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不好——救人的没有力气了——他开始下沉了——”
“救人的!救人的——沉下去了!他沉下去了!”
“溺水者被他救了!溺水者没有生命危险,救人的……”
“救人的不行了!他不行了……救人的……救人的死了……”
柯寻打着冷战,浑身抖成一团,就连鼻腔里的哽咽都被抖得破碎不堪。
一种沉入深水般的触感,四面八方的向他包涌过来,彻骨的寒冷和被水压碾压的窒息感,无比真切地浸入所有的毛孔和五脏六腑。
柯寻下意识地大口喘息,耳畔咕嘟嘟的水下声响里,忽然再度传来他所熟悉的那个声音:“小寻……爸爸好痛苦……你能感受到吗小寻?爸爸在水里好冷……好冷……”
“——闭嘴!——闭嘴!”柯寻企图用自己的声音压住这道声音,可是无济于事,这道声音似乎与他的声音根本不在同一声轨,完全不受他的干扰,依旧清晰无比地传进他的耳中。
柯寻死死地用手掩住耳朵,这道声音却穿透了他的手直刺耳鼓,他什么都不能做,一切都只是幻象,他只能硬生生承受这声音和体感上的折磨,承受那最让他承受不住的,锥心之痛。
第208章 海上燃犀图21┃√。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耳边的声音和那如同溺水的体感终于渐渐消失,柯寻疲惫地倒在地上,粗喘不止。
——“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救命——有人落水了!”
骤然间,一道惊呼声再次炸响在冰冷凛冽的无尽黑暗里,水声,冰凌撞击声,人们的惊呼声,纷纷扰扰一拥而至。
“——救人!”面前那道熟悉的声音再次一声沉喝,脚步声嗵嗵嗵地向着远方奔去。
柯寻先是微怔了一下,紧随其来的,是无穷的,成倍地扩张和翻涌过来的愤怒,痛苦,折磨,和悲伤——
“救人的!救人的——沉下去了!他沉下去了!”
“救人的不行了!他不行了……救人的……救人的死了……”
“小寻……爸爸好难受……水呛进肺里,生疼生疼的……你还记不记得,你看到爸爸从水里被打捞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鼻子里,嘴里,耳朵里,全是污泥……爸爸好惨啊……爸爸在水里挣扎的时候,多希望有人能救我一把……可是没有……爸爸觉得好孤独……”
柯寻拼命捂着头,喉咙里是再也无法被压抑住的嘶哑痛哭。
他从不愿去回想自己亲眼看到父亲最后一面时的情形,他躺在河边冰冷的泥地上,脸上的神情还保持着死前的痛苦,他的眼睛半睁半合,眼珠一片混沌,再也看不见他所熟悉的这个世界,再也看不见他所有的亲人,再也看不见那个趴在他身边哭得撕心裂肺的傻儿子。
那是被他藏在心底深处,最不能回忆和碰触的记忆,可现在,那残忍恶毒的幻象,却在重复,重复,再重复地重现那段记忆,不断地在父亲的第一视角和他的第一视角之间来回切换,把两个人最痛苦的那段记忆和切肤感受,轮番交替地加诸在柯寻的身上,极尽残忍地,狠狠地折磨着他。
那段记忆曾令柯寻日夜痛不欲生,曾让他罹患轻度抑郁,甚至也曾产生过轻生的念头。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终于走出了黑暗,重新回归了光明。
可这段幻象,此时此刻却在重现他那段最黑暗的时刻,想把他重新拉回抑郁的深渊,逼迫他再一次崩溃到无从救赎……
柯寻倒在地上,狠狠地蜷缩着身体,那不断重复着的幻象还在一遍一遍地将至亲死亡的声音刺进他的灵魂。
直到柯寻在哀兽般的嘶泣声里难以抑制地产生了一个念头:余生既然如此痛苦,何必还要残喘独活?……
