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郢掀开厚厚的车帘,冷风漏了进去,见薛鹂打了个哆嗦,他忙钻进去将帘子盖好。“你出了好多虚汗,头也烫得厉害。”
薛鹂嗓子又干又疼,一开口已沙哑到听不出本来声音。“还有多远?”
她头晕眼花,浑身都使不上劲儿,只能勉强趴伏在赵芸怀里。
“快了,时辰尚早,再睡一会儿吧。”
去竟陵的官道不算平坦,马车的颠簸让薛鹂几次醒来,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再睁眼的时候是赵郢叫醒了她。
“鹂娘,到军营了。军中有医师,你染了热病,我先带你去找医师。”赵郢轻声细语的,薛鹂只听到他说医师,下意识皱眉摇头,他笑了笑,半哄半劝道:“你要是不去,这热病好不了,路上还要遭罪,日后怎么去找你阿娘。”
梁晏的事赵郢也听说了,他是看着薛鹂一路从洛阳到上郡的人,因此也更加怜惜薛鹂的遭遇,何况梁晏又与他有亲缘关系,不免多了几分惭愧,路上便对薛鹂照料有加,没曾想还是让她染了热病。见薛鹂面色泛红,晕乎乎地摇头,赵郢心上一软,将披风脱下盖在她身上,将她从软榻上打横抱了起来。
薛鹂感到身子一空,知晓是不能避免去见医师了,也没有说什么不好。她喝药的机会少,只有当初在桃绮院,喝了一碗苦到心颤的药,后来在玉衡居她又被魏玠逼着喝了几服调养身子的汤药,那股滋味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舌尖发苦。
出了马车,寒意立刻攀了上来。赵郢将她掂了掂,薛鹂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张脸,她微眯着眸子瞥了眼苍茫的天,冰凉的雪花落到她眼睫上,鸦羽似的睫毛颤了颤,她哑声问道:“下雪了?”
“好大的雪。”
薛鹂轻哼了一声算作应答,而后便没了话,闭着眼任由赵郢抱她去见医师,四周能听见风雪的呼啸声,以及偶尔有将士踏过雪地的闷响。
赵郢抱着她走了一段,远远看到赵统身穿甲胄走过来,脚步也渐渐慢了。
他一张口便灌进不少凉气,皑皑白雪刺得眯起眼。“阿爹。”
赵统也看到了他怀里抱着的人,面上没有太多讶异,轻轻扫了薛鹂一眼,问道:“芸娘说她发了热病。”
抱着薛鹂的手臂紧了紧,赵郢不觉嗓子发干,闷声道:“我正要带鹂娘去找军中的医师。”
“这一路上你也劳累了,先去歇息吧。”赵统说着便上前一步伸出手臂,要从他手中接过薛鹂。
赵郢动作微微一滞,下一刻仍是松了手,将薛鹂交予他。
手臂上的重量消失了,他的步子却好似更为沉重,缓慢地走了几步后回头看向阿爹的背影,心中升起隐隐的焦躁。赵芸看见他,立刻招手呼唤,他这才抬步离去。
赵统穿着甲胄,步履沉稳更显英武不凡。
走了一小段后,他才开口道:“醒了?”
