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晏眸色暗了暗,手指有些发紧。注意到信纸被他捏出了折痕,又有些愧疚地抚平信纸。

  他平复了心绪,抬步朝着玉衡居走去。

  一直到魏玠离开洛阳,薛鹂依旧被关在院子里不许外出,魏蕴也不曾来过桃绮院。待他走后,姚灵慧总算放了心,眼看乞巧节到了,便放薛鹂同府中的娘子一起出府游玩。

  被关了好几日,薛鹂再见到魏蕴,依旧是笑盈盈的。

  魏蕴本面色阴沉地瞥了她一眼,见她面上没有半点怨怼的意思,不耐道:“你笑什么?”

  薛鹂若无其事地去挽魏蕴的胳膊,说道:“好几日不曾见过蕴姐姐,心中实在想念,如今见了便觉得欢喜,为何不能笑?”

  魏蕴脸上一红,恼道:“我早先与你说过,你若再与堂兄往来,日后便只管与他好,莫要再来找我。”

  往后想要攀上平远候府,少不了要魏植帮扶,她自然不会傻到惹得魏蕴不快。薛鹂垂下眼,故作忧愁道:“姐姐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这几日阿娘也教导了我许多。从前是我痴心妄想,表哥身份尊贵,亦如天上的云霞,岂是我这般出身可以染指的……往后我会听姐姐的劝告,忘了这份不该有的心思。”

  她说着便挤出了几滴眼泪,眼眶也逐渐泛了红,魏蕴以为是自己的话说得太重,又安慰她:“不必妄自菲薄……”

  她顿了顿,说道:“你也不算太差。”

  不等薛鹂附和,她又安抚似地说:“凌波湖今夜可以赏花灯,吴郡想必没有这样的景致。”

  乞巧日是除了上元节以外,街上最热闹的一日。满街都是花灯与行人,挤挤挨挨几乎要迈不动步子。然而即便是再拥挤的街道,一见到魏氏的车马,行人与摊贩都朝着一旁散去,替他们让出过路来。

  洛阳最大的酒楼,亦是观景最好的位置。

  梁晏迫于父亲威逼,只好带着周素殷一同出来游玩,然而她的脸上同样看不出多少情愿,也只想与闺中密友一同游玩,二人上街后走了没几步便各自散去。梁晏在酒楼与友人宴饮,室内闷热难忍,听到焰火的乍响声,他便独自离席,到高台之上想要散散酒气

  能在今夜登上这座酒楼的人非富即贵,高台之上已经零星聚了好几人,都在小声地交谈着。

  站在高处能将凌波湖的景致一览无遗,夜色下的湖面波光粼粼,有河灯在湖面上漂浮,看着像是星火坠入了湖水中。

  他叹了口气,不禁低声呢喃道:“星分对景呈新曲……”

  身侧冷不丁冒出一道人声。“燕坐青灯掩映间。”

  听到熟悉的声音,梁晏的心跳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扭头朝身侧的人看去。

  薛鹂笑盈盈地望着他,笑道:“世子原来也在此处。”

  梁晏嗓子有些发干,愣愣地望着她,问道:“方才那句诗……你是如何得知?”

  “从前在吴郡的时候在一本诗集上见到,也不知是哪位名士的诗,我心中喜欢便背了下来,不想世子竟也知道这首诗,我们果真有缘。”

  焰火升至高空,夜幕中开出一片火树银花,将黑沉沉的天幕在霎时间照亮。

  梁晏没有去看焰火,只出神地看着薛鹂,极小声地向她说道。“多谢。”

  这一刻,好似也有焰火在他心中炸开,明亮璀璨又带着灼人的热度,足以驱散他郁结心中的阴霾。

  薛鹂望着风景,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但她无比清楚梁晏此刻在想什么。

  她为了讨好魏玠,曾经背下了他所有诗集,自然也能将梁晏的诗文倒背如流。

第35章

  魏玠随手写下的辞赋被人人传诵,而身为他好友的梁晏即便文采斐然,被提及时也总是会有一句“虽略逊魏兰璋”。

  魏玠总是什么都好,因此只要与他站在一处,旁人都要显得黯淡无光。

  很少会有人将梁晏的诗作编撰为诗集,他年少时略显稚拙的旧诗更是鲜为人知。

  父亲不知晓,他敬仰的舅父也不知晓,周素殷更是从未在意过。

  唯有薛鹂看见了,她还记了很久。

  好似他多年前无意栽种的花,旁人都不愿多看一眼,却有一个姑娘途径后,笑盈盈地说了喜欢。

  忽然间,他感到一种酸涩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开,再然后,又像是有温水灌进了他的胸膛,让他的身体开始逐渐发暖。