“小寻……跟爸爸走吧,从此以后你就再也不会这么痛苦了……儿子,爸爸的好孩子……来吧,来,你只需要往前挪一挪,这一切,就都解脱了……来……就只需要,挪一挪……”
柯寻疲惫地松开抱紧身体的双臂,向着虚空里慢慢地伸出手。
他的手里握着手机,手指尖摁在手机壳微凸的花纹上,那是一串英文花体字,写的是:
Corgi and Mooney。
……
黎明的晨光洒进中厅,牧怿然睁开眼睛,入眼的是倒了满地的同伴。
昨晚的幻象,是以七情中的“哀”为主题,如果同前几夜相比,这一夜的幻象对牧怿然所造成的心理和精神冲击,大概是最小的,到了后半夜他甚至还小睡了一觉——连幻象都没能叫醒他。
在入画之前,牧怿然的人生可以说是相对幸运的。他拥有一个完整且正常的家庭,家人开明通达,生活平静顺遂,哪怕之后他进入了商界,也因与艺术沾边而少了许多风浪波折。
所以“哀”这样的情绪,几乎在他过去的人生里鲜少出现,自然也就造成不了太大的杀伤力。
但显然他的伙伴们就没有他这样的幸运了,东倒西歪瘫了一地,个个脸上是成倍的疲惫和郁气。
哀莫大于心死,可见“哀”之于前几种情绪,更容易摧毁一个人的精神。
陈歆艾的“消失”,证实了这一点。
剩下的众人纷纷坐起身,渐渐从昨晚的情绪影响中摆脱出来,脸上有了劫后余生的庆幸,邵陵起身去打开房门,让湿气浓重的海风吹进来,秦赐捏着眉心,对于失去过爱人的他来说,昨晚必定不曾好过。
朱浩文冷静地清点着屋内的人数,卫东和罗勏各自缩着头,用袖子擦去脸上未尽的眼泪。
柯寻蜷缩在角落里,双臂紧紧地抱着头,一动不动。
牧怿然大步过去,蹲身到他的身旁,伸手握住肩头,轻声唤他:“柯寻?”
柯寻很快抬起头来看他,脸上展开一个懒洋洋的笑:“早上好。”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牧怿然看着他眼底的血丝,伸臂把他抱进怀里。柯寻由他抱着,静静地不作声。
直到邵陵走过来,沉声道:“方菲……不见了。”
柯寻闻声正要坐直身子,却被牧怿然用手在后脑勺上抚了抚才松开,牧怿然接过邵陵递来的一卷竹简,将它展开和柯寻一起细看。
“这是方菲留在地上的信息,”邵陵说道,语气里有些异样,“很可能会出乎你的意料。”
牧怿然的视线落在竹简上,却见那上面画着一个符号,是昨天他同方菲商定好的代表不同意思的标记之一。
似乎正是因为这个符号所代表的意思太过出人意料,为避免大家会怀疑她是否画错,方菲特意将这个符号画得端端正正、标准异常,让人连联想到别的符号上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符号,是一个标准的“√”。
它代表,昨晚方菲点燃犀角后所看到的东西,是一只真正的,鸡。
“……为什么?”一起凑过来看竹简的秦赐表示很难理解。
为什么会在茫茫大海的孤船上,出现一只鸡?哪怕是出现一只鸭子都比鸡更符合常理一些。
就算是在画里的世界,情节设置也总要符合常理和逻辑,除非这幅画本身的主题就是荒诞离奇。
然而《海上燃犀图》是一幅再正经不过的古画,不大可能会出现这种常规性的错误。
“难不成他们出海的时候船上带着活鸡?”也凑过来的卫东猜测。
“也不难理解啊,”罗勏在旁边道,“在海上长途旅行,带生肉熟肉的话容易放坏,倒不如带上活鸡活鸭的,一边养一边航行,吃的时候现杀。”
“先不说我们在这艘船上没有看到别的活禽活畜,”朱浩文道,“单说这只鸡是在点燃犀角之后才看到的,这一点就证明这只鸡绝对不是普通的鸡。”
“那它是从哪儿来的呢?从岸边飞过来的?”卫东认为这太滑稽了,“什么鸡能飞这么远?这幅画的画家也太没常识了。”
“不管线索有多么离奇和难以置信,”邵陵说道,“既然已经明确是‘鸡’了,那我们就只能从这一点出发去考虑。大家是准备先歇一歇,还是现在就开始集中讨论线索?”