薛鹂还想装作没听见,便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嗓音浑厚的低笑声。
她终于无可奈何地睁开眼,小声道:“我能自己走,不敢劳烦钧山王。”
赵统没有理她的话,脚步不停。
冰冷的甲胄上积了些许薄雪,底下掩着一层发黑的暗红血垢,有的血被冻成了冰碴,在甲胄上并不算明显,薛鹂瞥了一眼,总觉着这一身铁甲比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又走了几步,薛鹂听到赵统评价道:“你与梁晏,我倒是不曾想过。”
他只当她对魏玠一腔痴情,谁知最后竟转而要嫁梁晏为妻。
薛鹂掩唇轻咳了几声,有气无力道:“造化弄人,便是我自己也不曾想过。”
赵统将她抱到了帐中,很快医师便来替她诊治。正值寒冬,军中热病发作的将士不在少数,几乎不必再劳烦医师。因此听说是热病要请他去看,他还十分不耐烦地边走边嘟囔,直到进了营帐,望见钧山王坐在软榻边翻动木炭,他嘴里的不满陡然停住,目光落在他身后缩成一团的女郎身上。
医师几下便写好了方子,又打量了薛鹂几眼,对赵统说:“她这身子太过瘦弱,平日里也要记着让她强身健体。”
赵统脱了甲胄挂在一旁,薛鹂好似能闻到空气中微末的腥气。
“此处是为你备下的营帐,离芸娘不远,你们姑娘家,日后可以聚在一起说说话。”说完这句,他语气一顿,又道:“洛阳一别,已过了半年的光景,不知你今日心意如何。”
薛鹂既然肯跟着赵郢来到此处,便不会介怀他逆贼的污名,见她病恹恹的模样,赵统心中不禁怜惜,温热干燥的手掌轻抚过她的颊侧。
她甚至能感受到赵统手上磨人的茧子,立刻撑起身往后退了退,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鹂娘始终视钧山王为长辈,是大齐的英雄,从来只有恭敬之心,不敢生出旁的心思。”薛鹂面色泛着病态的红,一双眼里布满血丝,警惕而畏惧地望着他。
赵统的目光如鹰隼一般锐利,盯着人不说话的时候叫人心底发虚。
薛鹂被他看得默默移开了目光,甚至不敢再对视,而后便听他沉声道:“鹂娘,你可要想清楚,从了我,日后你便是人上人,他日我登上皇位,你便是皇后,不只是你,你的母族便可一步登天。弃你而去之人,往后在你面前也只敢俯首跪拜,岂不快哉。”
薛鹂听到他这番狼子野心的话,心中越发觉着古怪。这心思可不是忠臣良将该有的。听着的确是快活极了,可往后的事谁有能说的清,谁知道得来的是荣华富贵还是命丧黄泉。
她目光闪躲,惊疑道:“大王这是什么意思……竟是当真有不臣之心?我不过是想安稳度日,此事于我而言实在荒诞,便是想也不敢想的,还请大王日后莫要再提了。”
赵统笑了笑,不置可否,也不顾薛鹂的闪躲,兀自替她扯了扯滑落的被褥,说道:“我早说过,你会来找我。这天下迟早落入我手,你亦是如此。”
他话音才落,营帐忽然传来赵芸求见的声音,薛鹂隐约也听到了赵郢的动静。
见状她掀开被褥,赤脚下了榻,不等赵统伸手去扶,她便径自跪了下去,伏在他面前恭敬道:“鹂娘蒲柳之姿,如今遇到祸事,承蒙大王与世子的收留。往后定将大王视为生身父亲,尽我所能孝敬大王。”
薛鹂的头压得很低,露出一段洁白的颈项,细嫩的掌心托着一支金簪,赫然便是他相赠薛鹂的那一支。
赵郢与赵芸踏入营帐,望见的便是这一幕,二人纷纷停住脚步,愕然地望着赵统。
薛鹂下榻时的脚步都虚浮不稳,她强撑着说出这番话,身躯也紧绷着,一颗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儿。她不敢抬头去看赵统的脸,只能去赌上一次。赵统既然如此看重她的恩情,多少也该是个有德行的人,总不会为了儿女情长做出罔顾礼法的事。
“请大王怜惜鹂娘孤苦,收我为义女。”薛鹂在说这话的时候,嗓音中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赵统征沙场多年,见惯了生死,素来是个波澜不惊的性子,然而望见眼前一幕,却不由地愣住了。
哑然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从兄妹二人身上掠过,又回到薛鹂白到刺目的脖颈上。
“视我为……父亲?”
第62章
赵统望着身前垂泪乞求他庇佑的女子,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初见薛鹂,正是他危难将死之际,薛鹂一袭粉裙翩然而至,言语温柔,眸若星辰,好似神女一般。
此后许久,他对此女念念不忘,午夜梦回间仍在回想当日之景,既是感念她出手相助的恩情,也承认自己是被她的美色所迷。
如今见薛鹂想要拜他为父亲,心底几乎是克制不住地升起一股恼怒来。然而很快他便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再如何也是他一厢情愿要娶薛鹂,只待日后他入主洛阳,高坐那明台之上,薛鹂亦是他掌中之物。如今想做什么,且由她的心意。
赵郢与赵芸也屏息注视着赵统的举动,好一会儿了,才见他微微俯身,将跪伏的薛鹂扶起来。
薛鹂发髻稍显凌乱,面颊嫣红,眼角噙着泪,犹如海棠凝露般娇艳无比。她起身后,察觉到身后动静,微微侧身瞥了赵郢一眼,立刻又羞赧地回过头,只一眼便勾魂夺魄,叫人心神荡漾。
“你若执意如此,我应允便是了。”
听到答案,薛鹂心中一喜,而不远处的赵郢也不由地暗自松了一口气。
“多谢义父,请受女儿一拜。”薛鹂说着又要向他行大礼。
赵统听到她自称“女儿”,心情更为复杂,略显僵硬地扶她起身,而后才看向赵郢与赵芸。出声道:“你们二人来此所为何事?”
