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十一稳稳当当将马车停到了护国寺山脚下。
“薛七小姐”袅袅从车中下来,半边的帏帽遮住了她的容貌和表情,只影影绰绰露出圆润的下巴和莹白的脖颈。
也有来此地烧香的善人,对薛七小姐的境遇也有所耳闻,不免暗地里嗟叹,“唉,多好一个姑娘啊,居然无端端遭了这样的事,可怜!”
大约是因为同情,所有人对薛七小姐投投注的目光也都温柔宽容了许多。
“薛七小姐”在小花的陪伴下,在一大群老嬷嬷的簇拥下进了青云庵。
庵堂杏黄色的门合上了,苏十一便驾车离开。
车厢里,薛琬已经将自己易容成了一个翩翩公子。
不过为了与连月公子区分开来,她在五官上还是刻意动了手脚,做了不少改变。
连月公子的脸是阴柔俊逸的,如今的她,却有一张阳光灿烂的面容。
她笑眯眯地对苏十一说,“为了掩人耳目,小花得和圆月在青云庵待上四日。唉,真是遗憾,接下来几日还有很多好玩的事,她却来不了了。”
苏十一心里倒是一松,“哦。”
那个聒噪的丫头片子不在,整个世界都清净了呢,于他倒是一桩惬意之事。
不知不觉,眉眼之间竟有了几分笑意,“接下来要去哪?”
薛琬从车内撩开帘子坐到了苏十一身侧,“你猜。”
她身上的香气让苏十一的呼吸微微有些紊乱,但很快就又平顺了,“不是找拓跋祐,就是去见程谨之吧。”
这两日他按时将骆真送去龙虎拳馆,他自己也有一搭没一搭跟着学了几招。
倒是对拓跋祐大有改观。
这个人……非池中之物啊!
至于程谨之,他的人时刻都盯着,听说办案效率极高,短短三日,已经找到了杨奇埋尸的地方,这案件很快就要收尾了呢。
薛琬漆黑如墨的眸子笑意盈盈地望着苏十一,“你真棒!”
果然是她的苏十一,她什么都不曾开口,就已经猜到了她要去哪。
没错,拓跋祐和程谨之,她都要见。
她抬手指了指他右脸那颗丑得要命的黑痣,“先回你的小院,我帮你整理一下仪容。啊,对了,你再去找一个可靠些的人当车夫。”
苏十一怔了怔,“不需要我赶车了?”
这是他目前为止对她最有用的技能了,不让他赶车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什么,还有点怪失落的。
薛琬“噗嗤”一笑,“你呀,我费尽心血救回来的人难道只是需要他替我赶车?”
她顿了顿,“你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以后都不必再当个车夫了。”
人物?
苏十一忽然笑了。
嗯,他似乎还挺喜欢被这样称呼。
薛琬易容的技艺纯熟,三两下就将苏十一的俊美遮掩掉三分,又将他的阳刚昭显了五分。
在她巧手之下,一个威武霸气又俊朗刚强的男人昭然而成。
苏十一望着铜镜的自己叹道,“这是我,却又不是我。”
分明是他自己的五官,但气质却已经截然不同。
薛琬笑着将几处关键和他说了,“咱们将要做的事,到底有些风险,所以最好不要用本来面目行事。”
她白皙柔嫩的手指在他的脸上轻轻划过,“以后这张脸,就是你行走江湖的门面了。嗯,给你取个什么响亮的外号好呢?”
苏十一眼眸动了动,“萧然,以后我叫萧然。”
薛琬的手指抖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明媚了,“好,就叫你萧然。”
萧然,是苏十一的本名。
这是连陈王都不知道的秘密。
若不是陈王登基那夜,她喝多了酒,非也要灌醉了他,她也不会知道这秘密。
作为千机司的掌门,她当然知道萧然是什么人。
当时她有些震惊,但很快就释然了。
行走江湖的人,谁没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哪怕是王孙公子,一旦跌落尘埃,便会碾碎成泥,她从前不也是尊贵的侯府小姐吗?所以苏十一是萧然又有什么奇怪的?
