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免太过三心二意……竟连引诱人这种事都不肯从一而终。
他让医师朝她的药里多加了半两黄连,已经算是留了情面。
魏礼被魏蕴拉着离开后,本想去找魏恒请教一篇策论,却不想正撞见梁晏从魏恒的书房中出来。
梁晏隔三差五来到魏府,几乎将此处当做了自己家,甚至在魏玠的玉衡居有一间房特意备下留给他用。魏氏各支门风虽不尽相同,魏恒与魏植这一脉确是出了名的方□□中上下都遵规守矩挑不出错来,梁晏不是个安分的性子,能在魏府来去自如还不受管教,多少是身为舅父的魏恒授意。
魏礼看到梁晏唇角的淤青,眉头微皱了一下,问道:“这次又是什么缘故?”
梁晏本想扯出一个笑,却因为嘴角的伤显得笑容有几分扭曲
“我随陈温他们去了一场清谈会,三日不曾归家。父亲他认为我整日无所事事,学这些不堪大用,一心要我去边关磨炼几年,日后好上阵杀敌,我不愿意,便这这样了。”
梁晏想入的是三公曹,他始终认为,刑狱若不能做到公正清白,小到让百姓心寒,大到腐坏国之根基。而如今三公曹上坐的人大都尸位素餐,夏侯氏把持朝政,朝堂混乱不堪,大小官吏纷纷以权谋私,又何谈公正廉明。
他不想上战场也有私心,他无法想象用刀戟刺穿旁人肠肚的画面,更不愿和父亲一般割下敌军的头颅挂在马鞍上。
梁晏苦笑道:“父亲赞赏兰璋的才智,他十五岁用计解了凌州之患,我比不得他临危不乱的风采,更不如他有过人的智谋。只是我想留在洛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魏礼不知如何安慰他,许多世家子弟都视魏玠为楷模,背后少不了族中长辈的言语敲打。平远侯则是出了名的,几乎处处要梁晏做到最好,偏又爱拿魏玠做比对,反倒是魏恒对待梁晏宽容许多。“你不如去找兄长,他或许能替你说上几句话。”
魏礼顿了一顿,提醒道:“不过他此刻应当还在桃绮院,你兴许要在玉衡居等他回去。”
“桃绮院?”梁晏疑惑地问道:“那是何处?”
“是薛鹂的住处,你应当知晓她。”魏礼神色复杂,压低了声音说道:“兄长待她似乎不一般。”
梁晏眉梢微挑,笑道:“的确有听过一些传闻,我只当是假的,难不成确有其事?”
“兄长的事我哪里敢问。”魏礼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想知道何不自己去探一探。”
第23章
梁晏在玉衡居等了不算太久,后院是一大片竹林,往日无事的时候,魏玠常在此处弹琴,清风竹影伴随着旷远琴音好不风雅。
自他与魏玠相识,他便是这副衣不染尘的矜贵模样,似乎一切事物都无法干扰他,喜怒都显得寡淡。即便魏玠时常被外人称颂,也只有他清楚,换做常人是没法子与魏玠深交的。不过是看起来宽仁温厚,实则克己慎行到了一种凉薄的地步。
仍记得幼时的他偷偷养了一只细犬,因为父亲不喜,便送到了玉衡居托付魏玠照看。那只细犬在玉衡居好生活了一年,他也时常去找自己的细犬玩闹,谁知后来此事被父亲得知,父亲认为他阳奉阴违不说,还想祸害魏玠修学,便去魏府要求魏玠将细犬交出来。
换做是旁人,与那只细犬朝夕相伴,无论如何也该生出恻隐之心,然而魏玠竟也觉着自身有错,与他的父亲赔礼后便果断将细犬交出,眼睁睁看着它被打死在了阶下。
后来大夫人的病愈发严重,医师说她命不久矣,府中上下都为此忧虑,魏礼年纪尚小,一提到此事便眼眶发红,唯有魏玠作为嫡长子,依旧如往常一般,面上找不出一丝伤心难过。
梁晏实在忍不住问起,魏玠则平静道:“身非汝有,又何患。圣人常言‘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万物本就一府,何必为生死伤神。”
话虽如此,病重的到底是他生母,即便圣人的话再有道理,从他口中说出也难免也让人觉得太过凉薄。
梁晏不喜魏玠的性情,偏又情不自禁效仿他,仿佛是他的影子一般,处处跟在他的身后,又处处不如他。
当初他以为魏玠对待周素殷是有几分情意,最后却发现也不过如此。薛鹂虽然生得貌美,魏玠却不是目光短浅之人,那些传闻他从未当真。
