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寻接口:“那么问题来了。”

  牧怿然看向众人:“结合刚才柯寻他们的遭遇,既然这个村子与外界断绝着联系,并且抵制外人进入,那么,这幅画本身,又是谁画的?这幅画,又是怎么流传出去的?”

  众人顿如醍醐灌顶,目光齐刷刷一闪。

  柯寻举手:“大佬,族谱上有没有李京浩的名字?”

  牧怿然看他一眼:“没有。”

  柯寻挠头:“那就是巧合?”

  牧怿然眸光微动:“也不见得,很多画家都有曾用名,或是成名后给自己起个上得了台面的名字。”

  卫东插口:“这就不好办了,谁知道他们后来谁会给自己又起个名字啊。”

  “既然已知画作者是李京浩,”牧怿然说,“那么第一个问题解决了,第二个问题是这幅画是怎么流传出去的,或者说,这个李京浩是怎么进入这个村子,画下了这幅画,而后又把这幅画带出去的。”

  “如果李京浩是本村人,能画下这幅画倒并不奇怪,”医生接口,“但村子规定了本村人不允许和外界往来,不允许离开村落,这就没法解释这幅画是怎么流到外面去的了。”

  “最后一个发现,”牧怿然这句话是对柯寻和卫东说的,“我们转遍了全村的民居,没有看到一个活人。”

  “啥、啥意思?”卫东一哆嗦。

  “所有的民居内,都积着薄厚不一的灰尘,”医生说,“可见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但是我们并没有在这些民居内发现尸体或是棺材。”

  “而这些民居内,我们所见最多的东西,”牧怿然目光颇含深意,“是牌位。”

  柯寻一挑眉:“意思是这些村民都已经死了?”

  牧怿然微微颔首:“推测是这样,我们按着族谱上的名字核对过了,牌位上的名字都在族谱上。”

  柯寻摸着下巴琢磨:“这个村子难不成发生过瘟疫之类的传染病?或者是天灾?否则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牧怿然淡淡道:“民居内灰尘薄厚不一,说明这些人并不是同一时间段内死的。”

  医生点头:“差不多应该是几年或是十几年内陆续死亡。”

  卫东抽抽嘴角:“这该不会是因为近亲结婚所以寿命都不长的缘故吧?”

  牧怿然眼尾微挑:“更或许是,这些人,都是遭受诅咒而死呢?”

  众人闻言,齐齐一惊。

  柯寻最先反应过来:“所以你的意思是,怪怪家旁边那三棵槐树,其实诅咒的并不只是怪怪一家,而是……整个李家村?!”

  “我认为是这样。”牧怿然颔首。

  卫东咋舌:“谁有这么大的仇恨啊,一咒咒一个村子。”

  柯寻忽问:“但为什么那老头刚才说没有槐树呢?他虽然后来一言不合就发狂咬人,但我觉得他说的话,不像是耍赖皮不告诉我们的样子。”

  牧怿然垂眸沉思,突然拔脚就走,众人面面相觑,连忙跟上前去。

  再次来到怪怪家院外那三棵老槐树下,牧怿然仰面望着树上的鬼脸。

  柯寻也跟着看,只见这些鬼脸似乎比上午的时候,更加向外突出了,整张脸带着脑袋,都几乎已经脱离了树干,只有后脑勺的地方还稍微连接着树皮,就像一颗颗硕大的树瘤,累累垂垂地结挂在树上,看起来分外恶心。

  “你有没有发现,”柯寻用手肘碰碰牧怿然,“这些鬼脸好像还有性别来着,你看这张脸,像不像个大妈?还有那张,还长着胡子呢,上头那张,像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你再看那边,老太太的脸下面是个婴儿的脸,男女老少都有。”

  “嗯。”牧怿然并不惊讶,显然也已经发现了。

  “我忽然有一个想法,”柯寻边说边在这些鬼脸之间梭巡着目光,“你说这些脸,会不会就是……”