赵郢本来有话要说,看到眼前一幕后反忘了自己的来意,赵芸走近,说道:“鹂娘身体未愈,我与兄长前来探望,好商议日后的事。”
赵统点了点头,扭头看向薛鹂,低声道:“好了,回榻上好生歇着吧。”
说完后他便阔步走了出去,赵郢紧随其后,临了又回头瞧了她一眼,正与她四目相对,心上不由地泛起了涟漪。
薛鹂是第一回 来到军营,在喝了几日令人作呕的汤药后,她的热病也渐渐消退了。赵芸闲来无事,每日来与她闲聊,时常谈起她那情深缘浅的未婚夫婿,为了不让薛鹂伤神,倒是极少说起梁晏。偶尔她也会走很远,到附近的市集上的买些玉器首饰。
赵统对薛鹂很是关照,她心中实在不安,好在他大多时候都在处理军务,既要领兵北上,还要防着身后城池被攻打,并非时常来见她。
民乱四起,赋税与饥寒压得百姓无法生存,百姓已是折骨而炊,反观各地郡望的府邸依旧是歌舞升平,寒门所带领的庶民起义很快便成了气候,几乎是跨洲连郡,一呼百应。
薛鹂在军营中,时不时便能听到这些战事,心中也不由地感慨,齐国江山岌岌可危,钧山王如今的处境正是被士族打压所致,待他掌权,迟早要拿这些郡望开刀,各大士族也正是清楚这一点,大都要出兵抵抗,以免日后被皇室行党锢。
赵郢要跟随赵统一同处理军务,偶尔得了空便来教薛鹂骑马。
赵统回到军营,经过武场听到女子的惊呼声,扭头看过去,只见薛鹂穿着一袭榴红衣裙坐于马背之上,不由地停住脚步看她。
军营中能看到的只有灰败的天地与冷寒的刀戟,时日久了也让人心中麻木,薛鹂反而成了此处最鲜活的一抹艳色。
见到赵统走近,薛鹂拽着缰绳停下来,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义父。
“在军营中可会觉着无趣?”
薛鹂笑盈盈地回答:“有兄长与芸娘相伴,并不无趣。”
赵郢面上一红,笑道:“我不过偶尔得空了才来教你,不必如此恭维我。”
见两人有说有笑的,赵统一时无言,面色渐渐冷了下来,嘱咐道:“天气冷寒,你身子才好,还是少在外玩闹的好。”
“义父说的是。”
“下来吧。”
赵统说完后伸出手臂,不等薛鹂反应过来便要将她抱下马。
她惊呼一声,慌乱扶住赵统的肩膀,直接砸到了他怀里被他稳稳拖住。略带香气的发丝从他面上拂过,薛鹂被他托于臂弯,居高临下的与他对望,忙又移开眼。
赵统缓缓将她放下,不顾薛鹂身躯僵硬,若无其事替她将鬓边的发丝拢到耳后,接着才转身离去。
薛鹂站在原地,一颗心跳得飞快,扭头看向赵郢,他的面色也称不上好看。
很快便到了新年之际,军中请来了有名的大巫祭祀,将士们摆酒设宴共祝新春,以祈求百战百胜早日见到天下太平。
夜里开始下雪,人都去喝酒了,薛鹂独自坐在篝火边盯着柴火出神。
背后响起一阵杂乱虚浮的脚步声,她回头去看,才发现是赵郢。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他一靠近,薛鹂便闻到了一股酒气,强忍着不满挤出一个笑脸:“兄长怎得喝了这样多的酒,步子都不稳了,可要当心栽进火堆。”
赵郢坐到她身边,火光将他的眸子照得亮盈盈的。
“鹂娘,新年到了。”
薛鹂想到独自在洛阳的阿娘,掩住面上的失落,应道:“是啊,新年到了,还望兄长来年安康,百战百捷。”
赵郢喝了酒,脑子不大清醒,莫名一股心酸涌上心头,拉过薛鹂的手便开始喃喃自语。
薛鹂听到了“阿爹”与“乐安”等字眼,而后又听到了“魏玠”,紧接着他的腔调便越发奇怪,她低头去瞧,才发现这是说着说着开始掉眼泪了。
“我自知不如他们,可我想鹂娘心中也是有我的,是也不是……你若喜爱我,日后我也定会好好待你,绝不会同他们一般……”