等魏玠回到玉衡居的时候,梁晏正由侍女帮着上药。
平远侯常年习武,下手失了轻重,长|枪打在梁晏的后肩,留了一条极为骇人的淤青。梁晏听到魏玠沉稳的脚步声,幽幽地叹了口气,头也不回道:“若我阿娘还活着,必不会让父亲如此待我。”
魏玠极少听人提起这位姑母的生前事,只知她是个貌美而温婉的女子,只可惜自幼口不能言,才嫁与了当时出身并不高的平远侯。
“这次又是因为何事?”魏玠在他对面坐下,身上还沾染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梁晏凑近轻嗅,而后睨了他一眼,问道:“看来你在薛娘子的房里留了有些时辰。”
“你想说什么。”
“你当真对她有意?”梁晏盯着魏玠的眼睛,想从中窥出一丝不同。
魏玠答得毫不犹豫。“你多想了。”
梁晏不依不饶道:“既如此你又为何会去看她,不过是二房的远亲,与你并无多少干系,从前可不见你如此热心肠。”
“薛娘子生了热病,魏蕴为她找医师,恰逢撞见我带着医师回来,她既唤我一声表兄,去探望也是无可厚非。”
“你带着医师……”梁晏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什么,眉头紧紧皱起。“舅母可是身子又不好了?”
“不算好。”魏玠放下笔,想到榻上形容枯槁的母亲,心中也隐隐地苦恼了起来。若母亲能放下生死,反而能早日得到解脱,明知活着痛苦,却又焦虑死去,不过是折磨自己。
梁晏幼年丧母,魏恒于他而言既是亲人也是亚父,舅母更是意义非凡。然而自舅母病后便久居在后山修养,外人一律不准探望,连魏玠也只有得了魏恒的允许才能去见上一面。
“许久不见,已经不大记得舅母的模样了,也不知再见她能否认出我来。”梁晏怔怔地说完后,打量了魏玠片刻,忽地压低声音,说:“你带我去见一面,莫要让你父亲知晓。”
“不可。”魏玠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
梁晏不死心。“去看一眼又能如何,舅母常年不见外人,心中必定孤苦,我扮成医师去见她,必不会叫舅父知晓。”
魏玠又一次拒绝,他只好说:“舅母心中必定也挂念我,正是太久见不到外人才会积郁成疾,兴许我去了她能高兴一回呢?”
见魏玠神情有所松动,他又一连说了好几句,魏玠才犹豫着点了头。
虽说如此坏了规矩,若他事后主动去领罚,父亲应当不至于大发雷霆。何况……母亲的确提到了梁晏。
天气渐热后,桃绮院的夹竹桃长得郁郁葱葱。薛鹂坐在树影下看书,日光穿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如一地碎金。薛鹂尚未病愈,望着晃动的树影时常发困,然而书院的夫子并不心软,依旧要她写完许多的课业。
除了魏蕴前来看过她几次,阿娘相中的魏缙也曾来过。
姚灵慧对待魏缙极为热络,只要一见他便立刻笑盈盈地让侍女奉茶。
薛鹂接下他送还的珠花,在他提及书院的时候,她只是状似不经意地轻皱着眉叹息,他便立刻猜出她是为了课业而苦恼,而后自告奋勇地要替她写下这几日的课业。
她假意推却,魏缙态度强硬,在她无奈点头后,他笑得两眼弯成月牙,仿佛是捡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意料之外的是,周素殷竟当真登门探望了她。
魏蕴脸色不好,听闻后立刻赶到了桃绮院。周素殷出身名门,却没有贵女的傲慢与骄矜,娴静文雅而又处处得体,语气始终是充满歉意与敬佩。
周素殷甚至特意挑了几块上好的榴红衣料赠予她,夸赞她穿红裙的时候时美得惹眼。
她实在是很好的人,以至于薛鹂站在她的面前,便会无法不想到自己的卑劣。
而这几日,魏玠始终不曾出现。
薛鹂命人去问,却得到了不同的说法,只是都说魏玠此刻不在府中。薛鹂心中有疑,索性亲自去玉衡居寻他。
她没有等到魏玠,走出来的人却是梁晏。
梁晏显然是在午后小憩,发髻松散着,肩上随意地搭了一件衣裳。他慵懒地斜倚着门框,眼皮还困倦地半搭着。