  薛鹂没有去看梁晏的表情,她站在此处可以看到洛阳街市的灯火汇聚为川流,耀眼的焰火升空后照彻这沉沉夜幕。

  而她即使不去看,也知道她的心上人正在望着她想着她。

  从吴郡到洛阳,隔着千山万水,她来到了梁晏的身边,如今终于也要走进他心里。

  “鹂娘!”

  魏蕴扭头去看,才发现薛鹂和梁晏站在一处,忙走近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而后警惕地望着梁晏,没好气道:“你为何也在此处?”

  梁晏知晓魏蕴因为魏玠而厌恶他,倒也不计较,仍好脾气地说:“我年年今日都在此处,这话当是我问你。”

  见魏蕴脸色不好,他笑道:“我们摆了酒宴,几位娘子也在,此刻焰火看罢,不如去饮上两盏桑落酒。”

  魏蕴虽不喜梁晏,却不至于要打人笑脸,见他好声好气的,便也不想扫兴,拉着薛鹂一同去酒宴。

  席上的人一见来人是魏蕴,纷纷替她腾出位置。因为薛鹂与魏玠的传闻,也时不时有人好奇地打量她,薛鹂装作看不到他们的目光。

  梁晏坐在薛鹂身旁不远处,正在同友人说笑,不知听见了什么,笑得肩膀都在抖。

  酒至正酣,众人也都将规矩抛在了脑后,唯有座上几个出身魏氏的郎君,仍在桌案前正襟危坐。有人敲着酒盏唱歌,也有人喝得醉醺醺还摇摇晃晃地踏地而舞。

  有人来与魏蕴说话,不知不觉间便将薛鹂挤到了梁晏身旁。好在桌案够大,众人都坐成一团,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薛鹂的裙裾层层叠叠地垂散着,像是木芙蓉的花瓣。

  梁晏克制着让自己不去看她,以免露出异样让人察觉,反再坏了她的名声。然而及时不去看她的脸,视线却触到了压在他衣袍上的榴红裙角,艳丽的红与月白交叠。

  他喉间微动,似乎有一股燥热逐渐升腾,让他的脸颊也在发烫。

  梁晏慌乱地别开眼,扭过头去与友人交谈,却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支吾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拿起酒盏饮酒,想要掩饰面上的无措。

  杯沿触及唇瓣,清冽的酒水流入口中尚未咽下,他却感受到袖子被人扯了扯,侧过脸去看向薛鹂,她欲言又止,神情略显羞涩,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但说无妨。”

  她稍稍凑近了些,冰凉的发丝滑过他的手背,让他的手忍不住颤栗了一下。

  薛鹂将声音压得很低,用袖子微掩着面容,以至于梁晏看不见她得逞地弯了弯唇角。

  “世子方才……用错了酒盏。”

  她说完后,梁晏的表情明显地僵了一瞬,他立刻去看方才用过的玉白酒盏,果不其然,杯沿处还有一层淡淡的口脂,此刻还覆了一层水痕,显而易见是他的杰作。

  梁晏的脸迅速发红发烫,他哑然了好一会儿,才慌忙给她赔罪。“是我眼拙了,还望鹂娘你莫要怪罪,我……我并非有意。”他边说边去拿自己的酒盏。“离得太近了,我当真是无意……”

  薛鹂低下头,轻声道:“不打紧的,世子莫要因此坏了兴致才好……”

  “这话该我说才是。”

  人声嘈杂,二人之间的交谈没有被旁人听去,然而他却满心都是这件事,只觉得那酒盏都烫得吓人,再不敢拿起来。友人见到他面色异常,朗声笑道:“乐安今日是怎的了,才喝了不过十合酒,脸已经红成这副模样。”