赵郢的年纪同薛鹂一般大,相差不了几天,说起来也只是少年心性,如今醉酒便胆子大了起来,抓着她的手臂表白心意。
薛鹂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话,心中并不觉得以外,也称不上什么安心,反而更觉得前路难行,想要点头应答他,又不由地想到了梁晏。若他知晓,多少也会伤心吧……即便他们生了嫌隙,也从不曾否认过彼此的情意。走到今日,更像是宿命难逃,他们走下的每一步,都在不知不觉中背道而驰。
赵郢起初哭得默不作声,听薛鹂不答话,便渐渐哭出声了。
薛鹂觉着好笑,这才拍了拍赵郢的手背,低声道:“兄长如此护我,如今我也仅有你可以依靠,自然也是喜爱的。”
赵郢得了应答,欣喜万分,又口齿不清地说了好些话,一把将薛鹂搂进怀里。有侍卫前来寻他要送他回去,赵郢仍抓着她不肯松手。
她安抚几句后,赵郢凑上前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唇角,而后才跟着侍卫离开。
等人走后,薛鹂摸了摸唇角,怅然若失地叹息一声,抬头看了眼越下越大的雪,裹紧斗篷要回营帐。走到半程,正与赵统撞见。他身边站了两个部下,正在与他交谈。见到薛鹂后,他与二人交代了几句,而后朝她走来。
“义父。”才与赵郢别过,此刻见到赵统,薛鹂心中不禁有几分心虚。
“我送你回营帐,走吧。”
“义父可是有要事商议,不必为我费心。”
“不碍事。”赵统身材高大,加上常年的杀伐。神情总是坚毅而严肃的,对待薛鹂的时候却极和顺,像是一只温驯的野狼。
“正值新年,你若觉得孤单,可以同我说说话。”
薛鹂绞着袖子,想到明日的事,心中始终难以安稳。
“阿娘尚在洛阳,也不知此时洛阳是否也下了这样大的雪,没能陪在她身边,我心中实在愧疚。”
“日后得了机会,我会命人将姚娘子接来,无需担忧。她若知道你平安无事,定也会心中欢喜。”
今日将士都在饮酒,走在赵统身侧,薛鹂也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酒气。赵郢与他虽是父子,却有着天差万别,或许是征战沙场的确会给人一种杀伐之气,叫人实在是亲近不起来。
将薛鹂送回营帐后,赵统并未立刻离去,而是跟随她一同进了营帐。
“义父还有话要交代吗?”薛鹂转身问他,刻意强调了义父二字。
赵统微眯起眼打量薛鹂,忽地推了她一把,让她直接撞上了支撑营帐的梁柱。薛鹂磕到了后脑,尚未痛呼出声,赵统便欺身而上,将她的声音都堵了回去。
唇齿相贴,一冷一热,他的手臂更是如铜铁一般坚硬,任由薛鹂推搡也无法撼动分毫。
松开薛鹂后,赵统默默揩去唇上的血,薛鹂唇角亦是染了一抹猩红。
她胸口上下起伏着,强压下怒火,沉声道:“义父醉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
“鹂娘是否以为,一声义父便能灭了我的心思。”
薛鹂心中气恼,瞪了他一眼,说道:“我敬钧山王为英雄,相信大王并非是那恩将仇报,强人所难的无耻之徒。”
赵统的手臂仍箍着她,将她按在梁柱上无法动弹。“世家名门,皇亲贵胄,有几人是干净的,即便是家风严正的魏氏,亦有罔顾人伦的无耻之辈,你又何必将我想得太好。”
薛鹂怔愣了一下,缓了一缓,逼出眼泪,凄然道:“义父何必逼我,我与兄长早已是两情相悦,你做出这等事,岂不是置我于不义,要我往后如何自处……”
赵统面色一沉,他松开薛鹂退后两步,语气重了几分,甚至有几分隐约的警告。“两情相悦……你与他?”