薛鹂一见到他,提糕点的手指下意识攥紧,心跳也情不自禁地加快,一声一声犹如擂鼓。
“又来找兰璋啊。”他嗓音微哑,语气略显无奈。
“郎君……怎会在此。”她面上一热,忽然觉得魏玠不在也没什么了。
梁晏瞥了眼身后,见没人守着,这才俯身压低了声音,说道:“悄悄告诉你,切莫说出去。兰璋其实是在祠堂受罚……”
梁晏的低沉的嗓音紧贴在耳畔,薛鹂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受罚?”
魏氏的祠堂在后宅靠山的地方修建而成,因为族人众多,祠堂也建的宏伟,只是平日若无重要的祭典,只有在赏罚族人之时才会有人往来。平日里只会有家仆隔几日的洒扫,偶尔家主也会前去奉香。
魏玠以为带梁晏去见母亲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却不想母亲莫名发狂,将屋中的物什砸了个遍。父亲勃然大怒,将梁晏训斥一番后,让他来祠堂抄写家训好好反省。
只是父亲一向避讳此事,为了声誉必定不会声张,除了玉衡居的人,应当无人知晓他在祠堂受罚,因此祠堂中的点亮的烛火并不多,入夜后便昏黑一片。
待他跪够时辰去侧房抄写家训,路上唯一的光源便是他手中的一盏豆灯。
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祠堂离前宅很远,隔着一片林苑,静谧到只有虫鸣与他的脚步声。因此即便是再细微的动静,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魏玠看不清四周的景象,只好停下脚步,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不等他出声询问,一道模糊的身影猛地撞进他怀里,烛火也因为来人带起的风而熄灭,周遭顿时一片漆黑。一股熟悉的冷香强硬地侵袭他的嗅觉,冰凉的发丝流泻而下,穿过了他的指缝。
她似乎比从前更为大胆,这一次甚至得寸进尺地环住了他的腰。
第24章
魏氏的祠堂有人看守,轻易无法入内。
魏玠将手上的灯盏移开,以免尚滚热的烛油不慎洒在她身上。
“你如何进来的?”魏玠试图掰开薛鹂环住他的手臂,竟没能立刻让她松开,他语气微沉,显得有几分严肃:“松开。”
四周一片漆黑,二人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薛鹂缓缓松了手臂,改为轻扯魏玠的前襟。她轻笑一声,说道:“我特意来陪着表哥,不好吗?”
“祠堂未经准许不可随意出入,你如何能进来?”
听到魏玠提及此处,薛鹂的表情也不耐烦了起来。她本想与梁晏多攀谈几句,然而他的话显然有意引她来见魏玠,想必已经听到了那些传闻,只是心中将信将疑罢了。若不是还有一个钧山王步步紧逼,她也无需在魏玠身上下这些功夫,只望钧山王听闻她与魏玠的关系后能够死心。
薛鹂小声道:“西侧的矮墙,那里有一棵枣树。”
魏玠的记忆很好,魏氏几百族人他都能叫出名来,记住府中的地形更是不在话下。薛鹂说完后他立刻想起了她所说的矮墙,实则该有九尺高。
“此举未免有失体统。”
“为了来见表哥,体统又算得了什么。”这些唬人的甜言蜜语,于薛鹂而言可谓是信手拈来,好些都从吴郡爱慕她的郎君那处学到的,只是她向来不屑以此讨好什么人,不曾想有朝一日都用在了魏玠的身上。
魏玠似乎有些无可奈何,良久后才回答她:“夜已深,你该回去了,若家仆巡夜见到你,即便是叔父也不能让你免受责罚。”
她想要讨好魏玠不假,却不至于要为了他受苦,这些她自然想过。
“我前段时日临摹表哥的字迹,如今已学了有九成像,以假乱真足矣,至少让我在此处陪一陪表哥。到了时辰我自会回去,不让阿娘起疑心。”
分明只是来帮他抄写家训,却被她说得好似是来私会。
“你是自己回去,还是我去叫人送你回去。”魏玠的态度依旧不肯变。
薛鹂上前一步抱住魏玠的手臂。“表哥与我私会,此刻赶我走叫人看见了,不怕我有损你的声誉吗?”