  梁晏羞恼地反驳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偷看薛鹂的表情。

  薛鹂神色自若地咽下一口酒水,心口处却也热得厉害。

  从酒楼各自散去时,众人皆是一身酒气。魏植管教严格,魏蕴难得晚归一次,心中忐忑不安,愁眉苦脸地扯了扯裙子,说道:“还望今晚莫要撞见父亲,若他闻到我这一身酒气,定少不了十遍家训。”

  薛鹂安慰她:“舅父若是要罚,我必定帮姐姐担下来,不让你一个人受着。”

  魏蕴心底好受了些,拉着她上了马车。

  夜色已晚,街市上仍有不少往来的行人,马车走得极慢,薛鹂掀开车帘去看过路的行人,好奇地打量各式各样的花灯。吴郡也有灯会,只是不如洛阳热闹,花灯的模样也大不相同。

  那时父亲行商出了事,薛氏的人都当他死了,纷纷上门指责阿娘是灾星,她也连带着叫人欺辱,加上那时她生得瘦弱,面上长了不少难看的红疮,出去看花灯叫薛氏的几个同辈撞见了,抢了她的鱼灯不说,还一同推搡嘲笑她,后来她便不曾去看过花灯。

  “洛阳的灯会比起吴郡如何?”魏蕴见她看得出神,便好奇地问她。“可有不同之处?”

  “灯树千光照,自然是吴郡不能比。”她轻笑一声,答道:“若说不同,在吴郡之时可没有姐姐与我一同赏灯。”

  魏蕴愣了一下,轻哼一声,说道:“你惯会说些哄人的话。”

  二人说话间,马车逐渐停了下来,车夫扯住缰绳后,家仆敲了敲车壁,为难道:“二位娘子,夏侯氏的郎君把路拦住了。”

  “夏侯氏?”魏蕴与薛鹂不约而同地皱眉。

  不等魏蕴问清是哪一位郎君,小窗的竹帘便被人用剑挑了起来。

  夏侯信坐在马上垂眼朝里看,窥见薛鹂的脸后愣了一下,随即便得意地笑了起来。“瞧我遇见谁了,这不是那翻脸不认人的小娘子吗?”

  薛鹂面色不变,浅笑应道:“不过是一场误会,何以让郎君挂念到今日。”

  他嗤笑一声,剑锋的寒芒折射到薛鹂的脸上。

  “我睚眦必报这件事,你竟不曾听闻过吗?何况你生得这般貌美,我自然要念念不忘了。”

  魏蕴冷声道:“夏侯信,我劝你适可而止。”

  “哦?”夏侯信嬉笑道:“原是蕴娘,我方才只顾着同美人说话,竟没瞧见你也在,实在是失礼。”

  魏蕴反唇相讥:“言重了,被你瞧见也算不上好事。”

  夏侯信面上的笑意渐渐沉了下去,眼神轻佻地从薛鹂脸上掠过,说道:“叫这位小娘子下来赔个罪,再与我喝上两杯,从前的事我便既往不咎,如何?”

  他自以为这话已算得上给魏氏颜面,更算不得是欺辱,不过一个低门小户的女子,能叫他耐着性子也是他的恩赐。

  魏蕴按住薛鹂的手想要安抚她,并说道:“鹂娘是我魏氏的人,只要我不许,任何人也休想欺她。”

  夏侯信睨了薛鹂一眼,冷声道:“你不肯?”

  四周聚着不少看客,僵持得越久,夏侯信便越不耐烦,他不会让同一个人几次将他的颜面丢到地上踩。

  不过一个外姓旁支,魏氏还能为了她与太尉府翻脸不成。

  夏侯信淡淡道:“话已至此,也不必留什么情面了、来人,将这小娘子给我拖下来。”

  话音一落,魏氏的家仆立刻聚在马车周围挡住夏侯信的侍从。然而魏蕴不过是出门赏灯,随行的侍从并不擅长与人搏斗,几下便叫人制服了。薛鹂一向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见状便要软下态度去赔罪,实在气不过日后再讨回来便是了。