薛鹂抽泣着低声道:“还请义父成全我们,莫要逼得父子离心……”
赵统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似是要将她切碎一般。薛鹂只敢低头垂泪,片刻后才听他缓缓道:“若我不成全呢?你觉得赵郢他会否为你与我反目?”
薛鹂紧攥着袖子,继续哭泣道:“鹂娘身份低微,自知是不配的,却也不愿见兄长伤心,为此与义父生出嫌隙。倘若义父执意如此,我愿引颈受戮,报答义父与兄长的恩情。”
她于赵统而言,始终是在淮阴落难时出手相助的良善女子,便是柔弱也要有一番傲骨,否则他便会因她卑劣的心性而心生鄙薄,待她也会更为轻慢。
赵统显然被她的话动摇了,长久的沉默过后终究抬步走了出去,没有再强行逼迫她。
待他出了营帐,薛鹂已是一身冷汗。
她缓缓走到桌案前饮了口冷茶,看了眼营帐的入口处,仍觉得心有余悸。
赵统征战沙场多年,有的是雷霆手段,倘若当真是毫无野心的忠义之士,怎会因为夏侯氏相逼便生出谋逆之心,顷刻间便召集数十万兵马北上。只怕是在平乱时便做足了准备,恰好赵暨因平乱名正言顺筹备兵马,如今又给了他一个被逼无奈的名。
赵统作为臣子尚且不忠,又如何能为了些许恩情放过她。
薛鹂平复了心绪,仰躺在榻上望着帐顶。
好在他只有赵郢这么一个儿子……
翌日一早,大雪覆盖天地,薛鹂整夜难以阖眼,天未亮便起身了。
军中早早搭好了祭台,供上了三牲与粢盛,巫祝陈觉在天明之时已经开始祭神。除了祈福祥,求永贞,此次祭神,更是为了问吉凶,以求鬼神护佑赵统百战百捷。
陈觉是近年颇负盛名的巫祝,此次民乱与关东大旱据说他都曾提前预料,民间也传他医术高超救人无数。
他在祭台之上以舞降神,口中念念有词,祭台四周的将士们则始终缄默,无人敢出声打搅。
将士们跟随赵统出生入死,每个人都想求一份心安,倘若祭祀过后能请来鬼神护佑,也能让士气大振。
薛鹂只能站在远处瞧上几眼,只见远处的赵统同样肃穆而立。
祭神之礼持续了许久,将近正午之时陈觉才停下,而后又拿刀宰杀了捆好的公鸡与红鲤。
薛鹂被冻到麻木,早已无心去看祭礼,正侧耳听赵郢与她说话,却听到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踮脚想去看发生了何事。赵郢索性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肩上。
薛鹂扶稳后,此时再去眺望,正好见到陈觉高举手臂,掌中握有一块碧色玉石。
玉石上沾染的鱼血还在往下滴落,他跪在祭台之上,双手托起那块碧玉,高声呼喊:“齐室已死,豫王当兴。吴女得子,天下太平!”
呼喊声响彻无比,口中所言更是振聋发瞶。
红鲤腹中藏有玉石,赫然便是神灵给予的指引。
赵统驻守豫州,素来有豫王之称,此话已是料定他将取代齐国正统皇帝,立下不世之功。
军中哗然一片,除却振奋人心的前一句,后一句更让人心中疑惑,纷纷猜测吴女是何意。
托着薛鹂的赵郢却身子一僵,忙将薛鹂放下,惊愕道:“真是奇了,这陈觉竟有几分能耐,能请来祥瑞……他后半句是何意义,什么吴女?“
赵郢显然将薛鹂祖籍都忘了,她没好气地扭过头,不耐道:“没听清。”
而赵统已然上前,恭敬道:“请先生明示。”
陈觉立于风雪中,僵立的身躯像一根枯朽的干柴。他将手中的碧玉献上,嗓音嘶哑道:“吴地有一女,既为祸水,亦是福瑞,吴女腹中之子,乃是中央大星,天之大将也,可承大业,兴天下。”
赵统面色严肃,薄唇紧抿成出一个冷冽的弧度,他接过玉石端详,上方果真篆刻着四列小字。
“先生是指,我军大功定成?”
