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对她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处?
连累家里人一起,每天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她现在开心了?
名声臭了以后找不到男人,没有男人为她遮风挡雨,没有家庭没有依靠,死了都没人埋!
想到这里,胡秀莲就恨得牙痒痒,巴不得拿上洗衣棒杵死她个没良心的死丫头!
刚好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宁波宁洋两个人背着书包回来了。两人放学没有立即回来,也不知道干嘛去了,弄得跟两个泥猴子似的,浑身都是泥,脸上还有伤。
宁兰看着他俩灰头土脸的,再看到伤口,皱眉先问了句:“干嘛去了?”
宁波开口就是:“还能干什么?和人打架去了。”
胡秀莲眉心一皱,“要死,好好的跟谁打架?脸都花了!”
宁洋喘着气道:“学校里的人,放学路上笑话我们骂我们。都是因为大姐,她非要离婚,现在外头都是说我们家的,都把咱家当笑话看呢!”
胡秀莲深深吸口气,转回头去自己忙自己的家务事。她哪里不知道人家都在说他家,自从宁香要离婚的事在村里传开,她就没怎么出门,实在是没脸出门。
她养的好女儿,把婚姻当儿戏,结了婚还能闹着离。女人离了婚那就是不值钱的二手货,在别人眼里那就是笑话,被人骂是活该的!
可恨连累到他们当父母的一起丢脸,连累到宁波宁洋被人指指点点,还被人打。
胡秀莲真是越想越气,气到恨不得杀了宁香去。
***
宁香无所谓外面的流言蜚语,她在自己的小船里做刺绣,做得眼睛和颈椎都累了,就拿着书出去在草地树林里到处走走,背背书顺手捡捡柴禾,或者拎水桶去附近的井里挑水。
傍晚在外面逛着捡柴禾的时候,恰好就看到了宁波宁洋和别的毛头小子在互骂打架。本来她是想上去帮忙的,但听到宁波宁洋说的话,她就收住了脚。
宁波宁洋顶着一脸土灰,像两只凶狼崽子一样,冲别人恶声喊:“你要骂就骂她一个人,她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大姐了!我爹娘说了,她离了婚就不是我们宁家的人!她的事和我们家没关系!你再骂我们,撕烂你们的嘴信不信?”
呵……
撇得够干净的……
眼见着宁波宁洋和几个毛孩子抱头扭打在一起,几个人抱在地上打滚,我骑你身上打你两拳,你骑我身上呼我两巴掌,她都没有再往前上一步。
看一会后,她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转身走了。
沿路再捡些柴禾,嘴里念念叨叨背些课文,回去自己的小船上。
回到船上慢悠悠地做晚饭,嘴巴仍和手一样忙,把课文诗词来来回回背很多遍。
做好饭依然把饭放在锅里焖着,转身出去准备去船头上透透气,但她刚从棚屋里出来,就又看到了林建东。林建东也是刚到岸边,看到宁香出来,意外地笑了一下。
宁香这便不用他叫了,直接下船上岸。
林建东来找她,自然还是有事。
他把宁香带到附近的一小片田地边,站到边角落里的一块三角形土地上,对宁香说:“我和许书记打过招呼了,脚下的这块地划给你。我用石灰撒了边线出来,是个三角形的地,你看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她家里人都不接纳她了,林建东还能给她划出这么一块土地出来,虽然形状不大好,面积也不大,但已经算是格外照顾了。
本来她离了婚,就不属于甘河大队的人了,按户口只能回到甜水大队来。按常规来说,回来那就是回家里。可她现在无家可归,那就只能厚脸皮依靠组织了。
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办下来,宁香现在也不对林建东空口说谢谢了,全把他当个朋友。她站在这块三角地上想一想,转头对林建东说:“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去苏城吃生煎、逛园林、听评弹。”
林建东还真没听人说过这么阔气的话,他一下就笑了,“真的假的?”
那可是苏城,划船过去要走上大半天的时间,他长这么大,还没去过苏城呢。
“当然是真的。”
宁香毫不犹豫回答,但想到什么,立马又换了个语气说:“但我现在是村里人闲话的重点对象,你和我走得近难免不被人说闲话,以后有合适机会的吧。”
林建东挺叛逆,“你要这么说,那我还非去不可了。”
宁香笑出来,“那等我攒够钱的吧。”
***
钱怎么攒?