  “所有死去的村民的脸。”牧怿然淡然接道。

  柯寻伸手指向树根处的一张鬼脸:“……刘宇飞。”

  牧怿然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这张鬼脸像是新长出来的样子,颜色发着灰,不像其他的鬼脸那样,颜色已经暗沉到黑灰。

  这张鬼脸的五官酷似刘宇飞,甚至在脑顶后的位置,还有一个小辫子形状的树皮。

  它的五官极尽扭曲,保持着刘宇飞惨死时的痛苦表情,然而这痛苦里又挟着无尽的怨毒,在黑洞洞的眼窝的位置,像是有两道无形的目光,怨恨恶毒无比地,死死盯着牧怿然和柯寻。

  牧怿然和这两个眼窝对视了片刻,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又绕着树走了几步,先后找到了死在刘宇飞之前的那五个人的脸。

  “这么看来,这三棵树不是种出来的。”牧怿然说,“表现在画里,就只是一种意象,而不是真实存在的树。”

  “怪不得那老头说没有树,”柯寻说,“说到那老头,为什么他还没有被咒死?整个村子里会不会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去看看。”

  牧怿然说着就要走,被柯寻一把拽住胳膊:“那老头已经狂化了,你现在过去不是找死吗。”

  旁边的张懋林忙附和:“对对,还是趁着天还没有黑,赶紧找钤印要紧!”

  牧怿然目光扫向那老头所住的方向,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对那老头的身份,有一个推测。”

第19章 白事19┃是兄弟,也是父子。

  “可是那老头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真·字面意义·吃人!”卫东一脸后怕,“我觉得你可能问不出什么来,搞不准还要成为他的午饭——话说我觉得咱们的午饭可能也泡汤了,那老头已经异变了,我琢磨着他可能已经忘了人类的饭怎么做了……”

  牧怿然没有理他后面的啰嗦:“就算他已经异变得无法再回答问话,我们也需要进入他的那间里屋去查找一下线索。”

  卫东打了个寒战:“你这根本就是虎口拔牙啊,太危险了,柯儿,你劝一劝。”

  柯寻看向牧怿然:“你真要去?”

  牧怿然没有回答,只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柯寻:“我陪你。”

  卫东:“……”

  马振华哆哆嗦嗦地说:“我、我可不可以不跟着去?我可以先在别处继续找钤印……”

  张懋林也连忙跟上:“我也先找钤印,咱们两不耽误。”

  没等剩下的人表态,牧怿然已是淡然地道:“如果你们不怕,可以去李宅的灵堂里再仔细找一找,村子其他地方我们刚才都已经找过了,剩下的只有灵堂和老头的家最有可能。我们一个小时以后还在这儿集合。”

  柯寻也拉过卫东,低声和他道:“你自己小心着点,要是到了晚上还没见着我,估计我就是壮烈了,你有我家钥匙,要是你能离开这画,去我家一趟,我房产证、开健身房的所有证件和资料、身份证还有我的银行卡,都放在阳台上种了棵假仙人掌的花盆里,所有需要密码的东西都是我身份证后六位,我的存款你帮我捐了,房子租出去,租金用来给健身房添新器械,健身房的收入都分给我那几个合伙干的哥们儿,我电脑里1个T的小电影就归你了。”

  “滚!你他妈存的1个T那都是钙片,老子用不着!”卫东大骂,骂完无不担心地拉住柯寻的胳膊,“你真要去啊?就为了他?不至于的吧,天涯何处无芳草,非得为了这一棵把小命赔进去?你才认识他几天啊,再说人家哪儿就有这么巧和你一样都是弯的?为了个直男,你不亏啊?”

  “乱想什么呢。为了他也是为了咱们自己,我们体育系的教学格言:有付出才有回报。总不能老让人家付出,咱们坐等成果。”柯寻说,“再说,你忘了,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所以呢?”卫东不明所以。

  柯寻一笑,转身向着牧怿然走去。

  两伙人分头行事。

  牧怿然和柯寻来到老头的院外,牧怿然停下脚,看向柯寻:“你真要和我一起进去?”