  谁知她才一弯身出了马车,一个靠近她的侍从忽地惨叫一声,手掌赫然被一根袖箭刺穿,鲜血顿时染红了手掌。

  晋炤的速度很快,顷刻间便从人群中移到了马车旁,手中的长刀已经搁在了一人的脖颈上,对方被吓得颤抖,脚步不敢挪动分毫。

  百姓们认出夏侯信,都知晓他性情暴戾,也不敢留着看戏,纷纷避远了。

  薛鹂有些惊讶,她还以为晋炤也跟着魏玠去了冀州,不想竟是在暗中护着她,也不知她今日亲近梁晏可有叫他看了去……

  不过看去了也无甚要紧,总归梁晏才是要紧事,魏玠总有一日要知晓……

  “堂兄竟将侍卫都留给了你。”魏蕴的语气略显低落,薛鹂却没有心思安慰她,而是望着靠近的来人。

  赵统策马缓缓靠近,夏侯信见到是他,本欲出口的话也堵住了。

  “你便是夏侯征的长子?”赵统的衣袍上罩了层软甲,被灯火照出暖黄的光,却依旧显得无比森冷。他与人说话的时候不怒自威,以至于才一开口,夏侯信便失去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在下夏侯信,见过钧山王。”

  赵统似乎不想多说,只淡淡道:“薛娘子与我有恩,你若为难她,便是要与我为敌。”

  他到底是长辈,又是是夏侯氏想拉拢的封王,夏侯信再如何气愤,也不敢因私仇与他交恶,只好不情不愿地说道:“晚辈不敢,既然钧山王开口了,此事便算作了解。”

  说完后,他冷冷地瞥了薛鹂一眼,阴着脸驾马走了,也不管他受伤的侍从。

  晋炤收回了刀,沉默地挤开车夫,挡住薛鹂的大半个身子。

  魏蕴心有余悸地盯着赵统,紧紧握着薛鹂的手不松开,连手心何时出了层冷汗都未察觉。

  赵统看向薛鹂的时候,目光柔和了不少,语气也没有方才的冷硬。

  “今日游玩可还算尽兴?”

  “甚好。”薛鹂点头。

  他并不是少年人,然而面对中意的女子,竟也忍不住在内心思忖着如何开口。

  想了想,他才说:“我过几日要南下平乱。”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你若愿意同我一起,你想要什么,我都能许给你。”

  这样的空话谁都会说,薛鹂也说得不少,自然不会叫这轻飘飘的话给迷昏了头,立刻回答道:“钧山王的好意鹂娘心领了,只是我心有所属,不敢奢求更多,更不敢高攀。想必钧山王英武不凡,定能早日觅得佳人。”

  赵统摩挲着手里的缰绳,沉默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仍和善,却又隐隐带了逼迫的意味。

  “你想清楚了。”

  薛鹂毫不犹豫:“还望钧山王此去平安,早日凯旋。”

  “你的意中人,可是魏氏的长公子?”

第36章

  薛鹂没想到赵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问的如此直白。如今她与魏玠虽有传闻,却也只是遮遮掩掩。然而她若当众承认,她对魏玠一往情深的事必定会传开,日后再与梁晏牵扯不清,必定要惹来不少讥讽。

  装可怜总归是没错的。

  她微敛着眉,神情略显低落,自嘲道:“大公子贵如云霞,我身如微尘,不敢痴心妄想。钧山王日后还是莫要说这种话了,若要人知晓,只怕是有损大公子名誉……”

  此话一出,薛鹂便显得尤为凄楚可怜,甚至有听者能因此想出她因出身低微配不上魏玠,而被人奚落讥讽的画面,以至于连魏蕴都回想起了她从前说的那些话,心中不由地生出了几分懊悔。

  赵统默了默,才说:“真心待你的人,不会在意你出身高低。”

  薛鹂几乎想要冷笑,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世上的男子总是最诡诈狡猾的,哪有不在意出身高低的,只有被礼法训教到昏了头的女子,才会甘心与一无所有的庶人私奔。

  她的父亲如今虽去做了被士族所轻蔑的商贾,却足够精明自私,曾将她的阿娘哄骗得死心塌地。

  魏玠在乎,梁晏必然也在乎,赵统说不在乎,不过是因为他如今不需要,他早已重权在握,再娶名门之后便会被视为野心勃勃。倘若有朝一日他需要联姻笼络势力,只怕是他发妻在世都能被一脚踢开。

  薛鹂强忍不耐,低垂着眉眼故作伤心状,赵统自知惹她不悦了,也知趣地不再多说,只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我等你日后来寻我。”

  说完他便离开了,魏蕴冷着脸催促家仆驾马。

  薛鹂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她扶着车壁,问晋炤:“表哥让你来的?”