“先休息。”说话的却是牧怿然,一只手始终覆在柯寻的后背上没有拿开。
“好,”邵陵点头,“昨晚确实很伤神。”
众人正要起身各自活动,忽听柯寻说了一句:“方菲的弓箭呢?”
“我靠——你嗓子怎么了?!”卫东闻声大惊,顾不得别的,先盯着柯寻问。
“可能是青春期变声吧。”柯寻说。
卫东:“……”
“哥,我这儿有润喉口香糖……”罗勏说着在身上摸索。
柯寻暂时顾不上他,同牧怿然一起迈出门去,见空荡荡的甲板上,扔着昨天柯寻递给方菲的那张弓,旁边掉落着几支箭。
“少支箭。”柯寻哑着嗓子,“地上只有四支,昨天我给了她五支。”
“在那边。”牧怿然指向甲板前方,见旁边的船舷上,钉着第五支箭,而箭尖嵌入船舷的地方,钉着一根长长的羽毛。
几人快步走过去,柯寻把箭拔下来,将那根羽毛拿在手上给大家看。
“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秦赐轻声道。
十分地明显,昨晚方菲在见到那只古怪的鸡后,非但没有因害怕而畏缩,甚至还敢举弓对它发起了进攻。
遗憾的是她没能射中那只鸡的本体,只射下了它的一根羽毛。
“这是那只鸡身上的毛?”卫东用手比了比羽毛的长度,“什么鸡的毛能长这么长?!”
“野鸡,或者说,是雉鸡。”邵陵道。
即便是雉鸡,出现在海上仍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离奇事,众人面面相觑,牧怿然却盯着柯寻手上的这根长长羽毛陷入思索。
柯寻没有打扰他,偏开头,望向旁边无尽苍茫的海面。
清晨的海上湿气浓重,远方一片灰雾蒸腾,令这个世界显得虚无缥缈。
柯寻正有些出神,忽听见罗勏的声音响在身边:“我去……我的润喉口香糖怎么变成这糟样了?这什么鬼东西啊?”
扭头看去,见罗勏手上托着几颗棕黄色类似干果干花的梗一样的东西。
“退化了吧,”卫东也向着这边瞅了一眼,“画外的东西到了画里,如果画的年代久远的话,这些东西就会退化成符合画中年代的东西。有一次我进画前带了巧克力,进画后巧克力因为不符合年代和社会背景,就退化并转化成奶酪了……”
“那口香糖退化也应该是糖啊,”罗勏看着手上颜色难看的不明物,“这些东西又是什么鬼?”
秦赐走到近前看了几眼,捏起其中一个拿到眼前又仔细看了看闻了闻,然后了然地哦了一声:“这是丁香的干花,怪不得——丁香是古人用来去除口臭的东西,也可以称为是古人的口香糖,所以你的口香糖退化成这种东西也并不奇怪。”
“原来这就是口香糖的退化版啊,”罗勏捏起一颗丁香干花,毫不讲究地扔进嘴里,秦赐都能没来得及阻止,“嘶——好难吃!又辣又刺舌头,”罗勏皱着脸把花又吐了出来,“还是进化了千年的东西更优秀一点……”
“进化,千年……”深思中的牧怿然忽然出声,抬起沉澈的双眸,望向众人,“我想,我已经知道那只鸡是什么东西了。”
第209章 海上燃犀图22┃大佬柯寻。
“《礼记》有云:雉入大水为蜃,《搜神记》也曾提到:千岁之雉,入海为蜃。”牧怿然拈起那根长长的羽毛,“雉活千年,就可以入海化为蜃,我们都听说过海市蜃楼这个词,其中的‘蜃’,古人有不同的解释。
“《山海经注》里将蜃解释为蚌,《本草》里把蜃解释为蛟。说它‘状亦似蛇而大,有角如龙状,红鬣,腰以下鳞尽逆,食燕子。能吁气成楼台城郭之状,将雨卽见,名蜃楼,亦曰海市’。
“古人认为海市蜃楼是蜃吐气所化,而那出现在云雾缥缈间的幻象,就被认为是神仙所居之处,故而才引出了秦始皇使人出海寻访仙山神药的历史事件。
“那么照此看来,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就有迹可循了。我们所在的船,是秦皇派去海外求仙的船,在海上航行时,遇到了海市蜃楼的光学现象,然而在古人——或者说画者的认知里,海市蜃楼就是蜃气所化,而画中的世界是根据画者的意志和认知创造出来的,所以我们所遇到的也就不会是普通的光学现象,而是蜃气所化的幻象。
“我们每夜所经历的幻象,应该就是所谓的蜃气了。千岁之雉,入海为蜃。在海中它是蜃,那么在陆地或是甲板上,它所呈现出来的形象,就是雉。
“牛渚燃犀的故事里,海中神怪之物肉眼不可见,燃犀后虽能看见,却也会招致神怪之物由海中扑出,以图灭犀。