  “我不但要和你一起进去,还要和你一起出来。”柯寻说。

  “恐怕不能。”牧怿然却说,“如果你不打算改变主意的话,那么接下来听我安排。”

  柯寻:“好,你说。”

  牧怿然审视地看着他:“等下你先进院门,小心往屋门口走,如果老头追出来,你尽量把他引开,我会趁机进屋去,搜索他那间里屋,在此期间,希望你能把他拖住,时间越长越好。能做到么?”

  “我有个问题,”柯寻说,“这个老头不能以常人的标准来看,万一他蹿得比我快,我怎么办?”

  “既然你和卫东刚才能从他的屋子逃出来,这一次也一定能逃掉。”牧怿然说,“甚至你刚才逃得过快,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才得以把他彻底甩掉,所以这一次你掌握好分寸,既不要让他追上,也不要把他甩得太远,始终保持一个安全的追逐距离,把他带出这个院子,尽量在外面拖得久一点,如果我能提前办完事,我会去找你,到时候再甩开他。怎么样,还有问题么?”

  “有,”柯寻说,“你电话号码是多少?”

  牧怿然冷着脸:“没问题的话就进去。”

  柯寻活动了活动腿脚,抻了抻筋骨,向牧怿然示意:“你躲到门那边,我把老头引出来往这边跑。”

  牧怿然依言站去了门的另一边,就见柯寻长腿一迈,一脚就跨进了院门。

  牧怿然看着他的背影,几乎不见犹豫地向着屋门走过去,平时那副散漫的、懒洋洋的姿态消失无踪,挺拔的脊背和充满弹性与力量的步态,让他此时此刻看上去才真正像个……体育系出身的犀利角色。

  犀利男人柯寻同学走到了屋门口。

  屋门关着,看不到屋中情形。

  柯寻不想留给自己脑补那情形的时间,伸手就推开了门。

  “吱呀”地一声,灰蒙蒙的光应声漫入昏暗的堂屋。老头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呆滞地,纹丝不动地站在屋子当间。

  在看到柯寻的一刹那,他那张灰败如枯硬的死尸般的脸上,骤然裂开了嘴,黝黑的牙床和口腔像无底的黑洞,越张越大直到超出了人嘴能张到的极限,随即就这么大张着巨口向着柯寻扑了过来。

  柯寻转身就跑,耳里听着身后的风声和老头的脚步声,来判断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是柯寻的拿手技能,上学时参加大大小小的赛事,听声辨位判断对手的跑位,对比赛战术的调整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柯寻控制着老头和自己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五步左右,一前一后地跑出了院门。

  牧怿然直到柯寻带着老头拐出了自己的视线,这才迅速地进了院门,直奔老头所居的里间屋。

  柯寻不敢往槐树的方向去,怕遇到另外几个人,就带着老头在村落间来回穿行。

  想了想,这个活还就只有他能干,换了别人的话,一没他这样的速度,二没他这样的耐力。

  他现在的速度并没有达到他自己的最快水准,但以常人的标准来看,已经是相当的快了,卫东那会儿如果不是被他拽着,早就得让老头扑住,更别提现在需要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速度不停的奔跑,并且为了给牧怿然留出充分的时间,很可能还要持续跑个几十分钟。

  有一点柯寻其实不太明白,如果这个老头也不是真正的人,而是那种“东西”的话,它的“竞技水准”应该不会比人差才对。

  牧怿然说过,如果不按画中的规则来,会遭到不可抗拒的反噬,而且这两晚所发生的事也证明了,那些曾经出现过的“东西”,尽管有方法可以避免遇其害,其实也都是因为赶巧了或是幸运地避过,真正要是正面遇上,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

  换句话说,这画中的那种力量,就算再有规律可循,也都无法正面相抗。

  可这个老头不是。

  这老头跑不过他。

  这不是很奇怪吗?