  晋炤一声不吭,仅是漠然地点了点头。

  倘若留下的是晋青还好,偏偏是个哑巴似的晋炤,薛鹂拿他毫无法子,想必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愈发不耐。

  魏蕴也阴着脸,瞥了眼晋炤后,幽幽道:“表哥对你还真是上心。”

  她索性沉默着不去反驳。

  两人因突然冒出的夏侯信被搅了兴致,路上也没有再说什么话,回府后也早早散了。

  姚灵慧坐在院子里纳凉,树上挂了两盏灯笼,照见她脸上略显得意的笑。

  “阿娘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姚灵慧冷哼道:“薛氏遭祸,可不正是天大的好事。吴地起了反贼,你叔父他们从前上赶着讨好淮阴王,如今反遭连累,写信请我去找你舅父说几句好话。”

  离开吴郡时,薛氏的长辈还嘲讽她们去魏氏打秋风,魏氏的人必定不会理会她们,如今这一遭也算是让姚灵慧扬眉吐气,彻底舒坦了一回。

  薛鹂却忍不住有些发愁,前几日只听说是有藩王起兵造反,不曾想连薛氏都能牵扯进去,恐怕这件事不好平息。如今魏氏也插手了,只怕在不久后平远侯也要领兵去平乱,莫要将梁晏牵扯进去才好。

  薛鹂忧心忡忡地回到屋里,看到桌案上架着的琴,这才想起远在冀州的魏玠。他送了一张琴给她,让她好好练琴,待他回来再查阅。换做是从前,她为了讨好他自然是什么都肯用功,如今梁晏对她动了心思,她自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耗费在魏玠的身上。

  “将琴移开,放在此处碍手碍脚的。”她坐下饮茶的时候,才注意到到卧房里有股冷香,熟悉却又说不上名字,出声问道:“今日燃的是什么香,似乎与往日不同。”

  正在铺床的侍女听到声音,停下动作回答道:“是大公子命人送给娘子的香。”

  薛鹂这才想起来,前几日她随口说喜欢魏玠身上的气味儿,他便命人将熏衣的香送了过来。分明当日她觉得好闻极了,甚至忍不住贴近多嗅了几下。兴许是在屋子里久了的缘故,同样的香气,今日再闻到,却没有当日的感受。

  或许正如魏玠此人一般,初识只会看到他的高洁文雅,待时日久了,便要觉着他虽美名远扬,性子却无趣寡淡,还是远远地观瞻最好。

  齐国的朝政早已混乱不堪,徇私枉法贪墨军饷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冤假错案更是数不胜数。似乎是为了给新上任的梁晏一个警告,他初上任便要去处理堆成一座山似的卷宗,为避免底下的人阳奉阴违,他还要亲自去狱中刑审。

  由于常年不见天日,狱中泛着一股阴冷潮湿的霉味,以及一些难言的腥臊恶臭。

  梁晏没有因此退缩,反而愈挫愈勇,加之魏恒在暗中打点,虽有太尉府一派的人为难他,同僚们到底是不敢在明面上给他使袢子。

  他忙了好几日,连侯府都不曾回去,虽说三公曹的差事又苦又累,并不如他所想的顺心,更不被亲友所看好,然而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至少日后想起来不会因此而悔过。正如薛鹂所说,尽管去做,是非成败何必过问。

  想到薛鹂,他心上忽地一软,疲倦似乎也消去不少。

  等手上的政务稍闲下来的时候,他回侯府已经是深夜,马车行至途中,他却忽地来了兴致,想要去洼地看一眼萤火。

  从前是因为心中苦闷,今夜的心情却大不相同。

  只是没想到的是,等他靠近那处满是流萤的洼地时,会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鹂娘?”

  薛鹂提着灯坐在石头上,一盏灯笼放在她身侧,昏黄光晕照亮了一方天地,也为她罩了层朦胧的清辉。

  梁晏险些以为眼前人只是他累昏了头所看见的幻像,稍一走近便会化作泡影消散。

  “世子?”薛鹂惊讶地唤了他一声,看到他身上的绛红官袍,又道:“看来世子在三公曹的这些时日,过得不算舒心?”