一针一线地攒。
所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攒出来的事。
林建东帮宁香安排好住处,又划了一块自留地给她后,没了什么正经事,接下来就没再来找她。而宁香手里的小学课本还没学完,所以也没多去找他。
因为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虽然不大,但宁香日常里也还是多了一件事。她去生产队的饲养室借了荆条篮子和铲子,每天清晨早早起床,去外面捡大粪。
为了护着手,宁香给自己做了一副布手套,尤其指尖掌心布料叠得很厚。
每天她戴着手套出去捡大粪,捡到天色亮起来,就去自己的三角土地上,把大粪倒在地里,稍微翻翻土,把大粪沃在泥土里,增加肥料养分。
白天没别的事情,自然还是留在船上做认真绣活,累的时候就交换着看看书。
这样用几天的时间给土地施好了肥,拿钉耙整个松松土,再把从供销社买的白菜种和油菜种播到地里,就算完了。
如今是秋天,所以地分两半,白菜和油菜各种上一半。
在土地里种上东西后,为了防止被家禽走兽什么的祸祸,宁香又捡了些比较粗的树枝,在土地一周插了一圈高到膝盖的篱笆。
今天傍晚她过来把剩下的一节篱笆补齐,刚走到地界边上,便看到一个老婆子正在追着鸡跑。不用猜都知道,不知谁家的鸡跑来吃了她地里刚冒尖的菜。
宁香没多关注这种小事,一把扔下抱过来的树枝,便蹲下身子去继续插篱笆。
然就在她把剩下的这一小节篱笆补齐的时候,忽听到“唉哟”一声惊叫。她被声音引得立马转头去看,只见那老婆子四脚朝天摔睡在地上。
周围没有其他人,那老婆子睡下就没声了。
宁香坐在地边上没有动,拧着头看了那老婆子一会。等了一会,那老婆子还是没有声音,也没往起爬,她这才觉得不对劲,连忙起身往那老婆子身边跑过去。
跑到跟前一看,人果然摔迷糊了,眼睛细成一条米粒宽的缝,眼珠子木着不动。
作为同一个村子的人,这老婆子宁香也认识的,她全名叫王丽珍,家里成分很不好,是个在村里几乎人人都认识,人人都把她当瘟神一样避着的人。
她家倒不是什么地主财主渔霸,而是因为她男人的过去。
在建国之前,她男人被果军拉去打仗,在果军逃往湾湾以后,她男人也就跟着失踪了。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到现在不知道人在哪里。
说起来,她算是村里最命苦的女人。男人没了不说,因为她男人这事,她和她儿子在六六年那会遭受了不少罪。然后她儿子没能受住折磨,直接撒手闭眼走了,留了她一个人在世间,常年无人问津,活得跟个孤魂野鬼似的。
这个年代,大概每个村里都有几户成分不好的人家,平时在村里夹着尾巴做人,活得战战兢兢畏畏缩缩。所有人都唾弃他们,以此来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
王丽珍平时也是形单影只的,村里和她往来的人不多,她时常就是一个人坐在自家门口,目光呆滞地望着一个方向出神,一坐就是半天大半天。
她不说,人家也都知道,她在等她那死鬼男人回来。
宁香和王丽珍之前接触也不多,算不上熟人,但对她的事也都知道。其实和王丽珍这样的对比起来,宁香觉得自己现在受的这些流言蜚语,根本算不上什么。
宁香不管什么成分不成分的,看王丽珍摔迷瞪了,连忙蹲下身来叫了她两声“阿婆”。叫了两声看她还是没什么反应,她便伸手过去托住她的肩膀和腰,慢慢把她扶起来,然后用手指掐她人中。
掐了一会王丽珍才有反应,像缓过气来一般大喘了两口气。
宁香没有松手,还是扶着她,让她缓了一会又问:“您没事吧?”
