信手上,亦或是送入地牢,总之无论如何,只要是魏玠让她死,她是无法反抗的。

  薛鹂甚至能想到自己落得个尸骨无存的惨状,一时间更是泪如雨下,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终于艰难地挪动了自己的身子,缓缓去够那碗黑褐色的药汤。

  魏玠见她想通了,颇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眼,然而心中那股凝结的郁气仍是没有消散,似乎还更为沉重了。

  薛鹂的手一直在抖,药汤都被她洒了出来,星星点点溅落在衣襟与裙摆上,魏玠看得皱起眉来,正想拿出帕子替她擦一擦,就见薛鹂眼神怨毒地瞪他,本欲抬起的手又止住了。

  薛鹂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都掉进了药汤里。她实在是不想死,可若是非死不可,还不如选个好看的死法,魏玠那样听魏恒的话,怎么可能为了她去忤逆自己的父亲,何况魏玠也是认为她不值当的,所有人都是如此,说着喜爱她,在面临选择的时候又往往毫不犹豫地弃她而去。

  想到自己的种种憾事,薛鹂心中更觉凄楚,汤药入口似乎都苦涩了许多。她眉头紧皱,怒火翻涌。魏玠当真是无一处不可恶,分明没有放糖,连这样的小事都要骗她,真是个黑心烂肚的混账东西!当日摔下山坡怎么没有摔死他,竟留了这样一个祸害,也不知她死了以后,是哪家可怜的贵女要遭殃嫁给他这样可恨的人。

  薛鹂喝完汤药神情都跟着恍惚了,脸色苍白地蜷缩着身体,愣愣地坐在那处等死,在心中将生前所怨恨之人尽数咒骂了一遍,尤其是魏玠。倘若她死后到了阴司必定化为厉鬼回来缠着他,要他夜夜不得好梦。

  魏玠见她满面泪痕,恹恹地瘫坐一旁等死,时不时还有用怨毒的眼光瞪着他,心中那股火气似乎消散了些许,便说道:“鹂娘,你可有未完的心愿。”

  薛鹂有气无力道:“我阿娘只有我一个女儿,还望魏氏善待她,让她安度晚年……”

  她想了想,竟没有多少放心不下的人,只有她自己,她实在是不甘心丧命于此。

  魏玠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温声道:“没有旁人了吗?”

  他以为多少也要再提到什么人,爱也好恨也好,他是如今唯一陪在她左右的人不是吗?这屋子里还留着二人云雨过后的气息,薛鹂不该对他丝毫念想也没有。

  她顿了一顿,面上露出几分低落,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又闷声低下头,眼泪再次无声无息地往下流。

  魏玠见她再这般哭下去,明日眼睛又该红肿不堪了,既然气也消下去了不少,人也逗弄够了,还是对她说实话的好。

  他正想出言解释,薛鹂便先他一步开口了。

  “还有一事,我始终放心不下。”

  他抬眸看她,眼睫轻轻颤了颤,目光柔和了几分。“你说。”

  “表哥常说人死罪消,我自知罪无可恕,还请表哥能够放过梁晏……他志不在上郡,不该无辜被我连累……”

  薛鹂说完后,已经不大在乎魏玠的心情如何了。都说魏玠宽容大度,倘若她身死,他总不该睚眦必报继续对梁晏下手。

  然而她说完后,竟久久没能听到魏玠的答复。她抬眼去看,才发现魏玠正阴着脸,目光堪称阴森可怖,一副要扑上来掐死她的神情。

  薛鹂心下一慌,慌乱过后又忍不住想,已经喝过了毒药还有何惧,遂直直地瞪回去。

  “人死罪消……”魏玠冷呵一声,五指扣在书案上,手背青筋显露。“你想的倒是轻易。”

  薛鹂没好气道:“你究竟发什么疯?”

  他低垂着眼,冷冷道:“方才你饮下的毒药并不会要你立即丧命,第六日你会肠穿肚烂疼痛而死,若要活命,须得五日服一次解药,一旦毒发,便是鬼神也救不回你的性命。”

  她脑子嗡的一下,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似的,怔愣片刻后,她面上的表情更为难看了,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

  “你当真不是骗我?”

