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皇帝半晌都没说话,也没有询问。

几个人站着,但半点儿声息都没有,只得得到树叶刷刷有声,与细细的呼吸之声。

沉沉的重压从皇帝身上层层传来,使得站在他身边的孙辅全身上都起了层毛毛汗。

可以想象得到,跪在地上的这两人,会吓成了什么模样…当然,这全只是孙辅全脑子的想法。

“皇上,不知您突忽其来,有何要事?”

趴伏在地上的身子,全然地臣服,可轻脆的嗓门,说出来的话语,却是这般的慢条理思,语意寻常,象是在问皇帝,今儿天气好么?吃了么?

在她与一名男子头凑头私会被捉了现形之后。

孙辅全悄悄转过脸,扫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只觉得他那脸比最黑的锅底又黑上了几分。

呼吸声也比原本的重了几分。

皇帝没有出声。

孙辅全等了半晌,心底忽灵机一现,皇帝这不是不知道怎么往下问话了吧?

说得也是,原本气急败坏走了出来,就是为了兴师问罪的,可现如今,这原本应当自认有罪的,全不以为自己犯了事儿,以皇帝的性子,这可怎么质问下去?

孙辅全替皇上着急,一着急,便把忠奴的本份给忘了,cha言:“卫小主,你深更半夜的,在这儿做什么呢?”

又是那般慢条思进的语调响起:“孙公公,您说笑了,现如今不过刚刚过了晚膳,怎么就深更半夜了?”

孙辅全一滞,心想这卫珏真是刁滑,刁滑得让人敬佩,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居然还能口灿莲花,弄得倒象皇帝无中生有,没事找事儿…

孙辅全声音严厉:“卫小主,那老奴且问你,这位公公又是什么人?在储秀宫当差么?”

卫珏依旧趴伏地地上,礼节一点儿都没逾越,声音恭敬,“回孙公公的话,回皇上,这一位,是临时来储秀宫送衣饰的,刚刚有位秀女脚歪了,差点儿撞上了奴婢,幸而他当时在此,适时推了奴婢一把,才使得奴婢不至于和那位秀女撞上,毁了容貌,未曾想,他的手腕却受了伤,因而奴婢这才事后向他道谢,这不,刚说了两句,就见着了皇上和您。”

她轻脆的声音没有半分儿慌乱,条理分明地说来,竟也合情合理,让孙辅全没有半丝儿反驳的余地。

孙辅全哑口无言,竟不知如何往下接口,难道直指他们俩头碰头,太过碍眼?

如此一说,便不是帮着皇帝说话,而是在打皇帝的脸了。

孙辅全很痛恨,为何这卫珏这般的奸滑…连私会都弄个公公来私会,你直接弄个侍卫,他也好一杆子替皇帝打死啊!

孙辅全扫了两人一眼,决定避过卫珏,从那小公公上下手,他道:“这一位,便是你说的那救了你一命的公公?不知是哪个宫里的?”

卫珏难以对付,言语之上更讨不了什么便宜,但这位公公么,也和她一样的难以对付?

第九十九章 疑点

那公公答道:“回孙总管,小可现在慎刑司当差,临时便被抽去监管这届秀女衣饰,因人手欠缺,这才临时担了递送衣饰之职。”

什么差事,都是临时的…这里边原就有疑点,可被他光明正大一说,这疑点便不能成为疑点了。

孙辅全决定还是用老办法,将他bi出原形,问道:“你这般的紧张卫小主,想来是旧识?”

这句问话,前边已经说了,里边陷阱多着呢,旧识,那要看旧到什么时侯,进宫之前是旧识,进宫之后么,那就不那么旧了。

孙辅全等着他出错儿。

那公公趴伏地上,身子微有些颤动,答道:“禀孙公公,小可十岁入宫,和卫小主谈不上什么旧识,不过在幸者库当差时,便时常远远见着,因此见她有难,便忍不住冲了上去。”

这个人,也是个聪慧之极的,竟一点儿也不上当,直截了当指出自己十岁入宫,那还是个孩子…果然,和卫珏同流合污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孙辅全无可奈何。