“你我之间何来私会。”
“是不是私会,表哥与我说的都不算。”
魏玠忽地有些不悦,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他并不是没有选择,只要他想,甚至可以让薛鹂终此一生都无法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些人或事,倘若还在掌控中,尚且称得上有趣。一旦脱离了控制,以至于影响了自己,便该尽早抽身。
良久后,他似乎妥协了,既是对薛鹂妥协,也是对自己的纵容。
“至多半个时辰。”
薛鹂笑盈盈地应了。“只要能陪着表哥,多久都是好的。”
还好只有半个时辰,她可不想留在此处抄一夜家训。
“薛娘子,松开吧。”魏玠提醒道。
薛鹂的手缓缓下移,摸索到他微凉的手掌。“表哥的手好凉,是太冷了吗?”
魏玠状似无意地拂开她的手,语气温和地说道:“薛娘子身为女眷,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薛鹂几乎能想象到魏玠此刻的表情,若是无人在场,她必定要大笑几声。
她压下面上的笑意,叹口气,说道:“我不喜欢表哥唤我薛娘子,听着着实生分,日后唤我鹂娘可好?”
魏玠默然了好一会儿,才极轻地答了声:“好。”
他话音才落,薛鹂便隔着衣物拉住了他的手腕。“路上太黑,表哥留心些。”
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推却。
偏房中没有点灯,往日里只作家主理事用。魏玠鲜少受到责罚,不像魏弛等人时常在此处受训。此刻屋中昏黑,他也不知晓硫磺与火石放在何处,只好由薛鹂去翻找。
他在屏风后坐下,书案上铺了备好的纸笔,薛鹂在屋里摸索了许久,总算找到了被麻布包裹的火石等物,这才坐到魏玠身边试着点燃烛芯。
“会用吗?”魏玠问她。
“会用。”她莫名想起了一些往事,情不自禁道:“吴郡比洛阳要湿冷,时常阴雨连绵,硫磺也是湿的,总是试很久才能点燃。”
即便薛氏没落了逐渐成了商贾,也在吴地是有些声望的士族,何至于让薛鹂亲自去做这样的事。
然而听她的语气,往事似乎并不愉快,他也不便主动问起。
察觉到自己说了不必要的话,薛鹂沉默了一会儿,堂中便只剩下沾染硫磺的干木摩擦火石的声音,干木始终没有点燃,薛鹂逐渐不耐烦了起来。魏玠察觉到她的急躁,轻叹了口气,正想从她手中接过火石,虚掩着的门却忽然被撞开了。
二人的动作一齐滞住,都没有再发出声音。
薛鹂起初还想安慰自己是风吹开了门,紧接着便听到了略显杂乱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去扯魏玠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说话。
“等等……方才好像有什么怪声。”女子压低嗓音,心虚地拉住男人的手臂。
“此处绝不会有人,更何况连一盏烛火也没有,是你草木皆兵了。”
薛鹂紧皱着眉头,正疑惑两人要做什么的时候,忽听到砰的一声响,男子将门扣上了。而后女子惊呼一声,昏黑静谧的房中响起了宽衣解带的窸窣声响。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响起了女人难耐的轻|吟与男子的粗喘。
薛鹂便是再迟钝也该明白了,这分明是撞上旁人在此交‖媾了!