  “你可以不信。”他不以为意,转过身去不屑与她多话。

  薛鹂的怒火一瞬间涌上来,气得颤抖不止。魏玠分明是戏弄她,故意要她难堪,看她泪流满面地摇尾乞怜。大悲之后不是什么大喜,反而是让她愤怒到了极致。

  这些愤怒几乎冲昏了她的头,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让她气疯了竟当真扑上去要捶打魏玠。

  他下手要更快一步,薛鹂尚没能碰到他一片衣角,便被他强按在桌案上无法动弹,一双手被反扣到了后背,只能发出些气急败坏的怒骂声,甚至还掺杂些吴地的乡音。

  魏玠从未见过薛鹂被气成这样,整个人如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稍一松开便能扑上来挠他的脸。

  听她脱口而出的词句实在粗鄙,魏玠不禁皱眉,不悦道:“鹂娘,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薛鹂丝毫不理会,她甚至一瞬间想着,若是日后都要与魏玠这种人相伴,稍惹他不顺心便要肠穿肚烂,那活着还有何意趣?于是骂得越发激愤。

  魏玠也不与她多说,直接抵开她的膝骨,将方才一件件替她穿好的衣裳再重新脱下。

  一番磋磨过后,薛鹂已经彻底无力出声辱骂了,嗓子干哑到不想开口。玉藕似的手臂也无力低垂着,魏玠将她抱起来,她也不做挣扎。

  料想她已经冷静了,魏玠却仍对梁晏耿耿于怀。

  “若还想去死,我可以成全你。”

  他抱着薛鹂,有些认真地在想,倘若薛鹂敢点头说好,他现在便杀了她,连同梁晏也一并杀了干净。

  然而薛鹂没有反应,像是睡着了一样,他低下头,发丝扫过她的脸颊,撩起一阵微痒,她终于不耐地拂开他的发丝,闷闷不乐道:“我若不死,郡公那处你想如何交代?”

  魏玠有的是法子对付她,毒药罢了,还能比死更难过不成?便是打断了她腿,她也会找到法子爬出去。

  “此事你不必去管,我已有对策。”

  薛鹂犹豫片刻,仍是不死心,问道:“那药当真有毒?”

  “我说了,你可以不信。”

  薛鹂暗骂了一句,再不与他多说。

  赵统带领兵马北上,前方有平远侯在平乱,以及驻守各郡的朝廷兵马,魏礼也跟随在魏恒身边,时而会有书信送与魏玠商议战事。

  夏侯信虽是个纨绔,在领兵一事上却不见懈怠,偶尔也会拉下脸面来请教魏玠。军中多了薛鹂这样一个红颜祸水,军中将士知晓她与魏玠的干系,虽说都会忍不住暗自腹诽,却没人敢到她面前说她半句不好。

  只是薛鹂偶尔几次跟在魏玠身边,那些看向她的视线也总是带着怨怼的,好似她是一滩泥,不知怎得沾上了魏玠这块无暇的美玉上,也不知此番过后她身上又要被添上多少污名。薛鹂有些愤懑,再如何她也是一个美人,并无传言那般不堪,何况魏玠又算是什么好东西?她才不稀罕。

  没过几日,魏玠他们也要赶路,为各郡增援人马。薛凌因为出身薛氏,又看在薛鹂的面子上,勉强留了他一条性命,日后还要用他追责薛氏的过错。

  第五日到了,魏玠命人送了一碗汤药给她。一直等到那碗药汤冷却,她也没有多看一眼,心中始终觉着魏玠是在诓骗她。魏玠也只是笑笑,没有半点催促她服药的意思,一副她要是想死,他也无可奈何的态度。

  入夜后薛鹂愈发不安,几乎是到了如坐针毡的地步,犹豫再三,还是不敢拿性命做赌,咬咬牙端起药碗将汤药饮尽了。

  行军的路上,薛鹂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在魏玠左右。她不得不感慨,魏玠实在是一个谨慎至极的人,除了他贴身的几个侍者外,军中再无人发现他的夜盲之症。

  天寒之时,偏偏天降大雪,行军之路又被耽搁了。

  平远侯因战乱而搁置许久的新年贺礼终于送到了魏玠手上,随同的还有一封书信,心中满是关切爱护,只让他多保重自己的身体。魏恒送来的书信总是太过谦和克制,父子情谊抵不过礼数,反而比不得平远侯言辞质朴更能触人心弦。

  薛鹂摆弄着平远侯送来的一把名剑,感慨道:“为何世上所有人都待你格外好,平远侯将你视为亲子,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过如此……”

  说到此处,她的话猛然停住,而后小心翼翼去看魏玠的表情,他果真已经停下了笔,淡淡地望着她,出声道:“你要替人不平?”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表哥未免太斤斤计较,失了君子风范。”

  魏玠收回目光,许久后才提醒她:“挪开些。”

  薛鹂扭过头,才发现自己倚在魏玠身上将他的头发压到了,于是坐直了身子去看他手里的书信,却无意瞥见一个薛字。

  “薛氏,是指何人?”