  柯寻这么想着,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险没吓得绊一跤。

  他已经不知道正在追着自己的这是个什么东西了,一张黑洞似的大口遮住了整个脑袋,两只枯瘦的手向前伸着,手指颀长,和干瘦的胳膊组在一起,就像是那三棵虬结屈张的槐树。

  要命的是老头的腹部。

  由于跑得很快,身上的衣服被风向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腹部上一团突起的东西就被鲜明地勾勒了出来。

  那是一张脸。

  脸上五官齐全,表情生动。

  这张脸,正在哭。

  它大张着嘴,撕心裂肺,痛苦难当,随着老头奔跑的动作,不断地摆动挣扎。

  柯寻觉得浑身发痒,忍不住挠了挠自个儿的肚子。

  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痒……浑身发痒……昨晚的经历……

  当跑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牧怿然的身影出现在前面的时候,柯寻扬声叫了一嗓子:“大佬,这货——是个畸形!”

  牧怿然打了个手势,闪身消失在了拐弯处。柯寻加快了速度,几分钟后甩掉了老头。

  牧怿然等在前往槐树方向的必经之路上,见柯寻大步地走过来,以那么快的速度跑了那么久,这人居然只有一些微喘,精神头看上去甚至像是才刚活动开筋骨一样。

  这样的体力,就是牧怿然也有些自叹弗如。

  “这老头也是个畸形儿,”柯寻走上前来,“他肚子上多长了一张脸,我怀疑他肚子里还多长了个大脑,就算不能思考也能控制肚子上那张脸的表情。他屋子里有什么线索没有?”

  牧怿然:“有。柏木的木料。”

  “李怪怪的棺材是他打的?”柯寻惊讶,“同是畸形儿,相煎何太急。”

  “他叫李麻子,”牧怿然看他一眼,“是李怪怪的父亲,也是他的……哥哥。”

  柯寻愣住:“我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牧怿然面无表情:“这个村子因为封闭落后,遗留着许多无知和悖伦的习俗。由于许多人是近亲结婚,医疗水平又低,后代成活率不高,再加上男多女少,为了繁衍大计,在村民的共识下,逐渐产生了一种共妻制度。”

  “……封闭落后太可怕。”柯寻已经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近亲结婚出现婴儿缺陷的机率,只有4%,”牧怿然继续说道,“这其中很多畸形儿甚至活不到成年就过早死亡,有的还在婴儿时期就夭折了。像李麻子和李怪怪这样长到大的,估计在这个村子里,算是少数。”

  “不知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柯寻说。

  “当然不会是幸运的。”牧怿然看向他,“你能想象他这样一个畸形得近乎妖鬼的人,从小到大在村子里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么?”

第20章 白事20┃画者:李浩京。

  柯寻顿了顿:“我小时候就因为个头比同龄小孩儿高很多,就整天被人笑话傻大个儿,除了东子没人肯和我一起玩儿,所以我能体会到李麻子小时候经历过的状态,当然,他肯定比我惨百倍。”

  “那么我们就可以想象,为什么李麻子既是李怪怪的哥哥,又是他的父亲了。”牧怿然说。

  柯寻脸色有些复杂:“因为李麻子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娶到老婆,所以只好就近……”

  牧怿然却是神色平静:“结果李麻子的儿子,不巧也是个畸形儿,甚至比他的外形还要不堪,于是又可以想象,降临到他头上的,必然是变本加厉的痛苦处境。”

  柯寻看向他:“但李麻子却成了这个村子活得最长久的人,原因呢?”