“燃犀是一种破坏‘阴阳有别’的行为,必遭神怪惩罚,如同故事里的温峤,所以每夜我们燃犀,都至少会有一人死亡。
“不燃犀的话,也许同样会有人死于蜃所制造的幻象,又也许不会造成有人当夜死亡,但我们难逃第二天的投票选人,并可能无法找到签名。
“所以,就眼下来看,我们今晚仍然需要点燃犀角寻找签名,但我想,这或许并不会是一个必死之局。从方菲能够射中雉的一根尾羽来看,我推测,雉是可以被杀死的……”
“今晚我来燃犀。”柯寻忽然开口,目光沉定地望住牧怿然,“我来杀。”
“你别冲动啊!”旁边的卫东先急了,“不管雉能不能被杀死,点燃犀角的人可是一个都没能活下来!谁敢保证杀死了雉人就不会死?万一只要点燃犀角就会死呢?——大佬你快劝劝他!”
牧怿然看着柯寻,抬手在他的头上抚了一抚,道:“今晚我和你一起。”
卫东:“……是爱情让人盲目吗?!”
“保险起见,我们仍然可以用手机来引燃犀角,”牧怿然道,“你们几位最好也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因为我们不能确定射杀雉后会引发怎样的后果,我的建议是大家最好待在一起,并转移到甲板上,幻象可以抹乱空间距离,待在屋内和待在甲板上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并不能让我们更安全一些,但我和柯寻会尝试在甲板上射杀雉,如果当时能够发现签名,大家待在甲板上的话,可以及时离开画。”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射死那玩意儿真的有用吗?”罗勏看了看茫茫无际的大海,“万一它变成了一个大蚌,用箭射不穿怎么办?”
“关于蜃的本体究竟是什么的问题,”牧怿然道,“我更倾向于它是蛟的说法。就连我们所熟悉的《西游记》里,也有这样一段,孙悟空曾对唐僧说,西方路上多有妖怪邪魔,善能点化庄宅。不拘楼台房舍,馆阁亭宇,俱能指化了哄人。‘龙生九种’,内有一种名蜃。蜃气放光,就如楼阁浅池——这里也认为蜃是蛟属。
“之前我们曾经说过,秦皇曾射杀巨鲛,从而开启了徐福第二次东渡之旅,邵陵也曾提到过《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所记载的,秦皇梦与海神交战,解梦为:杀掉鲛龙这种恶神,就可得见真神。
“所以,这幅画里的蜃,十有八九是蛟的形态,而射杀它寻找突破,也是势在必行之事。”
这番话过后,众人再无异议,一时无事可做,就都各自找地方休息补眠。
牧怿然去厨房烧了些热水,给柯寻喝了,而后找了个单独的房间,让他躺到榻上,自己坐在旁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到看着他沉沉睡去。
柯寻一觉就睡到了半下午,睁开眼时牧怿然并不在屋内,推门出来去了中厅,见大家都聚在那里,卫东先对他说道:“厨房给你留着饭呢,先吃了再过来,反正我们在这儿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干……”
“谁做的饭?”柯寻问,声音仍然沙哑。
“大家一起。”卫东表情是一言难尽,一帮不怎么会做饭的大老爷们儿凑在一起,你添一把柴,我扔一棵菜的,反正是手忙脚乱地凑合出了一顿饭,但那味道就有点儿……
柯寻去了厨房,见烧饭用的鼎里剩着还半温的粥,里头又是肉又是菜的烂成了一坨,十分让人没有食欲。
不过柯寻不挑,盛出来混饱了肚子,这才回到中厅。
大家的确没有什么事可做,秦赐和朱浩文在翻看从船长室找出来的竹简,卫东和罗勏坐着发呆,牧怿然和邵陵在探讨着签名所在的其他可能性。
柯寻拿上了弓和箭,重新回到了甲板上,准备多加练习,牧怿然就也拿了弓箭,跟着来到甲板上。
两个人练到天色将黑的时候才停下,布置好了用手机点燃犀角的机关,众人一起来到甲板上,为防黑暗中施箭会误伤队友,牧怿然与柯寻站在靠船头的位置,其他众人待在船尾。
接下来的时间,就只有等待。
夜幕降临,海上的雾气愈发的浓重,借着最后一缕微光,牧怿然偏头看着柯寻。