王丽珍哧哧喘着气,也不开口说话,看起来状态并不是很好。
眼见着天要黑了,把她一个人丢这里宁香也不是很放心,她左右看看附近也没有别人,便吸口气把她扶着站起来,嘴里念叨说:“算了,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她家在哪,宁香也都知道,不用她费劲来说。但宁香力气不很大,背不动她,只能把她架在肩上,用身体撑着她,让她借力慢慢迈着步子挪回去。
费劲把她扶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下来。
宁香知道她家在哪,以前也有从她家屋前家后走过的时候,但从来没进到屋里过。她家算是甜水大队里极度贫困的人家,只有两间泥墙草盖房。
进了这两间泥茅草屋,一眼扫过去,也就看到一张床铺、一张小桌子、一口水缸和一个土泥灶。东西是没几样,整个就一家徒四壁,但胜在屋里整洁干净。
而这屋里也不全是灰暗色调,扶着王丽珍进去的时候,宁香扫到床头的墙上挂了一张小猫扑蝴蝶的彩色画,颜色非常鲜丽,看起来像是挂历的封面。
眼下当然没心情看画,宁香撑着力气把王丽珍扶到床边坐下来,让她斜着身子靠去床头上,以防她坐不稳倒到地上去。
身上没了负重,宁香站在床前喘一会气,等气息平复了些许,开口问王丽珍:“阿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要不要我扶你去卫生室?”
王丽珍没什么力气的样子,冲她摇摇头,虚声说了句:“麻烦你了。”
去什么卫生室,这条老命还不值看病的钱呢,真的要是顶不住,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也就死了。她这个孤魂野鬼一样的人,死不死也没有半个人记挂。
宁香倒没觉得有多麻烦,只担心她是不是真的没事。她家里一个人都没有,要是真有什么问题,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更没人能及时送她去医院。
她站着又看了王丽珍一会,还是不放心,“真没事吗?”
王丽珍忽笑了一下,看着宁香的眼神下意识软了几分,“没事,死不了的。”
不知多久没被人这么关心过了,一时间心里忍不住暖暖的,还有点酸味。她盯着宁香端详片刻,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开口说:“你是……宁家那个大丫头吧?”
看她认出了自己,宁香也笑一下,语气轻松道:“对,最近村里阿婆婶娘们嘴里的红人,几天前刚和男人离了婚的那个。”
王丽珍听她这样说话,又笑了,说她:“看得还挺开。”
虽说她和村里人没什么往来,但村子里大一些的家常八卦,她也能听到。确实如宁香自己所说的,她这段时间是村子里各位婆子媳妇嘴里的“大红人”。
宁香确实也看得开,继续笑着道:“管别人说什么,自己开心就好了。”
王丽珍坐着和她说几句话,算是彻底缓过精神来了。平常说话的人少,难得有人搭理她,她是挺想和宁香多聊几句的。但她又因为自己的成分问题,不愿多留人。
于是她没再说其他的,只又对宁香说了句:“丫头,刚才谢谢你啦。”
宁香看她精神状态恢复得还不错,也就放心了,和她说了句不麻烦的,再嘱咐她自己小心一点,注意身体什么的,便没再多打扰,转身离开了她家。
然出门走了两步,她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很突然的,她想她奶奶了。
第20章
晚上,宁香没什么困意,便铺了张草席在甲板上,自己躺在甲板上吹河风。就算是正夏天里,晚上在船板上睡觉也能被河风吹得一身凉爽,这时节便更凉了。
宁香裹了一条毯子,躺着看头顶夜空的星星。这时候环境污染还没那么严重,没什么雾霾天气,尤其是在乡下,一到晚上,当空全是璀璨闪亮的星星。
除了星星,不远处也有其他船只上散发出亮光,不时还能听到谁家吵架了,或者谁家孩子耍闹玩恼了,或者还有汪汪狗叫,嘈杂但充满生活气的声音。
宁香看起来好像是在看星星,其实脑子里全是一些小时候和她奶奶相处在一起的画面——她奶奶教她绣鞋面,教她绣荷包,教她绣虎头帽……
其实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记忆了,可现在想起来,依然每一个手指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那张脸已经模糊了,连皱纹的具体纹路都还原不出来。
浑身被河风吹透,眼见夜深,以防受凉感冒,宁香便收了毯子和草席,进屋锁门睡觉去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晚她的梦里全是她奶奶的脸。一直到清晨醒来,那张充满慈爱的模糊笑脸还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一直等到洗漱完,梦里小时候的场景才淡了。