她只当不知,并且从此深埋心底。
嗯。
萧然。
郴州萧氏。
建宁侯萧栉的嫡长孙。
八岁时,母亲被构陷与人通奸,成为身份存疑的孩子,被迫远走外家。
却在路上遭人追杀,十八支金箭羽翎将他逼入了绝地,最后跳崖身亡,尸骨无存。
可他并没有死。
悬崖峭壁上一棵千年古松的枝桠救了他。
八岁,已经是很懂事的年龄了。
萧然知道,从此再也不能用这个名字活下去了,否则,就会面临永无止境的追杀。
想要活着,就要将自己彻彻底底地藏起来。
大隐隐于市,所以,他一路行乞来到了盛朝的皇城,哪怕只能成为市井间最低微渺小的一个流浪者。
但只要活着,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十年来,他艰辛地在底层摸爬滚打,倒也攒出了不少自己的心腹和帮手,逐渐打探到了当年的一些秘辛。
母亲的冤屈,是要伸的。
自己的仇苦,是要报的。
他不过是在等一个机会。
萧然面容平静,眼眸里宁谧无波,“我喜欢这个名字。”
薛琬笑着说,“先去见程谨之。”
京兆府尹大人忙碌非凡,但他忙并快乐着。
这三日正是悦来客栈被推至舆论的顶端时,而他恰好此时查起了杨奇虐杀小厮一案,可谓是顺应民意。
如今,又找到了被杨奇杀害的几名小厮的尸骨,甚至连最关键的证据也找到了,岂非大快人心?
正当他兴致勃勃打算去拿人时,忽听手下来报,“大人,杨奇死了!”
嘎?
死了?
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啊!
程谨之有些生气,“这老匹夫,居然畏罪自杀了!”
虽然畏罪自杀,也是杨奇罪有应得。
但最热闹的方式,应该是他程谨之威风凛凛地出现,亲自将罪犯绳之以法,然后在万人簇拥围观之下,将犯人从悦来茶坊提到京兆府尹衙门。
这样才能接受各种百姓的赞美嘛!
说不定人群之中还会有知趣的的号呼几声“青天大老爷”什么的,这样的话,名也有了,将来万一要升迁,也有足够的民意基础了。
没办法,不是他程谨之看重虚名,实在是他太年轻,升得太快,没有点群众基础,怕那些老顽固唧唧歪歪烦也要烦死了!
唉!这老匹夫,真是让他死得太容易了!
手下愣了愣,“不,不啊。大人,杨奇不是畏罪自杀,他是被人杀害的!利刃划开了他的脖颈,一刀毙命。”
第34章 嫌疑
程谨之匆忙赶去悦来茶坊的同时,萧然也收到了消息。
他面色微沉,低声对薛琬说,“杨奇死了,是被杀的。”
薛琬皱了皱眉,杨奇前世是被抓住了确凿的证据,然后按律法处斩的,其中并没有出什么变故。
如今这走向,倒与前世不同了。
不过,她倒并没有放在心上。
前世杨奇没有横死,这说明这次杀他的人也并不是他的仇家。
不过是有人恨他引人注目罢了,又或者,是因为不想让程谨之太过风光。
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反而让她心底暗暗地兴奋起来。
假若事事都要按着前世按部就班,那她重生一回又有什么意义?
只有这些改变,才能更坚定她改变命运的决心。
是的,历史的车轮自然是该滚滚向前的。可谁又能保证,它途经的每一处都一成不变呢?
她又没有改变历史的野心,只不过是想保全一颗微小的石子,一粒灰尘的性命罢了,应该……并不很难吧?
薛琬的目光晶晶亮亮的,带着几分隐隐的雀跃,“程谨之必然已经在悦来茶坊了,我们这就去会会他。”
女子的身份到底有所不便,以后,她便用这身打扮与程谨之结交吧!
新的面貌,自然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薛琬微笑着侧头望着萧然,“不知你是否介意多一个同胞兄弟?”
萧然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自然是不介意的。”
他顿了顿,“我确实有一名同胞兄弟,不过,他还不曾降生,便就被人害死了,他叫……萧煦。若是你不嫌不吉利……”
薛琬打断了他的话,“那我就叫萧煦吧。”
她轻轻笑,“不出两年,我会让萧氏兄弟的名号响遍盛朝。”
苏十一选择恢复本名,大抵是想要做出一番大事,好引起郴州萧氏的注意。
这是熟谙情报之人通常会用的方法。
有时候,处在暗处已经不能再获取更多有用的消息时,也应该适时地站在明处,让线索来主动找你。
已经死去的人又活了,哪怕只是同名同姓,对于想杀害萧然的人来说,也一定会有所意动吧?