柯寻的神情异常平静,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不管是喜怒哀乐,还是紧张恐惧。
“柯寻,”牧怿然低声叫他,“希望你还记得,我们要一起出画。”
柯寻转过脸来,最后一抹微弱的天光在彼此的眼中消失,黑暗里,牧怿然听见柯寻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响起:“我当然记得,怿然。我永远不会再让我最爱的人孤独伤心。”
两个人没有去握彼此的手,而是转身背对着背,攥紧了各自手中的弓箭。
既然要一起出画,那就要一起尽力,一起在今夜,闯一遭鬼门关。
黑暗中不知过去了多久,预置好的机关启动,引爆了手机电池,火光点燃了犀角,一团明亮的光,在犀角中亮起。
柯寻沉定心神,稳稳的举起手中的弓箭。
犀角的光虽亮,能照到的范围却也有限,柯寻就站在犀角的旁边,警惕地环视四周,等待着那只雉的出现。
黑暗里海浪推涌,在浓雾的笼罩下,声音显得沉闷且滞涩,然而若仔细听,在这沉闷黏厚的海浪声音之下,似乎嘈嘈切切地夹攘着许多细小古怪的声音。
这些声音密密麻麻,挤挤攘攘,细碎繁多又尖利嘈杂,听在耳里就像是在用一把钝锉刀刮着骨头一般,听得人头皮发炸。
这一大团令人难以忍受的难听的声音,似乎堆聚在海的深处,却又似乎正从深处缓慢地翻涌着向着海面上浮起。
这团声音距离海面越来越近,越来越嘈杂,越来越细密,直到突然像是突破了海水的屏障,全部的音量瞬间爆发了出来,炸开在了海面上,刺耳的声音穿进耳鼓,直刺进大脑,几乎要把人的神经全部割断。
柯寻死死地咬着牙,没有去捂耳朵以遮挡这让人神经崩溃的声音,而是稳稳地端着他手中的弓,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团尖利诡谲的声音几乎响彻了整个茫茫海面,并且似乎受到了水波的折射,而让这音量更无限放大开来。
这难以忍受的声音似乎没有尽头没有终点,连绵不断地刺激着耳鼓和大脑神经。就这么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如果换了旁人,也许早就要崩溃掉,而柯寻却依然死死的攥着手里的弓箭,纹丝不动。
突然之间,这片声音戛然而止,天与海之间瞬间进入了一片空荡的静寂,而这片静寂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噪音刺激之后,反而显得异常突兀,让人胸口发闷。
黏厚的海浪声缓慢地蠕动着,使这股闷气更加像是巨石堆压在胸口,让人每一次喘息都费尽力气。
这样痛苦难捺的感觉经历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就在胸骨仿佛快要被这沉闷压碎的时候,忽然听得甲板的尽头位置,响起了熟悉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柯寻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是一片比黑夜还深浓的黑暗。
嘎吱,嘎吱,嘎吱。
这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身为生死链顶端力量的优越感,和可以恣意玩弄支配生命的轻慢嘲笑,漫不经心地向着犀角燃烧的这边走过来。
嘎吱嘎吱,一点一点,越来越近。
犀角燃烧的光所照亮的范围边缘,一只尖利的禽爪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伸出,落在明昧交错的光影里。
柯寻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它。
这只爪落在黑暗与光的交接处,久久不动,似乎在等着畏惧着它的人神经率先绷断,又似乎在等着人经过长时间高度紧张之后出现的松懈。
终于,它仿佛认为时机已到,慢慢地,从污浓死寂的黑暗里,探出了它的头。
色彩鲜艳的鸟头鬼魅一般出现在犀角燃烧的闪烁的光里,微微偏着脑袋,露出一只狭长的,带着诡异笑意的眼睛。
是在嘲笑脆弱的人类,还是在得意自己的杰作?