她自认不是什么有德行的人,却也不会在人家的宗祠做这般不体面的事,实在是……实在是……
她一半震惊一半羞恼,震惊过后又不知所措了起来。即便她为人是轻浮了些,却也是个年纪尚轻的女子,哪里遇上过这种事。
何况还有一个魏玠在她身侧,这可是魏氏宗祠,只怕以魏玠的性子,必定会觉着是受了奇耻大辱,恨不得将这两人拖出去杖毙。
倘若方才还算克制,此刻两人渐入佳境,发出的声音是愈发放肆。
那女子发出些似是痛苦又似是快活的哭叫声,伴随着一些男人的淫言浪语,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都变得古怪。
薛鹂听得面红耳赤,从脸颊一直烫到了耳根。此刻她动也不敢动,生怕发出丁点声音让那男女注意到。即便那两人不知羞耻,她都要没脸见人了。
门板被撞得吱呀作响,两人似乎还觉得不够舒坦,竟还换了个位置,消停不过一刻,令人脸红的声音又环绕在整间屋子里。
薛鹂埋着头,手心已经被攥出了冷汗,她如今才分外后悔,谁能想到这种事竟能叫她撞见,简直是污了她的耳朵。
她从未觉得有哪一刻如现在一般漫长,那些混乱的喘息与不间断的拍打声,几乎逼得她想要夺门而出。
她看不清魏玠的表情,只觉得他在一旁端坐如山,兴许心底已经气到要发疯了。
魏玠沉着一股不满的情绪,手指在膝上一下一下地轻敲着,心中默默数着被耽误的时间。这些声响实在是污秽不堪,仅仅是听着便让人心中生厌,几欲作呕。
所谓阴阳两合,不过是人抛弃了礼法规训,遵守本能的欲望,于野兽又有何异。
薛鹂已经焦躁到想冲出去大骂两人,约莫是魏玠察觉到了她的羞恼,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直到两人慢慢消停下来,相拥着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情话,终于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
薛鹂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如释重负。
一直到门吱呀一声响,两人离开了此处,室内古怪而又羞耻的气氛仍是久久不能消弭。
薛鹂的手心被攥出了冷汗,她似乎还没缓过神来,依旧沉默着没有吭声。
她已经彻底不知说什么是好了,倘若知道会与魏玠一同撞见这种事,哪怕梁晏再三试探她也不会来到此处。
“这件事我会处置。”魏玠淡声说了一句,没有要与她深究此事的意思。
薛鹂对此求之不得,她只希望脑海里不要再出现那些污言秽语,然而魏玠发了话,她总该说些什么是好,只能愤愤道:“好生无耻。”
他略带歉意地说道:“府中管教不严,让你受惊了。”
两人相坐无言了好一会儿,薛鹂才继续点火,这一次很轻易地点燃了烛芯,她将屋内的所有烛台都端到书案前点亮,好让魏玠看得更清晰。
没了黑暗遮掩彼此的面容后,薛鹂想到方才的事,仍是忍不住觉得难堪,她不敢去看魏玠的眼神,脸颊也一阵阵地发热。
魏玠将家训熟记于心,下笔时丝毫没有停顿,似乎方才的事并没有对他有多少妨碍。只有薛鹂写写停停,笔尖停顿迟迟没有落下,凝聚在笔锋的墨滴落纸上,逐渐晕开成一团。
她看着那些家训,不由地胡思乱想。魏府管教如此严格,到底是谁失心疯不成要到魏氏宗祠来做这样的事。
“鹂娘”,魏玠无奈地唤了她一声,而后将一张写满字文的纸放到她面前。“你来抄这张。”
薛鹂不觉有异,直到抄完了一句,才愣愣地问他:“这是什么?不是抄家训吗?”