  “原因是,”牧怿然张开手掌,见手心里托着一支画笔,“李麻子后来成了李京浩。”

  柯寻无话地看着这支沾了不知是红是黑、颜色陈旧的画笔。

  生为畸形儿的李麻子,从小到大一直遭受着村人看待怪物般的目光和背后难听的话语,这种可怕的精神打击和心理压力,在他有了一个比他还要畸形的儿子/弟弟之后,达到了顶点,彻底崩断了他长久以来竭力忍耐支撑的那根弦。

  李麻子不堪忍受,在李怪怪诞生之后,终于逃离了这个可怕的村子。

  “近亲结婚,生出畸形儿、智障和早夭儿的可能性固然有4%,但生出在某方面极具天赋才能的、所谓天才的可能性,也不小。”牧怿然拈起画笔,在眼底看了看,“比如,世所闻名的阿道夫·希特勒,达尔文,爱因斯坦,近在眼前的例子,就是李麻子。”

  柯寻恍然:“李麻子在绘画方面有天赋。”

  牧怿然颔首:“逃出李家村后,李麻子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在努力谋生的同时学习到了绘画的技能,至于是有人教他,还是他自学成才,这一点已不可考,总归他经过数年的努力,终于成为了一代知名的画家。”

  柯寻转头看向身后空寂疏落的村子:“既然李麻子能画出这幅画来,就说明他成名之后曾经回过李家村,但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儿子打下那副纯柏木的棺材?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我推测是有意的。”牧怿然把手中的画笔扔在地上,“从这幅画上可以看出来,李麻子以前在村中居住时遭受的经历所产生的怨恨,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和自己的成名而有削减,反而郁积成山,不舒不快。

  “画面中的那三棵槐树,村中本没有种植,但李麻子把它们表现在了画作中,做为一种表达主题的意象,暗喻着仇恨、怨毒和对整个村子的诅咒。

  “我想,这些人中,李麻子最恨的,大约就是他的父母。如果不是他的父母近亲结婚,也不会生下一个畸形的他,他童年遭受的一切嘲笑讥讽和冷遇,都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所以在画作里,他把这三棵代表了诅咒的槐树画在了自家的院外。

  “而他其次所恨的,就是他的儿子/弟弟。因为李怪怪的存在,标志着李麻子也曾像他的祖辈一样做下过有违伦常的、愚昧可怕的蠢事,这对于在外面的世界接受过科学与先进思想的李麻子来说,简直不堪回首。

  “他无法割离和断绝与过去的那个愚昧的自己的关联,这将成为他一辈子的污点和梦魇。而李怪怪的存在,又让他无法忘却自己悲惨可怜的过去,并且还让他那段屈辱惨痛的经历和回忆一直延续着,这无异于不停地拿鞭子沾着盐水在他身上抽打,让他一直疼,一直屈辱,一直恨。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如此恨李怪怪的原因,可能出于迁怒发泄,可能为了掩埋过去,他带着怒和恨,为李怪怪制造了这具纯柏木的棺材,他要让李怪怪被天打雷劈,灰飞烟灭,一点痕迹都不留地消失,就好像这样才能让他李麻子不堪回首的过去,彻底粉碎不见。

  “至于这些死去的村民,显然也是李麻子怨恨的对象,他恨这个落后愚昧的村子,恨祖上留下来的无知的祖先,在他的意识里,他可能无比希望这个村子就此断子绝孙,再也不存在。

  “不论是出于个人的怨恨,还是出于对这种封建毒瘤的抨击谴责,李麻子画下了这幅充满荒凉和怨毒的画,并且把自己也画在了其中,做为整个村子最后一名存活者,他要亲眼看着这个家族彻底的湮灭。

  “以上这些,都出于我的推论,但我想事实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柯寻静静听完牧怿然的阐述,轻吁了口气:“怪不得那老头——李麻子追不上我,不大像是那些东西拥有的力量,原来是因为他就是画作者本人……也不对,他不是画家本人,他是画家画在画里的自己的映象,不能算是‘人’,但也不是那种东西。”

  牧怿然颔首:“画中的李麻子,只是一种心怀怨恨的心理折射罢了,他真正的诅咒与怨毒,都已经发散给了画中其他的东西和场景。”

  柯寻眼前一亮:“既然这个老头是李麻子自己的映象,那么你说钤印会不会就在老头的身上?”