没办法再问下去了,再问下去,他便真真正正地逾越了。

场上又静了下来,有风吹过,三三两两的树叶便从枝头跌落,跌到几人中间,可趴伏在地上的,蚊丝儿未动,站在地面上的,也凝止不动。

“秀女卫珏,你且留下,联有话问。”皇帝沉沉地声音响起。

隔了半晌,孙辅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忙上前拍了拍那公公的肩膀,道:“这位公公,你且跟老奴避开些,别阻着主子谈话。”

那公公从地上爬了起来,跟着孙辅全往小径边走。

卫珏和孙辅全一样,一时半会儿没反映过来,等得反映过来,场上只剩下了她和皇帝。

“平身。”

她听到那柔和的男声在头顶缓缓响起,忙爬起身来,微一抬头,便见着面前那一对眼眸如幽潭一般,冰冰凉凉,深不见底,似要将自己吸了进去,让她的原本强做镇定的心如战鼓一般地响了起来。

每见他一次,她便感觉,她会不受控制一次。

刚刚趴在地上答话之时,她自认为言语无失,合情合理,但此时在他的眼眸之下,她的心却有些七上八下起来。

她仔细回响自己前前后后的言语,自觉并无不妥,缓缓吸气,把慌乱的心慢慢调得平静,垂着头等着他的问话。

可她没有等到他的问话,却听到了靴子踏于地面,越走越近,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被上好的龙涎香熏制过的衣饰,带着男子的体味,略有些汗气,向她袭来。

甚至,她感觉到了他的衣服拂过了自己的衣袖。

刚刚调得平稳的气息,便又紊乱了。

她僵直了脖子,却不能前进后退避开。

便听得他道:“说句谢谢,要离得这么的近么?”

啊…?

这是什么意思?

卫珏抬起头来,却见他俊美的容颜就在她的眼前,离得那么近,近在咫尺,就着月光,她甚至看清了他如凤翎一般平直的眼睫毛,她吓了一跳,复又垂了头去,结结巴巴:“皇,皇,皇上,您问的是…”

忽地,她脑子灵光一闪,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心底顿时茫然,更弄不明白了,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朕且问你,说问谢谢,要这般吗?”

卫珏只觉手腕一暖,她的手竟被皇帝握起,捧在了跟前,那般的灼热滚烫,热得象是要将她的手腕烫熟,吓得她凭着本能便想夺回手去,却哪里能够,眼角余光之处,她见到了他眼底隐隐夹着的震怒,却不明白,他那股震怒从何而来。

她只感觉慌乱,他身上的气息包围着她,暖哄哄的,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皇上,您在说什么,奴婢实在不明白…”卫珏被他握着左手,僵直着身子,想要避开他。

皇帝看着她惊慌如小鹿一般的双眸,心底有些痛快,他从没见过她慌乱的样子,在他的映象当中,无论什么时侯,她总是那般的淡定自若,说实在的,他欣赏她这幅样子,但是,却不满她这幅样子,尤其在面对他的时侯。

终于,她也知道什么叫害怕了么?

他决定便这害怕更长久一些,于是,他没有松开握着她的手,更闻到了她头发之中发出的馨香,却不由自主地,把下巴搁在了她的头发上,低声道:“象这般地道谢,恩…?”

他越来越贴近的身子让卫珏感觉到了威胁,心底那股怯意更浓,再也不复慎定,急道:“皇上,奴婢没做什么啊,他只是位公公…”

她最后那句话如兜头泼了一盆凉水般从皇帝的头顶浇下,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一下子松开了卫珏的手,后退一步,卫珏扑通一声跪下,想要请罪,却不知从何说起。

再者,事后想起,卫珏也有点儿莫名其妙,自己无端端替严华章辩解什么?

一时之间,两人一站一跪,静默了下来。

时光不知过了多久,月色升得更高了,一阵冷风吹过,伏在地上的人儿便微微有些瑟瑟,皇帝咳了一声:“平身吧。”

卫珏僵直着脚爬起,眼眸望处,见那明黄靴子离她远远的,没有再走近,在心底舒了一口气。

“今日的消息,是谁传出去的?”康熙问道。

卫珏又莫名其妙了,“啊…?”