“父亲罚我,理应我亲自抄写,不可由他人代笔,你既说了要陪在我身侧,便抄这一份吧。”魏玠抬眼看她,补充道:“这是清静经,若有何处不懂,可以来问我。”
见薛鹂呆愣着没有反应,他又说:“见你曾去净檀寺礼佛,若你不喜欢清静经,我可以再替你抄录一份心经。”
“不必,表哥有心了……”薛鹂无可奈何,只好老老实实提笔抄录。此刻坐在魏玠身边,她只感到如坐针毡,再不敢像来时那般轻佻地戏弄他。
等魏玠放下笔,再扭头看向一侧的薛鹂时,她已经趴在书案上毫无知觉地睡了过去。连笔尖何时碰到了脸颊都不知道,白嫩的面上被染了几道黑乎乎的墨迹。
他本想叫醒她,手落在她后背的时候却又忽地顿住。一方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薛鹂匀缓的呼吸声,似乎与弹琴时一般,能让他短暂地感受到安宁,似乎尘世间一切喧嚣都在此刻暂时隐匿。
是她自己要迎上来的,无论何种后果,都该要承担才是。
晨光熹微之时,魏玠敲了敲书案,薛鹂终于睡眼惺忪地睁开眼,趴在书案上整整一夜后,她肩颈酸麻到几乎失去了知觉。
魏玠见她不慌不忙地揉肩捏颈,好心提醒道:“再不走便要天亮了。”
薛鹂回过神,这才注意到窗外的天色,连忙站起身,正想责怪魏玠不叫醒她,又想起昨夜分明是她求着要留下,此刻怪他未免太不讲理。
她想了想,问道:“天色这样早,应当没有看守,走出去也不打紧吗?”
魏玠并没有说实话,而是温声道:“鹂娘还是原路回去的好。”
薛鹂一夜未归,若不是魏蕴帮她从中遮掩,只怕要被姚灵慧在院中罚跪一整日。
魏玠抄写完家训后,在祠堂中跪了半日,魏恒见他知道错了,又严厉地斥责了几句,而后便不再深究他犯下的错。
祠堂中偷情的二人,当日夜里他听到声音后便认了出来,然而女子是他的姑母,事关魏氏的声誉,他一时间不好下手处置,只能暂时搁置。
回到玉衡居,梁晏正在看前朝刑狱的藏书,见他回来了,立刻眯起笑眼,问道:“薛娘子可曾去找过你?”
是梁晏透露了他在受罚的事,魏玠对此并不意外,淡淡地应了一声后在他面前坐下。
“祠堂又黑又冷,这一次受罚能有美人相伴,感受如何?”梁晏盯着魏玠,势必要从他面上看出点什么来。
魏玠掀开书页,平静道:“不算太好。”
听了些污秽不堪的叫声,如今想来,的确算不上多好。
“我看未必。”梁晏继续道。
这一次魏玠并未否认。
晌午过后,梁晏去找魏恒请教,待他回到玉衡居来寻魏玠,见他正在翻阅什么东西,上前问道:“这是什么?”
“秦夫子病了,托我查验魏弛他们交上来的课业。”
梁晏点了点头,看到桌上一碟未曾动过的点心,疑惑道:“你从前可不吃点心。”
“是薛鹂送来的东西,你亲自接过手。”魏玠提醒道。
他说完后,继续翻看课业,直到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后,手指忽然僵了一瞬。
看得出此人有意模仿薛鹂的字迹,只是在微末处仍有浅显的差别。
魏玠翻阅的动作凝滞了片刻,从中抽出魏缙的课业,与薛鹂的放在一处。
梁晏艰难咽下嗓子里的糕点,一边伸手去够茶盏,一边小声嘀咕:“这糕点好生难吃……”
话音才落,他听见背后蓦地传来一声短促的冷笑。
第25章
薛鹂在祠堂的书案上趴了一整夜,即便能瞒过姚灵慧,也瞒不过魏蕴。她本就有意让此事传出去,因此并未对魏蕴遮掩,坦荡地告诉她自己去祠堂陪伴魏玠。
魏蕴被气得瞪大眼,却还是强压下了心中不满,没有说出什么刺耳的话来。
薛鹂以尚未病愈为由,在桃绮院歇息了好几日,期间魏缙颇得姚灵慧欢心,不仅替薛鹂抄写课业,还时不时买了上好的点心送来。薛鹂本想挑着几份送去玉衡居,然而想到魏玠此人自视甚高,必然瞧不上她送的东西,只会是如同琴和杯盏一般扔了,于是便只让银灯出去买了些样式粗糙糕点拿去敷衍魏玠。
然而她没能舒心几日,家仆便受人所托,给她送来了一封书信。
一见信中所写,薛鹂的心便陡然沉到了谷底。