土地上已经种了菜,这一天宁香不用再出去捡大粪,早上起来吃完饭便直接拿起绣活来做。从放绣站拿回来的小面幅的绣品已经快要绣完了,过两天她打算还是去绣坊干活。
绣坊是村里的集体财产,不是谁家私人的屋子,只要是村里的绣娘都能过去用里头的东西。宁香作为甜水大队的人,当然也可以过去干活。
至于外面的流言蜚语,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只要心里不在乎,那些话就伤不到她半根毫毛。而且但凡是正常点的人,也不会当着面说人闲话,都是背后指指点点。
脸皮薄一些么,被人家用有色眼光那么一扫,就觉得被刮到了骨头似的,自己就低着头觉得没脸见人,不敢出门来了,这说的就是胡秀莲和宁兰几个。
宁香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她不偷不抢,行得端坐得正,做的所有事情都光明正大且对得起天地良心,她才不会从此就躲在家里,再不敢露头见人。
她不敢出去,不敢到人堆里,或者干脆躲得远远的,好像她真的心虚,真觉得并承认自己做了什么丢人的错事似的。
她没有任何错,她要用实际行动告诉那些人——女人不靠男人同样可以活得很好,不被圈在家庭中的女人一样能有一番作为,男人可以喜新厌旧抛弃女人,女人过得不幸福也照样可以甩掉男人,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任何一种人生。
妇道和女德,是强加在女性身上的,最无耻的枷锁。
***
做绣活到太阳升到正空,宁香放下手里的绣绷,揉一揉脖子起身,依然是淘米做饭。她现在一个人住也不凑合,每顿饭都会认认真真地做,刚好当放松。
她习惯于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到自己能力最好,平常过起日子来从来也都是非常细致讲究的。爱干净爱收拾,爱认认真真去做每一件小事。
因为船上只有一个草炉子和一口小铁锅,所以宁香每次都是先炒菜,再蒸米饭。炒好的菜放在一边扣起来,蒸好米饭每次也都会放在锅里焖那么一会。
耐心地蒸好米饭,她灭掉炉子里的火,转身坐回床上去,顺手拿起书来翻。刚翻了两页,鼻间闻着米饭的香味,她忽停住翻书的手,低眉想到点什么。
低眉顿了小片刻,宁香抬起头来深深吸口气,目光看向窗外的河面波光,刚好有几只鸭子摆着脚掌游过去,但她无心观看风景,又坐着出了一会神。
她是突然又想到了王丽珍,并下意识回忆了一下,这个在村里被所有人都当成瘟神一般的老婆子,前世是在什么时候去世的。
好像……就是她还没去城里的这两年间?
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那还真是想不起来,毕竟她前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甘河大队,在李桂梅去世以后,那她的大部分时间就都住在苏城,而且她和王丽珍接触不多。
想到这里,宁香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控制不住地突突跳。
她不知道王丽珍昨晚到底摔得重不重,有没有伤到哪里,能不能起来自己做饭什么的,前世去世又会不会和这一摔有关。
她这样坐着又犹豫片刻,心里实在是踏实不下来,于是便果断合起手里的书放下,起身出门锁门,上岸往王丽珍家去了。
几分钟的路程,宁香便到了王丽珍家的茅草屋外。看门虚掩着,她便伸手微微推了一下门板,对着门缝冲里面说:“阿婆,你在家吗?”
她这话刚一问完,便听到了两声哼哼声。
隔了一会,才听到王丽珍略显粗嘎又带着虚气的声音,“谁啊?”
宁香慢慢把门推开,探了半边身子进去,“我呀,宁家的大丫头阿香,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你现在怎么样啊?好点了没有呀?”
王丽珍看起来就不好,她躺在床上根本没起来。一直看到宁香出现在门里,她才撑着胳膊,从床上挪起身子,斜靠在床头上。
宁香看她这样,便直接进了屋,到床边问她:“还是摔到了不是?”
王丽珍挺意外的,根本没想到宁香还会再过来。她家这点晦气地方,多少年没人进来过了。村里没人瞧得起她,谁来她家这屋子里沾染晦气啊。
说起来好有些无措,她看着宁香问:“丫头,你怎么又过来了?”
宁香还是说:“我不放心呀,过来看看你。”
再听完这一句,王丽珍瞬间就眼泪汪汪的,想起又起不来,动一动身子就龇牙嘶口气。起不来她也就不起了,笑起来对宁香说:“命硬着呢,没事的。”
宁香看她汪着眼泪笑,心里怪难受的。而且她也看出来了,王丽珍这应该是摔到了腰。年纪大的人腰本来就不好,摔到了更是难捱。
宁香吸口气,看着她说:“逞什么能呀?”