此时此刻,她当真觉着皇帝的思维天马行空,真不是普通人的思维,让人怎么着都跟不上。

“今日,朕要来这里的消息…”皇帝语气很不耐烦。

卫珏这才反映过来,答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事后才知,原来这园子来了那么多人,却是因为那消息…”

“是么?”皇帝道。

卫珏听出他的语气有点儿怅然若失,心底直嘀咕,今儿皇帝有些不正常啊,很难捉摸啊…当然,他原本也就难以捉摸,幸好以后不用捉摸了…如真选上秀女,成了主子,整天还得捉摸这么个难以捉摸的皇帝主子,只怕自己会很烦恼。

卫珏很庆幸,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选择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每见他一次,就更为坚定自己的选择。

第一百章 皇帝的怒

“是的,奴婢句句属实。”卫珏声音清亮,半丝儿犹豫都没有…虽则她很少说实话,今日这话却的的确确是实话,绝不能让这个罪名在自己身上给落实了,所以,她再强调,“皇上,这样的欺君之罪,奴婢是万万不敢胡言乱语的。”

皇帝哼了一声。

那一声低低的,让卫珏更感觉到了里边隐隐夹着的风雷之声,他在生气,而且很生气,这是善于察颜观色的卫珏早就明白了的。

但是,他为什么生气啊…?

为了这空穴来风的消息?

皇宫里边,小道消息来来去去,数不盛数,卫珏认为,他大可不必因为这小小不受控制而生气。

皇权固然固若金汤,但凡事没有十全十美,他也不能事事追求完美,把所有的事都CAO控在手上。

卫珏认为,皇帝此时的行为,太过小气了。

当然,她不想劝慰…看到皇帝不高兴,她心底便有了几分高兴,还哪顾得上安慰他?

安慰人的事儿么,是孙辅全这样的奴才与日后想受他宠爱的秀女妃子们做的,不关她什么事儿。

所以,她静静地站着,站得很有仪表,很是娴静。

皇帝也不出声,也站着。

他看着她那呆呆的样子,不知为何,心底更升起了几分不高兴,声音更冷:“你在储秀宫呆着,便不知道那消息从何而来?”

他这是硬要把这罪名往她身上按了?

卫珏可不是那么容易就犯的,忙答道:“皇上,奴婢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能传出这样的消息来,这等消息要使人相信,非有天大的人脉不可,奴婢虽然在皇上心目中映象不堪,但此时之事,着实和奴婢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一边否认,一边抬着眼皮偷偷打量皇帝脸色,只见着他的脸色在原先的黑锅底之上又刷了一层灰,不由吓了一跳,心想这皇帝可真是个小气巴几的皇帝,自己不就是一开始祸从口出得罪了他么,他就瞅准机会就往她身上按罪名,一开始,还想给自己按着私通的罪名来着,可人没找准,严华章是个太监,这才罢了…这不,又掂记上了乱传消息的罪名。

皇帝见她眼珠珠子一阵乱转,知道她心底又打开了狡辩的主意了,不由感觉一阵无力,道:“你要朕怎么相信?”

卫珏眨巴着眼,辩解:“皇上尽管派人查个清楚,看看奴婢有没有说谎?”

此时,孙辅全将严华章细细地询问清楚,又从他身上取了腰牌确认了他的身份,将严华章打发走了,往回走,走到离两人不远处,便见两人僵直地站着,看情形,有多别扭便是多别扭。

孙辅全便站在不远处等着,有觉有冷风吹过,便想起了皇帝身上的衣服未穿得太多的事儿,心底自有心急火燎的。

这一边,皇帝与卫珏说了两句,却又无以为续了,卫珏等了半晌,也没听见皇帝再询问,她很想告辞来着,可对方是皇帝,他不叫走,她既使是包天的大胆,也不敢告辞走。

反正她今儿有备而来…衣服穿得多。

她看出来了,皇帝今儿只穿了一件单衣…哼,你的体魄好么,但我的衣服多啊,看谁熬得过谁。

她自己也不明白,对面这人,虽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但也是位皇帝啊,她怎么就有点儿发小孩儿脾性,和他斗上了。

凉风一吹,发场风寒,病上一场,就没这么多空暇四周围乱逛找人岔儿了。

她在心底恶狠狠地想…临了又合什悔过,菩萨啊菩萨,我这不是在为恶,而是他实在让人感觉太可恶。

她听到头顶传来两声咳,心底暗叫,不是吧,真灵了?