“此乃神祝,大王乃是天命所归。”
赵统恭敬行下一礼后,才转身面向将士,而后不等他开口,军中将士齐声高呼:“齐室已死,豫王当兴。吴女得子,天下太平!”
新年第一日,祭神请来了祥瑞,将士们身心振奋,齐齐高呼声振林木。
而后众人又纷纷议论起吴女是谁,直到赵统大步走向薛鹂,而赵郢一把拉过薛鹂挡在身后,警惕道:“阿爹这是做什么?”
陈觉此时也注意到了躲在赵郢身后的女子,他一步步走下祭台,朝着他们走近。
薛鹂面露惶恐,问道:“义父这是何意?”
赵统面色冷凝着,扫了她一眼,而后回头问陈觉:“先生,我营中正好有一位吴女,她曾令名士魏兰璋与梁乐安反目,这寓言所指之人……”
薛鹂恼怒道:“休要听那妖人蛊惑,什么祸水,分明是他妖言惑众……”
“住口”,赵统冷声呵斥。“此乃天降祥瑞,不得胡言。”
陈觉睨了她一眼,绕着她走了一圈,而后才开口道:“祸水还是福瑞,全凭大王的意思。”
赵郢沉默已久,终于忍不住出声质问道:“我与鹂娘早已心意相通,倘若她腹中之子能继大业兴天下,我身为世子又算什么?”
此话一出,听者又是一阵唏嘘。
陈觉笑道:“寓言中并未点明是何人之子,世子又何必动怒。”
赵郢面色一怔,而后恍然大悟,犹如从深渊又回到了云端,惊喜道:“先生所言极是,我的子嗣自然也算继承大业……”
赵统沉思片刻,点头道:“多谢先生指点。”
赵郢心中狂喜,扭头去看薛鹂,却被她甩开,斥声道:“一介妖人故弄玄虚,休想以鬼神之说定下我的终身大事!”
赵统皱起眉,拽住薛鹂的胳膊,说道:“风雪太大,送薛娘子先回去歇息。”
而后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侍卫上前不由分说带走了薛鹂,一路将她送回了营帐。
等回到营帐后,薛鹂身上的冰雪渐渐消融,冻僵的身躯也开始回暖。
从昨夜便忐忑不安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想到方才赵统面对赵郢发问时难看的神色,薛鹂几乎想放声大笑。
来到竟陵当日她便开始谋划,陈觉在赵统这样的宗亲眼中是名声大振的巫祝,从前却也只是个仕途不顺的儒士,当年曾途经吴郡拜在沈氏门下,因不被重用而北上令择明主。
陈觉在吴郡时便通晓医术,时常以符箓治病,姚灵慧为了治好薛鹂面上红疮特去请过他,薛鹂被灌了好几碗符水,根本是毫无作用,反害得她上吐下泻。
如今陈觉摇身一变成了能通鬼神的大巫祝,而军中逢大节必要行祭祀,听闻他人在豫州,薛鹂便早早串通了陈觉。应允日后她当上皇后,便许他为太常,位列九卿之首。
她是拿性命在赌,陈觉这种故弄玄虚的巫祝又何尝不是。
他能有今日,定有不小的胆识与远见。
薛鹂嗤笑一声,想到赵郢在众人面前对赵统剑拔弩张的模样,她心中更觉得解气。赵统正是需要鼓舞士气的时候,天降祥瑞乃是大吉。如今众人都知晓了赵郢爱慕她,倘若他执意要侵占儿子的心上人,不仅说出去有损他的美名。赵郢不仅会心有怨气,还要猜忌日后因这寓言而被抢走属于他的地位,父子反目是在所难免的事。赵统正值壮年,早已不是能为了情爱能不顾大局的性子。
高兴过后,薛鹂还有旁的事要操心。据说江东最近出了一位富商,还为赵统奉上了不少的粮草兵马,那人也姓薛,是吴郡中人。只怕是她那混账的爹,她还得托人去打听一番。
天降祥瑞的消息传开后,作为祥瑞之一的薛鹂在军中也渐渐有了声望,更有甚者称她为神女。
赵统似乎打消了心思,并未再出言冒犯她,反倒是赵郢心中不安稳,整日里惦念着要与她早日成婚。很快她托人打听的事也有了着落,那江东的富商当真是她那混账父亲。
年后赵统的兵马大胜,继续挥兵北上。
薛鹂与赵芸在军队后方随行,而没过几日,侍卫便提着一个士兵丢到马车前,告知她:“前几日便见此人混入护送娘子的车马中,还暗中诋毁娘子名誉,被我们抓到了还自称是娘子的血脉亲人。属下特将他擒来此处交予娘子定夺。”
薛鹂探出身子打量了他,看到那张眼熟的脸上的神情倔强,半点没有认错的意思,她淡声道:“亲人?我与他素不相识,又是哪来的骗子?”