  梁晏低笑一声,应道:“倒也还好,今日来此不是因为心中烦扰,只是想来看看风景。”

  薛鹂惋惜道:“可惜今夜流萤不算多,我等了好一会儿,也只有零星几只在这儿飞来飞去的,世子恐怕是白来一趟了。”尤其是这些恼人的蚊虫叫她苦不堪言,她连着几日来此,都不曾遇见梁晏,正想着过几日便不来了,谁知今夜总算是撞上了他。

  “能见到你,今夜便不算白来。”梁晏说完后,又提醒她:“你若想要看风景,日后要让人陪着才好,此处荒山野岭,你孤身一人我实在不安心。”

  “侍卫就在不远处,世子不必担心。”晋炤跟着她好几日,撵都撵不走,连阿娘都忍不住问了她几次。

  冷风吹得薛鹂瑟缩了一下,梁晏皱眉道:“夜里风凉,还是早些回去吧。”

  薛鹂点了点头,小心翼翼起身,动作却显得有几分古怪。

  “可是身子何处不适?”

  她小声道:“方才扭到脚了,坐下歇了一会,还是有些不好走……”

  “侍卫竟不管吗?”梁晏语气微沉道。

  她如何知晓,毕竟是魏玠的侍卫,只怕如他一般毫无意趣。

  梁晏伸手去扶薛鹂,她忽地身子一歪险些往前栽,又被他扶着腰给拦了回去,这样一来,二人的姿势便显得极为亲密,像是抱在了一起。

  她立刻慌乱地要往后要退,梁晏无措地松开手,见到薛鹂疼痛地要蹲下去,连忙又去扶,无奈道:“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先背你上马车。”

  薛鹂沉默许久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梁晏心中舒了一口气,将薛鹂小心翼翼背起来。她身上有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发丝垂下的时候,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晃动,时而会触到他的脸颊。

  她好轻……

  梁晏忍不住在心中想,而后脖颈一凉,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衣襟滑进了他的衣衫,像一位灵活的小蛇,让他脚步也跟着一乱。

  是薛鹂的头发。

  他的手心不知不觉中出了冷汗,步子也显得格外僵硬,几乎要不知道如何走路了。

  “与世子有姻亲的那位周娘子,应当是位极好的人吧?”

  薛鹂小心翼翼开口,语气中带有几分落寞与不甘。

  梁晏嗓子发干,就像是有粗粝的石子堵着喉咙,连开口都变得艰难。

  “她性情温和,端庄有礼,鲜少与人交恶,族中长辈也都喜爱她。”

  听到梁晏的回答,薛鹂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还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好,正想补上两句,却忽地感受到脖颈一凉。四周并无落雨的迹象,意识到方才滴落的是薛鹂的眼泪,他步子猛地一顿,方才被眼泪触到皮肤仿佛被火烧到了似地发烫。

  “周娘子处处都好,也不怨人人都说她与表哥相配,连表哥都对她另眼相待……若换做是我,也要喜爱这样的女子……我哪里能与周娘子相比。”薛鹂语气中带了鼻音,听着委屈极了。

  梁晏猜想她是因魏玠而受人讥讽,毕竟魏玠与周氏曾议亲,她被拿来与周素殷一同提及也是在所难免。望族最重门第,两相对比之下,必定要将她贬得一无是处。

  “旁人如何说都不算数。”梁晏立刻反驳她。“倘若兰璋真心喜欢你,世上千万人都不及你好,也无人能与你相比。”

  薛鹂哭声渐弱,微热的呼吸洒在他的后颈处。“那世子心里,周娘子可是世间最好的人?”