她到底心底有几分愧疚,忙道:“皇上,夜里风凉,奴婢看您穿得较少,不如让孙公公拿件衣服来,让您先顶着?”

皇帝望着她黑鸦鸦的发顶,那上面有两只金嵌石兰花蝈蝈簪,随着她说话的声音,一颤一颤的,而他的心便只觉也一颤一颤的,这么颤着颤着,不知道怎么的,他的心情就忽然间大好了,他道:“朕不打紧。”

卫珏心想,你打不打紧,可不关我什么事儿啊,我这是在提醒你,天色不早了,您老也没穿什么衣服,咱们赶紧的,散了吧…你也别再揪住机会就可劲儿地往我头上按罪名了。

卫珏脸上现出些情真意切来:“皇上,您看看,今儿天色也不早了…奴婢所说,句句属实…”

说得够明白了吧,快点儿下旨,各自散了!

这孙辅全也真是的,皇帝只穿了件单衣,他也不着急!

她眼波流转,如水般划过他的身子,含羞带怯…却把皇帝看得呆了,一颗心无来由地扑通扑通跳了起来,那股从她身上传来的馨香便越发地浓密了起来,简直无孔不入一般渗进皇帝的鼻孔毛孔,他看得清她嫣红而饱满的嘴唇,既使在夜色之下,也散着玉般的光芒。

那般的柔软润泽,不知道手指抚了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他脑中的念头一起,却忽地发现,自己的手指竟开始行动了,差点儿就到了…他看清卫珏愕然的脸色,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她说话说错了么?

皇帝竟想亲自动手打板子?

卫珏吓了一跳,想想不太可能,那么,他头上痒,想挠,挠到半途,觉着不雅,又不挠了?

卫珏一瞬间脑子里升起千百个奇奇怪怪的想法,到终了总结一句,皇帝今日太奇怪了。

她悄悄打量着他,从侧边看,他的腰背挺得笔直,绷得极紧,和往常一样,什么时侯都得绷着,无论何时何地,他的一言一行都会有人揣测猜想,所以,他才不得不养成这等让人摸不透性子的性格。

他的相貌是极为出色的,小小年纪便已沉稳威严,不怒自威,让人一见而打哆嗦…这是一种把自己彻底孤立起来的做法,他是皇帝,这便是天然的保护了。

卫珏忽有些同情他,这般地绷着,该是多么的冷清寂寞?

第一百零一章 皇帝不需要同情

可眨眼之间,她便把那股同情压在心底了,他再怎么冷清寂寞,也掌握着她的生死,所以,皇帝,是不需要人同情的。

她收回了目光,老老实实地站着,等着他福至忽灵,放了她离开。

可他还是没有出声。

场上便再次寂静下来,只听得树声沙沙,一两片树叶悠悠飘落,正巧不巧的,悠悠然跌到了卫珏的头顶,她感觉到了,但不敢动。

可忽地,她也感觉到了,他手伸了起来,划了一个弧形,落到了她的发髻之上,她瞧得清楚,他手指划过侧边,落到了玄青色织金的外衫之上,指尖上便拈着那片树叶。

这是从她头上拿下来的?

皇帝有替人从头顶取树叶的嗜好?

卫珏越发地糊涂了。

“孙辅全,摆驾,回宫。”皇帝的话语突忽其来地钻进她的耳朵,等她醒悟过来,便只看见皇帝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手指尖,依旧拈着那片树叶。

卫珏摸了摸头,又从头上摸了片树叶下来,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树叶不是从她头上取的。

可那是从哪里取的呢?

卫珏甩了甩头,不再想它,转过身去,急步往凤光室走去。

皇帝走了十来步路,忽地停了下来,孙辅全也急忙停住,看着皇帝单薄的衣裳,直犯忤。

但他哪赶催促,只得等着。

皇帝站停了脚步,缓缓转过身子,回头,鼻子里哼了一声。

孙辅全也跟着望过去,便只见着卫珏往小径深处急步而行的身影,一眨眼的,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