他面露怒色,正要出声却被侍卫一脚踹倒在地。
“我便说是个胡言乱语的,竟敢诋毁神女,还不快磕头认罪。”
他痛呼一声,侍卫又踢了他两脚,而后才听他怒而喊道:“薛鹂!你好大的胆子,若是叫我阿爹知晓……必定不会放过你!”
薛鹂又从马车中探出身来,佯装惊讶道:“薛凌,怎会是你?怪我太久不曾与你相见,竟未认出你来……”
她叹了口气,哀婉道:“我料想至亲血脉不会出言诋毁,这才没有想到你身上去,怪我让你受苦了,你莫要气恼,我这便命人放了你。”
侍卫听到薛鹂的话,疑惑道:“竟真是娘子的亲人,既如此更不该出言诋毁你,心肠未免太过恶毒。”
薛鹂低落道:“三哥向来不喜爱我,也怪我性子不讨喜……”
“娘子何须自谦,谁人不知娘子生得美貌,性情又柔婉良善,更是大王的救命恩人,莫要因小人三言两语贬低了自己。”
薛凌被骂了一通,气得面色涨红。“薛鹂!”
侍卫又猛地踢了他一脚。“叫嚷什么?”
她摆摆手,屏退了侍卫,而后才冷笑一声,说道:“早听闻你擅自离家前去从军,还当你战死沙场了。”
她上下扫了薛凌一眼,轻蔑道:“竟只是一个区区的什长,连乡野草夫都不如,当真是丢尽了薛氏的颜面,叔父若知晓,怕不是会将你送去喂狗……”
薛凌被她刻薄到说不出话,气得紧攥双拳,恼怒道:“你懂什么,我是想靠自己建功立业!”
薛鹂嗤笑一声,讥讽道:“那你来寻我做什么,想要我在义父面前替你美言两句,提携你做个队主不成?”
她说完后,薛凌果真愣了一下,似是在犹豫可行性。
薛鹂不留情面地嘲笑:“凭你的才智还想建功立业,离了士族的名头,你与庶人何异,怕是连庶人都不如。”
此话终于激怒了薛凌,他气得跳下马车,口无遮拦地大骂她:“什么神女,分明是祸水,妖女!”
很快便有人捂了他的嘴将他拖走,薛鹂听到哀嚎声,想起被薛凌欺辱的种种过往,心中更觉得爽快。
由于薛鹂这行人中不少是随军的女眷与医者,兵马不宜太快,时日久了便与前后的兵马拉开了一段距离。
到了夜间,忽有敌军前来围困,他们这行人也被围住,好在与其他兵马相距不远,很快便能等到援军相助。
只是一小拨凑运气的敌军,对他们不足以构成威胁,薛鹂见没什么紧要的,便安心待在马车上等着赵郢带援军赶来。
偏偏薛凌慌忙地拽她下了马车,反而比她还要焦急许多,不由分说地推她上马,催促道:“你这神女的名声传出去,定会有人想要前来争夺,我带人护送你先走。”
薛鹂心中觉着不安稳,尤其信不过薛凌,挣扎着要从马上下去,薛凌索性翻身上马与她同乘,气急道:“你发什么疯!我这是在救你!”
“可笑。”
薛凌似是被她激怒了,扬起马鞭驾马飞奔,领着一队人强行带她离开此处。
围困他们的兵马不多,薛鹂被护送出去后,薛凌颇为得意,说道:“妇人之仁,只会原地等死,哪里懂得趁势而为……”
前路一片漆黑,薛鹂心中实在不安,若遇上袭兵他们可算是遭了。
她并未理会薛凌的讥讽,间隔不远,她只盼快些与赵郢的人相遇。
然而突然之间,黑夜中响起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不等兵卫们反应过来,他们已被人重重包围,刀戟在黑夜中闪着寒冷的锋芒。
薛鹂浑身紧绷,死死地攥紧拳头,紧接着缓慢而咬牙切齿地说道:“薛凌,我真该杀了你。”
她要被这混账害死了!