王丽珍忍不住苦笑,她就是贱命一条,没人管没人问,不逞能又能怎么办,还指望这世上有人能来关心她伺候她不成?
父母早就不在了,男人下落不明,儿子也死了,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婆家这边没人管她,娘家那边人也早和她划清了界线,这世上没人在乎她的死活。
宁香看她脸上的表情,又问她:“昨晚和今早,都没吃饭吧?”
王丽珍抬手抹一把眼泪,吸吸鼻子,“我不饿的呀。”
宁香还能说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说了,转身拿了王丽珍家的竹篮子,挎着空竹篮子转身就出去了,走的时候她还把门打开些,让阳光多进屋子里。
王丽珍不知道她这是干嘛去,也没扯着嗓子问。过了十来分钟,宁香挎着篮子又回来了,而且篮子里还飘出来一阵热乎饭菜的香味。
宁香进屋后在桌子上放下竹篮,把里面装的饭菜端出来放在桌上。随后她拿起筷子夹了菜放到米饭上,端着饭碗和筷子送到王丽珍手里。
王丽珍简直惊坏了,哪敢伸手啊,只看着宁香说:“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啊?我不吃你的饭,你赶紧拿回去吧。我这地方你也少来,对你没好处的。”
宁香直接把碗筷塞她手里,“都费劲给你拿来了,你就赶紧吃吧。你这地方怎么啦?里外都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不是挺好的?”
碗筷不接也接了,王丽珍看看手里的饭菜,又看看宁香,“丫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这成分不好,你跟我走得近,会被人说闲话的。”
宁香笑一下,“我最不怕的就是听别人说闲话,还能掉块肉?你这些年又没犯什么错,一直都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连句错话都没说过,我这是学雷锋做好事,没做反动的事也没说反动的话,有什么好怕的?”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王丽珍在村里被打压这么多年,人人都因为成分瞧不起她,给她白眼给她唾沫星子,她的自卑早深到了骨子里,控制不住怕这怕那。
看她发呆不说话,宁香又说:“三顿没吃了,赶紧吃吧,吃完关键躺着养养腰。”
王丽珍看宁香如此热心,也就没再推辞,捏起筷子吃起饭来。宁香做的饭菜很香很可口,她吃了一口便停不下来了,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宁香自己也还没吃饭,便在小桌边坐下来,拿起筷子也开始吃饭。
她想了想,自己为什么要帮王丽珍呢。大概是因为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奶奶的影子吧,又或者看到了自己老年时候的孤独身影,心里不忍,所以就来了。
王丽珍显然是很饿了,一碗饭很快就被她吃了个精光,碗里连一粒米都不剩。吃完饭她要下来放碗,宁香忙起身过去接了,让她躺着就好。
宁香吃饭没有她这么快,她也不急,接完碗筷坐回桌边又继续吃起来。
王丽珍靠在床头,就看着宁香说:“丫头,你心好,以后肯定会有好报的。”
宁香笑笑,咽下了嘴里的饭菜,转头看向她说:“学习雷锋好榜样。”
王丽珍松口气,慢着声音又说:“雷峰同志确实是好人呀……”
然后她就絮絮叨叨,给宁香说起雷峰同志的各种好人事迹来了。什么帮助老人,帮助战友,做好事不留名,是人民的勤务员。
宁香一边吃饭一边听着,也没有打断她。听她这说故事的语气,又想起小时候,晚上躺在她奶奶怀里看星星,听她奶奶讲各种各样的民间故事的场景。
她听着雷锋的故事吃着饭,目光不自觉扫到床头的那幅小猫扑蝴蝶的彩色画,便定住目光多看了一会。昨天她送王丽珍回来,只草草瞥了一眼这幅画,没有留神多看。
现在仔细看起来,只觉得画上的小猫太可爱了,浑身毛茸茸的,望着蝴蝶扑爪子的神态,憨萌得让人忍不住翘起嘴角笑,心里也跟着软乎乎的,想伸手摸上一把。
王丽珍注意到宁香盯着她头顶瞧,这便停了嘴,顺着她的目光转头往自己身后的墙上看了一眼。看到头顶的画,她又转回来看着宁香:“你喜欢呀?”
宁香回回神,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便忙道:“小猫挺可爱的。”
王丽珍说:“没事绣来玩的,挂在家里解个闷。”
宁香听了这话一愣,看向王丽珍,“绣的?”