倏而在犀角的光里真的响起一声嗤笑,伴着这声嗤笑由光里飞出一支利箭,瞬间洞穿了那鸟的头颅,既狠又准。
凄厉的惨叫炸响在光与暗、雾与影的交错中,柯寻拎着弓从光影中走出,唇角嗤笑尚未褪尽,目光淡冷地落向那鸟跌落的方向,一字一字地道:“我说过,我一定会杀了你。”
第210章 海上燃犀图23┃阴阳两隔。
沉郁的黑暗如同滚滚浓烟一般迅速地散去,四周恢复了正常的天光,却仍然是夜晚,几颗寥落的星子近在头顶,海水黝沉,咸臭的空气从海面下的深处弥漫上来,倒让人为之精神一振——幻象消失了。
柯寻连忙转头看向牧怿然,见他也已转过身来看着他,并抬手兜住了他的后颈,在他毛茸茸的发尾尖处揉了一把,沉声道:“做得漂亮。”
柯寻扬起个大大的笑容:“当然,否则怎么配得上这么优秀的你。”
牧怿然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仔细看了几眼,见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那让人心疼的强掩的脆弱和沉郁,这才心下一松,拽他进怀用力抱了一下,转回头去寻找其他人。
其他人原本也都待在甲板上,幻象出现时,这些人就在黑暗里消失了踪迹,现在又随着幻象的褪去重新出现在了眼前,一个个在地上东倒西歪,脸上全是惊惧。
“你们怎么样?”柯寻边问边走过去。
秦赐抹了把脸上的冷汗,“……今晚的幻象是‘惧’,这大概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恐怖的东西了。”
柯寻伸手去拉还吓瘫在甲板上的卫东,顺便问秦赐:“哦?你幻象里出现的是什么?”
还没等到秦赐回答,柯寻却发现自己去拽卫东的手捞了个空。
柯寻怔了一下,再度伸手去拉卫东的胳膊,却发现自己的手像是伸进了水波里一般穿过了他的皮肉,而无法将他握住,卫东的身体就像水一般包围住他,在他的手臂旁边波动。
柯寻愣在原地,而卫东却似乎毫无所觉,瘫软在甲板上,勉力地抬起头,向着柯寻看,然而他的目光的焦点却似乎并不在柯寻的身上,却像是穿透了柯寻的身体,望向了更远一些的方向。
“柯儿他们怎么样了?”柯寻听见卫东这么说。
——卫东看不到他!
“东子?”柯寻试探地叫他。
卫东完全没有听到般,正努力地想要从甲板上爬起身。
柯寻倏地转头看向旁边的秦赐,刚才他还回答他的话来着——“秦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大家怎么样?”秦赐转头问向其他人。
“还好,”邵陵的发丝也有些凌乱,“我一度认为我完全感觉不到那些恐怖片里所谓的怖点,看来我错了。没到遇上,还真不知道自己原来也有怕的东西。”
“我得感谢我哥,”罗勏摸着脸上吓出的鼻涕和泪,“是我哥的色情笑话救了我,昨儿晚上那‘东西’抓住我脚腕儿的时候,我就想起我哥扮着贞子抓着我的脚,给我讲那个用脚那什么的段子了……”
柯寻皱起眉,看来秦赐刚才的“答话”并不是在答他的问题,而只是在和旁边的人说话。
他们这些人,看不到他了!