钧山王知晓她无权无势,信中邀她去钧山王府赴宴,言辞看似委婉有礼,实则却带着长辈不该有的亲近,分明不给她商量的余地。薛鹂不过是出身平平,借着长辈与魏氏有着一点渊源好留在洛阳,钧山王倘若想对她这样的手,根本不用费多大的力。如今好声好气地邀她前去,已经算得上是耐着性子徐徐图之。她不知此人秉性,若她再寻借口推辞,恐会惹恼了他,届时更不好收场。
薛鹂看完了信,心底直觉堵得慌。
午后魏缙再次前来拜访,薛鹂让人为他也端了一碗甜酿,借口身子不适,不愿陪着魏缙去看打马球。魏缙待她热忱,又十分好打发,她只需应付过了这一阵子,魏缙便会回到泾州与她再无瓜葛。
等魏缙走后不久,薛鹂在后院里林荫下背书,日后好在陪魏蕴参加诗会时能派上用场。背后忽又响起脚步声,她头也不回道:“日光有些刺眼,将这些搬进去吧。”
来人没有动作,她这才扭过头去看,日光刺得她眯起眼,抬手去遮了遮。只见魏玠白衣外罩了一件竹青色宽袍,身形笔直如松,正温和地看着她。
薛鹂立刻想到方才离去的魏缙,不禁忧心两人是否遇上。她心虚地笑了笑,坐起身挡住小桌上的两只盛甜酿的瓷碗。
“表哥怎得来了?”
魏玠从未独自来寻过她,如此反常,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何况两人一起遇上了在祠堂交|媾的男女,此刻再相见,她竟忍不住有几分无措。
“来为你送琴。”
“什么?”薛鹂惊讶地看向他身后,晋炤果真抱着一张用布包裹的琴。
魏氏的子孙在各处都颇有造诣,而因为魏玠的缘故,洛阳这一代的士族中尤其尚琴,即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勉强弹出一段像样的曲调。薛鹂在魏蕴面前自然是极力夸赞魏玠,从不掩饰对他的倾慕之色,她也的确说过想同魏玠学琴的话。
“魏蕴说你有意学琴。”
薛鹂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似乎一夜之间,魏玠的态度又变得疏离了起来。然而他又会因魏蕴的一句话来主动找她,又有几分朝她靠近的意思。
“表哥有心了,这屋外日光太烈,我们不如先进去。”
魏玠的目光轻轻掠过她身后的桌案,唇角微微勾起。“也好。”
书案前的瓷瓶中插着几枝半开的栀子,二夫人不喜栀子的香气,魏府东侧的花苑倒是种了一大片。若他记得不错,那处应当是魏缙来桃绮院的必经之路。
栀子的甜香浓郁到让人分神,魏玠从白花绿叶上移开眼,说道:“拿远些。”
薛鹂还未进屋,正在门前与银灯小声地嘱咐着什么。
晋炤放下琴,去移开瓷瓶的时候,瓷瓶下压着的纸页被拂落了几张,魏玠俯身拾起,偏偏看到了一个本该与薛鹂无关的名字。
赵士端,朝中颇有威望的封王。
魏玠面色无常地拾起几张纸页依次放回原位,信上不多的内容却在这片刻间悉数落入他眼中,
他不免有些意外,钧山王回洛阳不算太久,与薛鹂本该毫无交集,即便相识,也应是薛鹂与钧山王的儿女。只是如今信中所写,显然二人关系匪浅。
瓷瓶已经移开,残留的栀子香气却萦绕不散。
他早该清楚,薛鹂柔弱娇美的皮相下,藏着她卑劣的欲念,甜言蜜语遮不住她的算计。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与他自幼遵守的礼法教条相悖,他合该鄙夷她的品行与虚伪行径。
薛鹂回过身的时候,听到了琴弦被拨动发出的争鸣。
本该旷远低沉的琴音,此刻如同利剑出鞘一般锋利,余音都掩不住的激烈,似是汹涌的波涛拍打礁石。
她对琴一无所知,只因梁晏不爱琴,他不好音律,重金买下好琴不过是为了与魏玠作对。而她同样只是个俗人,学不来这些风雅之事,自然也不会为了魏玠生出什么兴致。
“过来坐下吧。”
薛鹂看到插着瓷瓶的栀子花不见了,下意识看向那一沓书页,状似无意地提起:“表哥可是不喜欢栀子?”