“是的呀。”王丽珍又把身子微微侧起些,不让腰上疼的地方受力,看着宁香慢声说:“你要是喜欢呀,我送给你,没事我再绣一幅,之前攒了不少丝线。”
宁香从来没在大队的绣坊见过王丽珍,还真不知道她的绣工怎么样。她看着王丽珍木愣一会,然后忙低头把碗里还剩的一口饭吃完。
吃完她就去到了王丽珍的床边,距离贴近去看床头的那幅“画”。
昨天草草瞥一眼和刚才隔了段距离看,她都觉得是幅画,是因为这幅刺绣做得太精细了。也就现在到了跟前,她才看清楚原来是针线绣出来的。
王丽珍看宁香是真的喜欢,便转手反手就把这幅猫扑蝴蝶给扯下来了。扯下来送到宁香面前,很是大气爽快地说:“喜欢就送给你,你拿着。”
宁香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伸手接下来,然后慢慢坐到床边上,把绣品撑在掌心上,一点一点仔细去看针脚。看了一会便发现,有的针法她都没有见过。
看完了,目光从猫咪的眼睛上抬起来,宁香看向王丽珍,紧着神色和声音问:“阿婆,这是您自己绣的?”
王丽珍笑着道:“是啊,干不动公社的绣活了,有时候手痒,就拿过来绣一点。”
宁香看看手里的猫咪又看看她,“您是……专门找师父学过吗?”
她们乡下的绣娘,照理说都是跟着家里人学的刺绣,等正经做了绣活,有时候会因为有新的绣品下来,会跟着苏城来的绣师学习绣制新东西,但也都不稀奇。
就目前来说,宁香是甜水大队一众绣娘里头,绣活做得最好的,但她根本都没见过王丽珍这幅绣品上所用的针法。而且王丽珍绣的是真的好,好到不是技巧两个字能概括的。尤其是猫咪的眼睛和神态,活灵活现像拍出来的一样。
手工刺绣从来都不是生产流水线上的工艺品,它是艺术品。就算是同样的底稿,到了不同绣娘手里,每个绣娘做出来的东西也都是有所不同的。
做绣活做得时间足够久的话,每个绣师都会形成自己的刺绣风格,运针走线都有强烈的个人特征,谁也取代不了。
技巧针法还可以学可以练,努力足够的话,能把技术提上来,但对于色彩形态,尤其人物动物神态等各方面的把握,有时候努力也拉不平差距,因为这需要个人审美和天赋。
就比如绣蝴蝶和猫,猫的眼神和体态,就是极其难把握的部分。
有的人绣出来的猫像没有生命的木疙瘩,有的人绣出来的猫,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摸上一把,抱在怀里揉上一揉,仿佛都能听到它软糯糯的叫声。
而王丽珍绣的猫,自然就是后者了。
她不仅是技巧很厉害,在色彩形态等各方面的把握上,也很让人惊喜。
王丽珍看着宁香的脸色,没忍住笑出来,“找什么师父学啊,都是从小跟着我娘学的,倒是有听我娘说过,祖上家里有人在宫里当过差,传下来好些针法。”
那就难怪了,都是些她们这种纯乡村绣娘接触不到的东西。宁香也是跟她奶奶学了入门的,后来也跟别人学点,但到现在也就会十来种很普通的针法而已。
王丽珍看她不说话,便又问她:“你也做绣活呀?”