  他哑口无言,静默了好一会儿,无奈道:“我与周娘子并非两情相悦。”

  有这句话便足够了,薛鹂心底暗喜,却惋惜道:“若我是周娘子,心中必定欢喜极了,既能有表哥青睐,又与世子定下婚约……”

  听到薛鹂的话,梁晏亦是心中微动,然而想到她痴恋魏玠,又不禁苦闷,没有再应声。

  将薛鹂送回马车后,梁晏回过身想要离开,才发现暗处隐匿的身影,竟悄然无声地跟了他们许久。

  一直到那人睨了他一眼,默不吭声地跳上了马车,梁晏才看清他是晋炤。

  魏玠回到了洛阳的日子要比想的要早上许多,只是为了避免生出是非,此事并未张扬。

  他回府后,薛鹂并未立刻来玉衡居见他,询问过后才得知,梁晏因为公务繁忙而累倒,薛鹂与人一同前去平远候府探望。

第37章

  梁晏性子好,素来与人为善,病倒后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有不少士族中的女郎,薛鹂跟在魏蕴身后倒也不显得突兀。

  魏蕴起初是不大愿意来的,梁晏病倒,与她实在没有多少干系。只是薛鹂声称与梁晏投缘,难得在洛阳交到一个能说上话的好友,她虽心中不大情愿,却还是没有拒绝她,陪她一同到侯府探望梁晏。

  平远侯府人丁稀少,不比魏氏是百年望族,府中家仆并不算多,显得有几分冷清。反倒是突然来拜访的这些年轻郎君娘子们,让侯府中多了几分鲜活气。

  传言说梁晏病倒,实际却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他在在朝政上与人不和,加上他年轻气盛资历尚浅,旁人背后给他下绊子,足以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几日不好歇息。不过是没有歇息好,与人争论之时气急,忽地晕了过去,回府睡上一日后,流言便传得人尽皆知。

  友人们上门拜访才知晓他并无大碍,笑骂两句后便散了。薛鹂与魏蕴上门时,衡章县主正往回走,瞧见了薛鹂也在,想到她与魏玠的种种传闻,便忍不住出声叫住她。

  “你何时与梁乐安交好了?”她语气颇为不满,眉梢微微挑起,显得有几分盛气凌人。

  薛鹂脚步顿住,怯生生地瞥了她一眼,不等她开口,魏蕴便先一步挡在她身前,替她答道:“他喜好多管闲事,从前帮过鹂娘几次,鹂娘心善,来探望他也是无可厚非,县主有话要说?”

  衡章县主睨了她一眼,说道:“夺人所爱的事他可做了不少,你竟还敢让她与梁乐安往来。”

  “若能被抢走便算不得真心,何况如周素殷一般目光短浅之人并不多。”魏蕴与衡章县主同是心高气傲的人,说起话来谁也不肯让着谁。

  “我竟是忘了,即便乐安不去抢,以她的身份,怕是做妾也不够格的。”衡章县主说起话来十足的刻薄,半点不怕得罪人,似是有意要激怒薛鹂,哪里想到她竟没有半点恼怒的模样,仍是一副受了委屈的凄楚模样,反观她身侧的魏蕴却面露愠色。

  薛鹂扯了扯魏蕴的衣袖,轻声道:“县主说得是,鹂娘身如微尘,不敢肖想表哥。”

  见她反应平静,衡章县主自觉无趣,也不想在侯府与魏蕴起争执,哂笑过后便离开了。

  魏蕴有些气闷,边走便说道:“旁人辱你,你便只会忍让不成,总该要为自己说上两句。”

  “县主的话并无不妥,难不成姐姐认为,日后表哥会愿意娶我为妻?”薛鹂的语气还算平静,魏蕴甚至听不出多少伤心来。分明这也正合了她的意思,如今听薛鹂这般说,竟叫她莫名低落,半晌没有应答她的话,好似她也做了回拆人姻缘的恶人。

  薛鹂心中并非没有恼火,她最恨旁人轻贱她践踏她,即便她出身不高,也不代表是个叫人取乐任意羞辱的玩意儿。魏玠嫌恶她,她便要他尝尝被人戏弄的滋味,可她心底也清楚,她对魏玠也算不得什么,不过能叫他日后回想都觉着恼恨罢了。

  说到底,他又凭何与她计较,高高在上的魏氏长公子,真能自降身份娶她这出身低微的女子不成。

  在名门望族眼里,门第才是度量衡。士族出身的人大都瞧不上寒门,便是哪一日要饿死了,也不屑去吃寒门中人递来的吃食,宁愿抱着他士人的气节去死。

  薛氏虽不是寒门,却因薛珂半途去做了不入流的商贾,连带着薛鹂与姚灵慧也要受人讥笑,魏氏肯接济他们已算得上是仁厚至极。甚至以她的出身,想要攀上如今已然式微的魏氏四房,若不是有魏植帮衬,也称得上是痴心妄想,何谈让魏玠娶她。

  之所以她明目张胆引诱魏玠,却仍然能在魏府立足,不正是因为所有人都未曾将她放在眼里,都等着瞧她的笑话吗?