柯寻转身去看牧怿然,还好,他还和自己在一起,他说过要和他一起,那么现在他就真的还在这里。
“咱们和他们好像还处在不同的空间。”柯寻说,“为什么?那只雉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还不止一只?”
牧怿然转身:“我去检查一下它是否还活着。”
被一箭洞穿了头颅,怎么可能还活着?然而这幅画所营造的世界恐怕不能以常理推之。
柯寻同他一起过去,见那只比普通的野雉要大上一些的鬼东西就倒在船舷边,柯寻射出的那支箭还插在它的脑袋上,箭尖带着血沫肉丝从另一边穿出来,它那只狭长并似乎带笑的眼睛早已涣散,眼仁浮到了上眼睑处,露出下面大片惨白的眼球。
这样的眼睛并不像是一只正常的禽类所拥有的,当然,不管它是禽是妖,此刻确实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柯寻探头向着海里看,想要找找看是否真的还有第二只这怪东西,可海面黝沉,像是一片石油海,根本看不清海面下的东西。
正努力盯着海面,突听得身后响起了卫东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叫:“柯儿——你他妈给我回来——”
柯寻连忙转头看去,却见卫东扑在他和牧怿然站过的地方嚎啕痛哭。
那只犀角随着雉的死亡也已烧灭殆尽,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
他们看不见他和牧怿然,他们以为他两个和李亿、雪格、方菲一样,以为点燃了犀角就必死无疑。
邵陵和秦赐沉默着,罗勏在卫东身旁跟着哭,朱浩文面无表情盯着这边,一动不动地站在最远端。
没人发现柯寻和牧怿然还活着,此时此刻就立在他们身边。
“所以,”柯寻从卫东扑爬在地痛苦不堪的身上艰涩地收回目光,望向身边唯一还陪着他的牧怿然,“咱俩这算是……死了?”
牧怿然抿着唇,半晌才微微地摇了摇头:“不,暂时还不能确定,夜还没有过完,我们也未受到任何伤害,也许还有机会,我们还有时间。”
“说得对,”柯寻很快就振奋起来,“抓紧时间!我想想——是不是李亿雪格和方菲他们之前也和咱们一样,点燃犀角之后即便没有被雉弄死,但也会像现在这样,明明能看到我们,却无法产生任何交集?”
那个时候大家谁也想不到,他们的同伴其实还活着,甚至就在他们的身边,却是叫天天不应。
“但根据画中每夜必死人的规则,他们就算当时还活着,也活不到天明,”牧怿然比起感性的柯寻来说更为理智,“所以你我必须在天色大亮之前,找出摆脱这种困境的办法。”
“我下海看看去!”柯寻说,“也许海下还有什么东西是破局的关键。”
“不能下海,”牧怿然却否决了他,“天色未亮之前不能下海。”
“可要是等天亮,咱俩也就玩儿完了。”柯寻说,“那会儿你听到海下的声音了吗?很多杂音,乱七八糟各种各样,我觉得海下绝对不止有这么一只雉,也可能还有很多雉,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有的话,也要用犀角把它们引上来,这样摸黑下海,十下九死。”牧怿然冷声道。
两个人第一次产生了争执。
但鉴于男朋友A气十足,柯寻很快认怂:“行吧,你帅你说了算。但咱们现在好像不在那个空间了,恐怕没有办法拿起犀角。”
“先试试看。”牧怿然大步走向存放犀角的中厅,柯寻连忙跟上。
他实在不忍心再继续留在甲板上,卫东的哭声让他胸口闷疼。
然而果不出柯寻的猜测,两个人无法拿起犀角,但凡碰触实体之物,他们的手或肢体就会像穿过液体一般直接穿透过去。
“这简直就是阴阳两隔的最真实写照了。”柯寻摇了摇头,转而伸手去抚牧怿然的脸,发现温热如旧。
“阴阳两隔……”牧怿然握住柯寻的手,眸光一晃,“你的提醒很及时——燃犀是连通阴阳两界的桥梁,我们今夜借光的那支犀角烧尽了,所以我们被留在了这个空间,说不定,再燃起一支犀角的话,又能重新连通两界,让我们回到那边去。”
“有道理,”柯寻反握住牧怿然的手摇了摇,似在夸赞他,“但我们现在的难题是要怎么点燃这个拿不到的犀角……要不我再弄炸一个手机试试?”