“香气太过浓郁。”
“表哥说的是,我也不喜欢,香气太浓让人心不专,应当是侍女放在此处的,我竟给忘了。”薛鹂边说边将书案上的书册以及书信收走。
魏玠无声地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薛鹂实在不爱琴,起初魏玠教她还能专注地听着,不过多久便开始分神,忍不住地犯困,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喝了两口冰凉的甜酿醒神。
日光透过竹帘影影绰绰地落在两人身上,薛鹂的裙摆散开,交叠在魏玠垂落的衣摆上。室内一片祥和,直到魏玠站起身,淡声道:“既然无心学琴,今日便到这里,你好生歇息。”
薛鹂意识到是自己的分神惹他不悦了,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裳,解释道:“许是夜里没有歇息好,今日才会困乏,并非是有意怠慢。表哥愿意来教我,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魏玠面色不变,并未因此动怒,只是一双眸子黑沉沉地盯着她,好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忽然温声说:“薛鹂,你其实不必对我惺惺作态。”
所有的祥和都在顷刻间瓦解,仿佛方才的亲近只是她自以为是。一句话宛如一瓢冷水泼在了薛鹂身上,分明是炎炎夏日,她却莫名感到浑身发冷。她面色逐渐苍白,不愿相信她心系梁晏的事被魏玠知晓,依旧装傻道:“表哥的话是什么意思,用心不专是我有错在先,我愿意向你赔礼,只是……”
“利用夏侯信不是什么好事,夏侯信睚眦必报,若你日后找不到依仗,他不会就此放过你。”他缓缓道。“魏蕴落水一事,应当也与你有关,是吗?”
薛鹂眼眸微睁,面色苍白地看着魏玠,她眼睫颤了颤,惊愕道:“我对表哥一片真心……却不知你心中竟如此想我。”
魏玠并不动摇,平静地看着她,说道:“魏缙年纪尚轻,若你对钧山王有意,不该戏弄他一片真心。你若有意与钧山王结识,叔父不会拦你。”
薛鹂被魏玠拆穿后,心底竟也生出一股羞恼来。魏玠说的话已是给她留足了颜面,没有指着她斥责她虚伪无耻,辱骂她居心不良。然而魏玠的面上一丝波澜也没有,仿佛她许久以来所做的一切本就是一场泡影,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笑话,连他丝毫情绪都无法牵动。
魏玠漠然地注视着她,显得如此高高在上,仿佛他可以轻易批判指责她的卑劣,将她所有不堪都摆出来,照得她无所遁形。
“我的难处,你又懂得多少。”不知是哪里来得一股火气,让薛鹂攥紧了手指,心中气愤到了极点。似乎那股毒火依旧烧得正旺,让她的理智被烧得灰飞烟灭,几乎要压不住那些深藏的怨怼。
魏玠没有理会她的话,依旧用那冷漠而疏离的目光望着她,似乎她是一件极不能入眼的脏物。
薛鹂低头的一瞬,看到了桌案上的茶盏,茶水已经冷了,依旧放在原处不曾移动。
这一幕忽然牵出些令她恼火的画面,似是应证了她在魏玠眼中是如何不堪。
既如此……
与其让魏玠不愿喜欢她,不如彻底厌恶她,至少还能借此讨得梁晏的眼光,总不好让她费尽心力却落得一场空。
薛鹂心下决绝,面上仓皇之色消失不见,她不愿去深究魏玠如何得知,她只想往后该如何好过。眼看魏玠转身要走,她匆忙上前一步,低声问道:“那表哥呢,表哥又有几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