  牧怿然摇头:“钤印在画里,对于我们这些入画者来说,是一种救赎性质的存在,它不可能同时兼具杀伤性,而这个老头却会追杀着你到处跑。”

  柯寻就问:“他的屋子里也没有钤印吗?”

  牧怿然:“没有。”

  柯寻挠头:“眼看天又要黑了,今儿晚上这老头还会给咱们安排活吗?”

  牧怿然目光深沉:“如果不给安排,那才是极具危险的事。”

  柯寻想起昨晚,即便自己和牧怿然藏得很好,仍然抵抗不过李怪怪身上发出的那种怪声,险些就因此丢掉了小命,不由挠了挠胳膊:“趁着还有点时间,叫上那几个继续找吧。”

  两人回到槐树下,见卫东和其他几人都已经等在了那儿,医生见两人平安归来,就问在老头屋里有什么发现。

  牧怿然简单说了一遍,众人直听得目瞪口呆。

  “卧槽……”卫东半天才缓过来,张嘴结舌,“回去我得问问我爸我妈上溯十几代有没有血缘关系。”

  柯寻:“……你是希望有还是没有。”

  卫东:“我怀疑有,否则我脚气是怎么回事?一定是畸形的一种。”

  柯寻:“……信不信你问完之后你爸就能给你预订一副纯柏木的棺材板?”

  医生在旁边问向牧怿然:“现在关于这幅画的来龙去脉都已经理清楚了,可我还是想不通钤印能在什么地方。小牧,你还有什么建议没有?”

  牧怿然微微摇头:“我已经想不出什么了。”

  “这可怎么办……”马振华急得红了眼珠子,“天快黑了,你们看,天快黑了……”

  张懋林也急,揪扯着腰间的麻布条,看了眼卫东,又看了眼煎饼摊的老板,忽然冲着煎饼摊老板过去:“兄弟,商量一下,咱俩换换这布条怎么样?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五十万,一百万,我都给你,好不好?”

  卫东看不过眼,冲他道:“没用,要能换我早换了,你要是换了恐怕要遭到反噬,不信你问牧大佬和秦医生。”

  张懋林抽噎起来:“我不想遭什么剔骨之刑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不想死别人就想了?”卫东没好气,“认命吧,谁让你被分到这个字呢。”

  “为什么——为什么……”张懋林情绪崩溃,“为什么要是字,好好儿的字为什么要弄成这样神魔鬼道的事……”

  没有人回答他。

  没有线索和头绪的处境,让每个人都心焦烦闷,连牧怿然也蹙起了眉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已逐渐擦黑。

  每一个人都沉默下来,有人在拼命苦思线索,有人心生绝望失魂落魄。

  柯寻心不在焉地望着张懋林手上被扯得变了形的“歹”字,再看向旁边卫东的“辜”字,最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腰上的“央”字。

  突然一道电光在脑中蹿亮。

  上前一把握住牧怿然的胳膊,把他拉得面向自己,望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他:“咱们身上的布条是老头发的对不对?老头就是李麻子对不对?李麻子就是李京浩对不对?李京浩懂得这些字的造字本义,对不对?”

  牧怿然对上面前人的黑亮的眼睛,在他身后乌云密布的夜空映衬下,这双眼睛亮得如同璀璨星辰。

  头一次没有甩开这人的手,牧怿然抿了抿唇,展眸看着他:“‘京’字的造字本义,是指高耸的亭台。‘浩’字的造字本义,是指大河湍急,水声激荡。”

  “——高台!”

  “——大河!”

  马振华和张懋林几乎同时出声叫了起来。

  “村南有条干涸的河滩,河滩边上有个观火台,”秦医生说,“咱们在村里搜查线索的时候曾经去过那里。”

  “还等什么,快走,天已经黑了!”卫东迫不及待,拔腿就往村南的方向跑。

  众人急忙跟上,这时才发觉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全黑了下来,夜风迎面咆哮而至,在身后一记盘旋,又折回头卷刮上来,风声里夹着尖利的哭嚎,细听之下竟似是从千百人的口中发出一般,这些哭嚎声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凄厉地嘶吼着:“死——你们都得死——”

  是刘宇飞的声音!