宁香回神,看向王丽珍微微一笑,“做的,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比下地挣工分赚得要多一些。”以前赚了全部交到家里补贴家用,现在就自己用了。
王丽珍叹口气,“之前我也是做绣活挣点钱,现在老了,眼睛啊手速啊,全都跟不上了,就不做了。平时种点瓜果蔬菜,拿去集市上换个仨瓜俩枣。昨天看到鸡啄我地里的菜,我那个气啊,没成想把自己撂那了。”
话题被王丽珍给扯开了,宁香便也没再说刺绣,看着她接话道:“你休息两天,等腰不疼了再说。以后小心一点,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的。”
说完这话,她把手里的绣品放下,起身到桌子边收拾碗筷。收拾好了摞在一起端在手里,她又跟王丽珍说:“你歇会吧,我先把碗筷洗了去。”
王丽珍看她要走,忙又叫住她,跟她说:“丫头,别急走,灶台那里有个米袋子看到没有,里面还有一点米,你拿点回去。那边墙根下的菜,你也拿点回去吃。”
宁香停住步子,看了看王丽珍说的米袋子,又看了看墙角下的蔬菜,并没有去拿。她给她送这顿饭,纯纯就是出于好心,没指望要她东西。
但王丽珍坚持要给她,继续说:“丫头,拿着,我不能白吃你的。”
她心里想的是,这年头谁家的粮食都不多,都是生产队按人头分下来的,多给别人吃一口,自己家里就少吃一口。她吃了宁香的口粮,自然要还。
而且这年头什么都没有吃的值钱,这幅绣品宁香要不要无所谓,她也没指望拿这个抵,但是大米和蔬菜,她必须让她拿回去。
宁香看着王丽珍的脸思考片刻,然后点头应了声:“行,我先把碗筷拿回去洗了放起来,待会我再过来拿米拿蔬菜。”
王丽珍看她应了也就没再追着她,让她先拿碗筷回去了。
而宁香拿着碗筷一路走回去,脑子里想的根本不是王丽珍家的大米和蔬菜。她回到船上开门进屋,洗好碗筷放起来,坐到船上又屏气思考了一会。
凝神思考了四五分钟,宁香起身挎上竹篮,把自己的绣绷和没做完的绣品放在里面,又出门往王丽珍家去了。
同村人本来就知晓彼此的家庭底细,两天正经接触了两回,刚又在一起吃了顿饭,并聊了聊刺绣上的东西,现在宁香直接把王丽珍当个熟人了。
挎着篮子再回到她家,宁香也没有直接去拿大米和蔬菜,而是在床边坐下来,拿出自己的绣绷,捏起绣花针说:“反正我也没事,就在这里陪你吧。你这腰啊,得躺上几天才行的。你要是想上厕所呀,就跟我说,我扶你去。”
王丽珍没想到,宁香还真不嫌弃她这里。说着话这手上捏着绣花针,已经低头做起绣活来了,看起来全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她想想宁香现在在村里也叫人瞧不起,走哪都叫人指指点点,日子也不好过,于是她也没再说那些自卑赶客的话,好片刻松口气说:“那咱俩就做个伴吧。”
宁香目光放在手里的绣布上,嘴角微微抬起笑,“这就叫,同是天涯沦落人。”
王丽珍没念过多少书,听不懂宁香说的话,问她:“这话什么意思?”
宁香少不得又跟她解释,这一说再又扯出别的来,于是絮絮叨叨聊了许多。宁香也不是真的十九岁,和王丽珍还是很能聊得起来的,这一聊便到了傍晚。
眼见着半空的太阳落了西,宁香放在脑子里盘旋了一下午的事情,终于是盘旋不动了。她看着王丽珍又犹豫了一会,最后试探着开口问:“阿婆……我想跟着你学刺绣,你阿愿意教我呀?”
王丽珍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道:“我看你这绣活做得挺好的呀,咱们大队没几个绣娘能做出你这质量吧,瞧着不用学啊,完全够用。”
做这些简单的日用绣品,根本用不到多高超的绣技。如果一辈子只是这样靠这个为生的话,确实不需要再去学,但宁香显然不会这样过一辈子。
别人不知道时代会改变,她是知道的。
她把绣绷掖在大腿上,看着王丽珍认真说:“做这些日用绣品是够了,但我也想做点高级好看的东西。如果你家里有什么规矩,技艺针法不能外传的话,那就算了。”
王丽珍听这话又笑起来,“没有不能外传这种事,怕你嫌累嫌烦不想学,每种针法练起来都是要耗时耗力的,平时能用到的地方也不多。你要是真的想学,我教你就是了。”
宁香听完这话眼睛亮起来,“再累再烦都不怕的,您要是愿意教我,我一定把您当师父伺候。您要是想收学费的话,我也给。”
王丽珍冲她摆摆手,“不当师父不收学费,就教你玩。全大队的人都看不起我,难得你愿意理我这个老婆子,我也刚好解闷了。”
宁香笑着说:“那我每天给你做饭吃好哇?”
王丽珍真无所谓这些,她孤独的时间太久了,尤其上了年纪以后,每日都觉得异常难熬,有时候都想一头栽河里死了算了。难得这丫头不嫌弃她,愿意搭理她。
她故意不想说这个,便和宁香聊刺绣,问她:“你现在会多少种针法?”