“可以。”牧怿然点头。
柯寻装手机的包一直背在身上,从里面掏出一支,先扔到犀角上,却见手机也如同丢进了水波一般,直接从犀角上穿过。
“所以我们身上的东西都和我们一样,现在处于另一个时空?”柯寻一边疑问着一边用另一支手机做工具,再用身上的衣服裹住手以防炸伤,把这支手机的电池砸烂弄炸,只见火光爆闪,在接触到犀角的时候,犀角却奇异地化为了水波状,从火光的周围环绕而过。
“不行,我们彻底和那个时空隔绝了,”柯寻挠头,转脸望向牧怿然,“我们……回不去了?”
牧怿然抿着唇,目光盯在地上堆着的犀角上,柯寻不打扰他思考,走到旁边去盯着黑沉沉的海。
忽地听到甲板那边罗勏短促地叫了一声,忙循声看过去,却见卫东晕在地上,秦赐的手正从他的后颈处收回。
“……”柯寻向着那边走过去。秦赐虽然是医生,可是向来不干这种活,如今恐怕是不忍卫东太伤心,所以也不得不出手了。
罗勏以为秦赐要暴走,吓得不敢再哭,茫然无措地在他和卫东之间来回看。
秦赐却顾不上理他,只是沉着声对朱浩文和邵陵道:“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我们必须立即想出破局的办法。”
邵陵皱着眉陷入沉思,朱浩文却一言不发。
秦赐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语声温沉:“浩文,我们能安全离开这幅画,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慰藉,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
“不对,”朱浩文忽然打断他的话,目光落向有着微弱天光的夜空,“现在距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前几夜却是在那种浓黑的黑暗褪去后,很快天就亮了,这一点不对劲——前半夜一定发生了什么,柯寻和牧怿然绝不会什么都来不及做就——”
说到这儿,朱浩文抿住了嘴,向着甲板尽头的方向走去,天光微弱,能见度并不高,秦赐知道朱浩文是想去寻找柯寻和牧怿然留下的蛛丝马迹,就也跟在他的身后走过去。
朱浩文划亮手机,试着打开照明功能,发现居然能用。
柯寻推测是杀死了雉的缘故,所有的照明用具就都在夜晚恢复了功效。
明亮的光照在面前数米范围内的甲板上,他慢慢地往前走,边走边仔细地盯着甲板,似乎想要找到一切柯寻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然后,他就在手机的光照下,看到了一只被箭洞穿了脑壳的,雉。
“他们射死了它!”秦赐惊叹。
“他们能看见它!”柯寻眼睛一亮,转头招呼牧怿然,“怿然,我有办法了!”
——这只雉,是唯一能被两个空间的人都看到并触到的东西!
第211章 海上燃犀图24┃护主忠犬柯小基。
柯寻蹲身到这只死雉的旁边,他的对面是朱浩文、邵陵和秦赐,他们三人也蹲在这里仔细地观察着这只雉。
柯寻用手推了推雉的尸体,“那边”的朱浩文邵陵和秦赐乍见尸体突然晃动起来,齐齐惊得跳起身,警戒地退后几步盯着它。
——有效!
柯寻看到了希望,顿时精神百倍,一把拎起雉的尸身,两手一掰雉的两腿,就给它摆了个大劈叉的姿势墩在了甲板上。
牧怿然:“……”
朱浩文:“……”
秦赐:“……”
邵陵:“……”
罗勏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