  众人都听了出来,禁不住扭头往回看,这一看直吓得煎饼摊老板和马振华腿一软摔在地上。

第21章 白事21┃出画!

  就见被众人抛在身后不远处的那三棵槐树,树身上的鬼脸已经完全从树干上剥离了下来,千百颗鬼头蜂拥着,扭曲狰狞着,争先恐后着向着众人追涌而来,糟乱的头发虬结成一团,在后面拖成一片毛云麻雾,涌得慢的鬼头在纠缠不清的头发间时隐时现,惨灰干裂的面孔上五官暴张,恨不能立刻追上前面的人,好活生生的啖肉饮浆。

  煎饼老板和马振华吓软了,爬了半天也没能爬起身,直吓得肝胆欲裂,屎尿失禁。

  柯寻扭头,回身过去扯住煎饼老板的衣领就跑。

  他没有能力帮两个人,上学时常常做负重跑步练习,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已经是他的上限。

  眼见卫东也转过身来想要去拽马振华,被柯寻骂回去:“你拽得动他吗傻逼?!量力而行,跑你的!”

  卫东连忙转回身继续狂奔,却是牧怿然看了柯寻一眼,回身拽上了瘫成泥的马振华。

  “能行吗?”柯寻问他。

  “看样子你已经忘了第一夜是被谁摁趴下的了。”牧怿然淡淡回道。

  柯寻笑起来,冲他一挤眼睛:“别得意,我不过是没防备才让你得了手,面对面来的话,谁压谁还不一定。”

  眼看着牧怿然冷下脸,大步地超过他往前去了。

  逗他玩儿可真有意思。柯寻心想。

  身后越追越近的鬼头却让人觉得非常没有意思。

  伴着狂风与尖叫,鬼头群已经几乎要追上了跑在最后的张懋林,张懋林哭嚎着拼命往前跑,谁料脚下一记绊蒜踉跄了一下,被追在最前面的一颗鬼头咬下了一只鞋。

  张懋林下意识地扭头看,见咬掉他鞋的鬼头,正是刘宇飞,此刻一脸狰狞地笑着,露出青白细小的牙齿,嘶嚎着再一次扑上来。

  “救我——救我啊——”张懋林跌撞着拼命前冲,在登上观火台台阶的时候死死地扯住了马振华的裤腿。

  马振华一直被牧怿然拖着跑,直到进入观火台才勉强恢复了运动神经,四肢并用地玩命往上爬,却不料被张懋林扯住,直吓得慌忙收腿,却被张懋林死死揪着不肯放开。

  “放开!你放开!”马振华目眦欲裂,恨极地瞪着张懋林,用力地尝试挣脱。

  “救我——求求你——救我——”张懋林的眼珠因为极度的惊恐和极力的乞求,竟有大半个凸出到了眼眶外,这让他的脸看上去分外的扭曲可怖,他手上用足了全身的力气,似乎想要把马振华拽下来丢到身后的鬼头堆里去,好让他顶替自己先挡一挡鬼头的追势。

  “给你钱——我给你钱——我全部的身家都给你——我有八个亿——都给你——救我——救我——”张懋林哭嚎着,声音尖利得几乎能刺穿人的鼓膜。

  “放开——你去死吧!去死吧!”马振华急了眼,狠狠地用脚踹向张懋林的脸和喉咙。

  一脚,两脚,十脚。

  一脚比一脚更重,一脚比一脚更狠,直到最后用尽全力的一脚,蹬踹在张懋林的咽喉上,让他产生了剧痛和窒息,手上不由自主地一松,整个人滚下台阶,正落进身下那片被绵密的头发和葡萄似累叠的鬼头堆涌出的漩涡里去。