  薛鹂瞥见魏蕴的神情,心中不禁冷笑。她才不会为此失落,更不会生出丝毫对魏玠的愧疚,能当她的踏脚石,也不见得能损害他分毫。说到底,她也是个美人,好声好气地哄劝讨好他这么些时日,分明是他占到了好处。

  二人一同见到梁晏之时,府中探望的人已经零星地散了,显然梁晏并未想到她们二人会来,听到侍者通报后,他连忙收拾桌案。薛鹂与魏蕴走入房中,正见他慌忙地拿书卷压在一沓字画上。

  薛鹂走近之时,那字画都已被遮盖严实,她只瞥到了画上一抹鹅黄,心下却已有了定论。

  魏蕴冷冷道:“藏着掖着做什么,不过几张字画,你技艺拙劣羞于见人不成?”

  梁晏被她气得脸色涨红,愤愤道:“你来探望人,嘴里竟也没一句好话。”

  “又不是我情愿要来,若不是鹂娘心善想来看你一眼,我也不会……”

  魏蕴后面再说了什么刺耳的话,梁晏都没能听进去,他在心中暗自欣喜,却又忍不住为自己的欣喜而羞愧,只能强压着不让自己露出异样来。

  薛鹂语气担忧,温声问他:“世子如今可好些了?”

  “并无大碍,难为你特意登门探望……”他说话时才敢去看薛鹂的表情,对上她明澈的眼眸,面上又是一阵发热。

  室内似乎流淌着一股隐秘无声的暗流,梁晏心中杂乱的情潮被掀动,让他更压抑不住内心的躁动不安。

  薛鹂仍言笑晏晏,恍若无事般与他寒暄,话里偶尔提到的魏玠,像是一根刺扎在他身上,便是不足以伤人,也会让他感到痛痒不堪。

  魏蕴打断二人的对话,催促道:“既然你安然无恙,我们也该回府了。”

  她扫了薛鹂一眼,语气不耐地唤了她一声:“鹂娘,我们走。”

  薛鹂听话地点头应下,说道:“愿世子身体康健,我与姐姐先走了。”

  梁晏身体站的笔直,一动不动,却觉着自己的身躯好像在不断下坠,怎么都落不到实处。

  他压下眼底的落寞,点头笑道:“好,多谢你们来看我。”

  魏蕴走得有些快,薛鹂小跑着去追她,脚下却不慎踩到裙边,身子猛地一歪,好在及时扶住了书案才没有摔倒在地,只是书案上的书卷却哗啦散落,砚台也震颤之下溅出了不少墨点。

  梁晏焦急地来扶她,薛鹂连忙赔罪,俯身将地上散落的书卷捡起来,梁晏忙道:“不必了,你没有伤到便好,让家仆来收整……”

  他将书卷重新堆回桌案上,却迟了几分,被魏蕴看到了已经露出大半的美人图。

  魏蕴目光一凝,不顾梁晏的意思,迅速将美人图抽走,梁晏慌忙地想要来争抢,却已是于事无补。

  梁晏拜过名师,他的美人图形神俱佳,即便只看上一眼也能叫人过目不忘。魏蕴以为画上的人是周素殷,本想调侃他两句,谁知看到那图上的女子后面色却猛然一沉,怒气直冲头顶,眼神像是要将他撕碎般。

  “我堂兄待你何处不好,魏氏又何曾亏待与你,一个周素殷便罢了,如今你竟对鹂娘动了这龌龊心思。如此心胸狭隘,活该你处处不如堂兄!”

  梁晏面色惨白,手中的画纸被他攥出褶皱,几乎要碎裂。一瞬间,他苦心遮掩的情意就被揭开。薛鹂会如何做想?是否也如魏蕴一般认为他心思卑劣,才智不及魏玠,品性更是云泥之别。知晓他抱有这种心思,往后她定要厌恶他,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梁晏浑身冰冷,僵立着不去反驳,更不敢去看薛鹂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