但这还远远不够。
若是再加上一个萧煦,那可就能震动整个建宁侯府。
薛琬看到萧然的眼神,知道他有些愧疚。
可她并不觉得他利用了她,就算有,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为了救她,曾受万箭穿心之苦,流干了最后一滴血而死,而她偏偏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好不容易能重来一回,不管为他做什么,她都是甘之如饴的。
前世他未竟的心愿,今生,就让她帮他完成吧!
悦来茶坊出了人命官司,早就不再营业了。
但有热闹可看,闲来无事的皇城百姓岂可错过?所以,悦来客栈门口竟然比往日还要人多。
薛琬和萧然避开了人潮,从后门而入。
嗯,多亏了骆真,他们两个对悦来茶坊的地形了若指掌。
轻而易举就到了后院,也不出所料地被程谨之的人拦下了。
“大人,有两位公子误闯了杀人现场,属下觉得可疑,请大人裁夺。”
程谨之正在杨奇的尸体旁仔细勘察,和手下人说得一样,杨奇的死因是被割断了喉管,一刀毙命,干净利落。
周围既没有留下脚印,也没有任何外人侵入的痕迹,可谓是滴水不漏。
凶手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至少也是个惯犯。
但这是为什么呢?
程谨之百思不得其解,便打算换换思路,“带进来吧。”
不一会儿,屋里进来两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一个阳刚挺拔,一个明媚俊朗,打扮尊贵,气质出尘,看起来绝非等闲之辈。
程谨之倒是重视起来,“不知道两位公子是何来历,为什么要偷偷潜入这命案现场?”
他眯着眼,瞅着他们,“或许,是知道些什么?”
薛琬一副没有料到地上的尸体居然那么可怕的模样,有些害怕地躲在萧然身后。
不过,该说话的地方,却是半点都不含糊的。
“回大人的话,在下萧煦。我和兄长萧然是江南人士,结伴来京赴考,因来得有些早了,便到处游览皇城的有名之地。前几日,又听本地人的推荐,来此地听了一回说书。”
程谨之点了点头,不错,今年确实有科举。
不过如今才四月中,科举得到九月,这对兄弟提前来了五个月,可真够早的。
他抬了抬手,“继续说。”
薛琬指着地上的尸体满脸害怕,又满脸嫌弃。
“这老头书说得不错,我兄弟便多给了一些打赏,后来,老头便来谢过我们。”
程谨之又点了点头,这悦来茶坊的规矩,这几日他已经基本摸清,倒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他上下看了眼这对锦衣华服的兄弟,看起来像是出手大方的外地豪客。
薛琬继续说道,“我们兄弟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客栈,没成想,一摸,居然随身佩戴的玉佩不见了。”
她隐有哭腔,“这可是临行前祖母亲自所赐的传家宝,若是丢了,回家恐无法交代,一顿板子怕是免不了。我和兄长这几日到处寻找,都不曾见,万般无奈,才又回到这里想碰碰运气。”
萧然心中想,这位小姐编故事的本事可真是厉害,临行前一句台词都不曾和他对过,谎话居然张口就来,也不怕他说漏嘴吗?
不过,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什么短处,反而觉得她可爱得很。
又被这种浓浓的信任感所包围,心里一时暖暖的。
他本就不是等闲之辈,曾是锦绣膏粱的侯府嫡长孙,又在民间市井讨过生活,论机敏恐怕这世间都无人能出其右,只是天性不爱多言罢了。
但遇到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弟弟”,他这个当哥哥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便郑重地对程谨之说道,“大人,我小弟的玉佩,乃是先帝所赐,因上面刻了文成武就四个字,所以祖母便拿出来给我兄弟讨个好口彩。没成想居然丢了,这实在是莫大罪过,所以……”
他叹口气,“所以,便知道这里出了人命官司,我兄弟也只能进来找一找了。”
程谨之抬了抬眉。
江南人士,姓萧。
有先帝所赐的玉佩,上面刻字“文成武就。”
先帝确实有乱赐玉佩的爱好,也确实爱往玉佩上刻字,文成武就是其中最常见的一款,但凡簪缨世家,手中有个一二这样的物件,倒也不稀奇。
所以,这两位不是郴州萧氏就是滨州萧氏的子孙。
御赐之物,不可妄失。
若是所言属实,这样的东西丢了,就算是刀山火海也确实需要来找一找了。
程谨之咳了一声,“空口无凭,你们兄弟出现在这里,总有些奇怪。既然如此,本官就不得不要盘问一下了。”
他顿了顿,“死者是今晨被人所害,请问今日辰时,两位身在何方,可否有人证啊?”
第35章 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