宁香一个一个给她数了一下,“平针、缠针、抢针……一共十来种,都是基础的那些针法,在我好婆和其他绣娘那里学来的。”
王丽珍笑笑,又问她:“那你现在能把一根线劈成多少丝?”
这个都是常规技巧,做刺绣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劈丝。做一般的绣活,要把花线劈成八股或者是十六股,但在绣极细图案的时候,一根线甚至要劈到几十股。譬如绣制金鱼的尾巴,有时候就要劈到三十股。
宁香也不用多想,直接回答王丽珍:“我最多能劈出三十二丝。”
王丽珍笑了笑,伸手问宁香要了一根花线。宁香把花线放到她手中,只见两手捏住丝线,手指勾动分丝,不消一会,就把一根花线分成了很多股。
她把劈好的丝线又放回宁香手里,叫她:“数数。”
宁香从没见过人劈丝这么快,而且劈了这么多股。她微微屏住呼吸,接了丝线下来一股一股地数,数到最后不自觉睁大眼睛看向王丽珍:“六十一……丝?”
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劈了六十一丝??
王丽珍笑笑着说:“眼神不大好了,不然还能多劈几股出来。”
宁香:!!!
眼神不好劈六十一丝,那眼神好不得劈到七八十丝?? 这师父,怎么着她也得认下了!
第21章
宁香没有花很多时间很专门地练过劈丝,一来平时做公社发放的绣活,用不到那么细的丝,她能劈出三十二丝,已经完全够用了。二来绣娘们也没人无聊到没事在一起比劈丝,有这时间不如多绣两针多赚点钱来得实在。
宁香自己是甜水大队绣娘里头绣活做得最好的,也是劈丝劈得最多的,其次绣活做得比较好的一个绣娘,最多也才能劈出二十多根丝来。
而像红桃她们那种只做日用粗活的,也就能劈出个十几股。
宁香彻底被王丽珍炫的这个技征服了,好像怕她跑了一样,伸手一把捏住她的手说:“阿婆,那咱就说好了,你教我刺绣,我每天给你做饭吃。”
王丽珍笑得慈蔼,任宁香捏着她的手不动,小姑娘那软嫩嫩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是一种她许久未曾再体验过的肢体接触,一种奇妙的温热感。
笑一会,她说:“不用你做饭给我吃,能陪着我说说话,就很好啦。”
陪着说说话就想从人手里学到宫廷秘技?那自然是不好意思的。看王丽珍答应下来了,宁香也完全不再跟她客气,直接起身去灶台边取大米出来做饭。
王丽珍现在腰疼不方便,想拦也拦不住,只能随她去了。于是她躺在床上的时候便就想,那就好好把手艺全教给这丫头吧,看她确实是真喜欢刺绣这事。
接下来宁香便一边在灶台边做饭,一边和王丽珍聊天。会聊一些上了年纪人喜欢聊的话题,也会聊一些刺绣上的话题,总之两人还挺投缘的。
王丽珍看宁香和她彻底熟络了起来,自己也慢慢敞开心扉,放下戒备和谨慎,试探着问了宁香一句:“丫头……好好的你为什么离婚啊?”
身上有这么大的话题点,人家不问是不可能的。宁香被问了也不回避,坐在灶后烧着火,坦坦荡荡道:“阿婆,我在他家过不下去了,嫁过去有大半年,男人基本没有回来过,那哪里是结婚过日子啊,我就是去给人家当丫鬟的。婆婆么,十足难伺候的一个主,两个继子一个继女呢,猫嫌狗厌的年纪本来就不好带,还对我这个后娘恶意很大,一家人合起来欺负我一个。都说我前夫工作好,他家不愁吃穿日子好过。可只有去过过的人才知道,不被人当人看的日子是最难过的。”
王丽珍听完这话叹口气,看着宁香在灶后露出的一截脑袋,“可是丫头,你有没有想过呢,女人离了婚会很难过的,你看我就知道了。从前没定成分的时候,我就孤儿寡母的被人瞧不起,做什么都受人欺负。人家看你没有男人,知道你背后没人撑腰,有事没事就要欺负欺负你。”
宁香往王丽珍看一眼,“阿婆,我知道您的感受,也知道您的意思。我是想好了才离的,不是一时冲动,就算接下来再艰难,我也完全不怕的。我就是要证明给那些人看,毛主席说的是对的,女人就是能顶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