  魏玠并未隐瞒,将信抬高给她看,直言道:“江东一带有富商薛氏,与逆党赵统勾结,利用战乱得了不少钱财,前几日族中有长辈去查,发现他不止如此,也用钱财贿赂了夏侯氏的人,赠予马匹钱粮……”

  “这……”薛鹂惊愕,又顿觉无语凝噎。“这不是两头占好处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说完之后她看到魏玠面上的笑意,立刻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她的行事作风吗?

  魏玠轻笑一声,评价道:“鹂娘,你们果真是一家人。”

第70章

  魏玠说完,她也明白了,这富商当真是薛珂,许久不曾来往,她竟不知父亲有了这种能能耐。

  她对薛珂印象并不深刻,只从姚灵慧口中得知了不少他的风流韵事。不去走仕途偏偏做了令人耻笑的商贾,抛家弃子一走便是好多年,以至于她们母女受薛氏冷眼。谁知道如今竟成了有名的富商,以至于被魏氏给盯上了。

  想到这些,薛鹂不悦道:“若是要追究他的过错便尽管去吧,总归父亲不待见我,兴许早忘了他还有一个女儿。”

  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若是你们抓了他,可会连累我与阿娘?”

  魏玠摇头道:“不好,倘若他一时心急转投了赵统,于我们反是一件坏事。只是此事让夏侯氏的人知晓,未必会轻易放过他。”

  薛鹂不耐道:“为何要与我说?”

  眼下她听到与薛氏相干的事便觉着烦心,倘若不是薛凌,她怎会再次委曲求全。

  魏玠将书信放了回去,说道:“既是你的父亲,自然要与你说一声。倘若你想,我亦能将此瞒下,你对他心存怨恨,便不想看他向你俯首跪拜吗?”

  薛鹂抬起眼,竟也被他的话挑起了兴致。

  “魏氏不是一向恪守孝悌忠义,表哥已经不将家训放在眼里了吗?”

  他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偶尔会有例外。”

  薛鹂被他看得面上一红,不自在地扭过头去。

  车帘卷起,天地间一片苍茫,白得有些刺目。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漫长,也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了。

  她探出身子扒在小窗上往外看,没一会儿头发上便沾上了雪花。魏玠将她拉回来,提醒道:“看太久伤眼睛。”

  “我从前在吴地从未见过下雪。”

  在赵统的军营中她不敢放肆,只有赵郢兄妹两人会时而与她玩乐,如今到了魏玠身边,他性子如此古怪,定是不屑逗她开心的。

  果不其然,听到她的话,魏玠只是应了一声,并没有多少反应。

  她轻叹口气,目光又落到了平远侯送来的宝剑上。也不知梁晏此刻在做些什么,是否已经与萧氏议好了亲事,与她有关的谶言流传如此之广,他应当也听闻了。

  行差步错,她竟还是会心有不甘……

  雪下得越发大了,兵马不好前行,于是就地扎营歇息,等过两日雪薄后继续赶路。薛鹂在马车中窝成一团,整个人埋在厚厚的被褥中,只有几缕乱发露在外。

  有侍者来报,都只敢轻声细语的,以免将她给吵醒了。

  夏侯信有事与魏玠商议,驾马奔过来掀开车帘,正欲开口,却对上魏玠略带警告的冷眼,又垮着脸将话咽了回去,紧接着便看到魏玠小心翼翼抽出被薛鹂压住的胳膊,面无表情地动了动手腕,而后才缓缓起身出了马车,期间薛鹂也只是皱眉轻哼了一声,并没有被他吵醒。

  魏玠从马车上下来,踩在松软的雪堆上,望着地上的雪不禁出神。

  “信兵来报说那两万兵马越发走得快了,我们为何迟迟不应战,此刻停歇反让他们有机会去给赵统增添援兵。”夏侯信没好气地瞥了眼马车的位置,说道:“连你也醉倒温柔乡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