夏侯信从军营中走出,俯身打量被押来的女子,只见对方发髻凌乱,却难掩绝世的容颜,他立刻狂笑不止:“好啊!真是好啊!竟会是你?”
他钳住薛鹂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她来。
“脸色好生难看……”夏侯信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新月。“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命中有缘……不过也要谢谢你那蠢货堂兄,他若晚一步带你走,赵郢的人可就到了。”
薛鹂面色苍白,轻声道:“在此处能与郎君相见,自然也算是缘分。”
夏侯信轻笑一声,说道:“不止是与我有缘……还有一人与你更是关系匪浅,知晓你成了钧山王父子争夺的祥瑞,他可是整整一日水米不进呢……”
“一介妖人胡言乱语,郎君说笑了。”
夏侯信低下头,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究竟何处好,让魏玠与梁晏都对你念念不忘,如今连这父子二人都将你视做宝贝……叫我也想试上一试了。”
薛鹂面色恭顺,低声道:“敢问郎君,我堂兄身在何处?”
“你还有闲心关心他的死活?”
她面露戚然,说道:“堂兄与我感情甚笃,还请郎君放他一马,切勿为难他……”
“那便看你听不听话了。”夏侯信冷哼一声,一把将她提起来丢给侍女。
“送到我屋子里,先扒干净拴起来,切莫让她跑了。”
第63章
侍者拖走薛鹂的动作称得上是粗鲁,她被拽得险些摔倒在地,进了屋子后立刻有侍女作势要扒了她的衣物。
饶是薛鹂性子坚忍,也受不得这样的委屈,她好歹也是世家女,虽比不得名门望族,却也从未受过这等屈辱之事。
起初她还耐着性子与侍女好生说话,想与夏侯信周旋一番,然而对方却变本加厉地上前扯她的衣带,挣扎之间险些划伤了她的脸。
薛鹂气愤至极,反身抽了对方一耳光。“放肆!”
侍者顾忌到她的身份不敢还手,又实在心中有气,见她挣扎着不肯安分,命人将用来栓罪犯的锁链拿来,几下便将她的手脚桎梏在了床榻旁的柱子上,又怕薛鹂记恨,回头找他们算账,动手的时候还蒙上了她的眼睛。
薛鹂气得要发疯,只能任由她们扒了自己的衣裳,好在冬日里她裹了一层又一层,不等衣裳被扒干净,便有人将他们唤了出去。
薛鹂被蒙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冷得禁不住发抖。门开后,有凉风吹进来,她缩了缩身子,而后听到了脚步声,再然后,是门被扣上的轻响。
室内忽然静了下来,她看不到,却能感受到对方站在那处静静地注视她。
薛鹂被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包围了,她知道今日种种少不了一句自作自受,可偏偏她还是觉得委屈,又累又害怕,甚至有几分后悔当日对魏玠做的太绝情,她很想阿娘,想魏蕴,甚至也想梁晏。
然而无论多害怕,她现在都只有自己,饶是被夏侯信占有不会毁了她的名声,也会是她难以释怀的屈辱。梁晏也好赵郢也罢,都是她甘愿要嫁的人,可她不愿意屈身夏侯信。
薛鹂咬了咬牙,强压下语气中的颤抖,说道:“郎君要想清楚了,切莫为了一时之快坏了自己的大事。且不说我如今与钧山王是什么干系,便是我与平远侯世子的婚约也尚未解除,郎君日后若是还要与人共事,何必为了我自毁名声,若拿我去做交易岂不更为值当。我也只是被逼无奈委身逆贼,真心喜欢的也仅有梁晏一人,还请郎君高抬贵手,放了我这一次,日后我定会感激不尽……”
薛鹂这番话说的极为周全,夏侯信若是个有脑子的世家子,也不至于荒淫到毁了要紧事。然而她说完后,对方却迟迟没有动静,屋子里安静到像是只有她在自言自语。
薛鹂皱起眉,正想试探着开口,忽地听到一阵快速逼近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