  无数的鬼头登时扑涌上来,瞬间将张懋林包裹了起来,张懋林伸着形状扭曲的手,似乎仍在乞求着解救。

  鬼头们如同一颗颗结生的肉瘤,牢牢地啮缀在张懋林的身上,并且发出撕咬吞咽的声音,此起彼伏,串连成片。

  张懋林凄厉的惨叫声像是一柄柄生满了毛刺的糙刃,从众人的脚底心钝锉地刺穿上去。

  马振华小便再度失禁,跌爬着拼命攀着台阶。

  并不算高的观火台,竟像攀爬了一个世纪才到顶端。

  木屑剥落的亭柱上,落着一枚泥色暗红、字态萧凉的钤印:李京浩印。

  秦医生微微叹息,之前大家搜过这里,那时这柱子上并没有这颗钤印,现在却显现出来,想必是因为,牧怿然破解了他这痛苦悲剧的一生经历,让他这数十年所积郁的怨恨苦闷,有了可借画倾诉的人。

  “然后呢?!”第一个跑上来的卫东看着这钤印吼着问。

  “用手摁住它!”紧随其后的秦医生道。

  卫东正要伸手,扭头看见柯寻还在后头,急得冲他大吼:“柯儿,快!头们追上来了!快!”

  “你先走!我没事!”柯寻叫道,转头去拽落在后面的牧怿然。

  牧怿然是被马振华拖累了,在他和张懋林撕打的时候,牧怿然就扔下他不想再管,不成想这人竟然还能重新追上来,并且现在又像刚才的张懋林一样,死死抱着他的腿,不肯让他丢下他。

  鬼头们汹涌而上,眼看就要追上马振华,马振华在这一刻体会到了张懋林刚才的至极恐惧,他死死抱着牧怿然的腿,他怕被他像自己对马振华那样踹下去,他想着,就算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这么死了,你们却都能活下去?马振华不甘心,他恨,他无比的怨恨。

  人之将死,力气往往突破极限,牧怿然被他拽着,一时间竟不能脱身。

  柯寻去拽他,可发现这样不行,他们没有时间了,不能再这么纠缠不休。

  柯寻把煎饼摊老板一把推到前面去,抛给秦医生一句:“带上他走!”紧接着转身,伸手就去脱牧怿然的裤子。

  “你找死!”牧怿然怒目咬牙。

  “想什么呢你,这个时候我能把你怎么着?!”柯寻边说边手里不停,两下就把牧怿然身上宽肥的麻布裤子给撸了下去。

  马振华怀抱着牧怿然的裤子滑脱了出去,嘴里登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呵。”柯寻恨不能把这人一脚踹进鬼头堆里去,然而还是伸手拽住了他的衣领,把他往上拎了一把。

  最后几级台阶,柯寻和牧怿然几乎是同时迈上来的,两只手同时摁在了那钤印上,柯寻只觉眼前一片白光闪过,白光里似乎浮现出一个画框样的东西。

  身体下意识地向着这画框冲过去,不过是一秒钟的事,再定睛看时,就见头顶灯光柔和,身周四外环壁,壁上挂着大大小小或明或暗的画。

  ——回来了,那家美术馆,那家古怪的,引出了这一场噩梦般的诡异之旅的美术馆。

  卫东扑上来掐住柯寻的脖子一阵猛摇:“柯儿!我不是做梦吧?!咱们回来了?咱们真回来了?快让我掐你一把,疼不疼?真不是做梦?”

  柯寻一把推开他,揉着脖子咳了两声,刚要开口,却被身后一股大力压得向前一个踉跄,扭头看时,却见是马振华,一脸眼泪鼻涕五官扭曲地瘫跪在了地上。

  “命挺大的哈。”柯寻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不再看他第二眼,只抬头看向身后这面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画作名为《白事》,画作者:李京浩。

  柯寻这才看清这幅画的本来样貌。

  四外是深远的群山,李家村就包裹在这群山之中,果然是够偏远,够封闭。

  孤伶伶的村落,破败的房屋,灰暗的色调,无不透出这个村子所笼罩着的悲剧和压抑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