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相受贿罪名确定,因数目巨大,已是死罪难逃了。苏相到了这个地步,身败名裂,声名狼藉,半世清名付诸流水,以后于无面目立于士林。他羞愤不堪,吃饭的时候故意打碎了一只碗,趁人不备留下了碎片,夜间寂静无人之时,狠狠心咬咬牙,自己割了脖子。
狱卒早上打开牢门,看到鲜血自桌上蜿蜒流到地面,惊得呆了。
定下神,狱卒忙过去扳起苏相,探了探鼻息,见犯人已经没了气,叫苦不迭。
这事属于狱卒失职。狱卒沮丧许久,没办法,战战兢兢的向上峰禀告了。这件案子由太子主审,一层一层报到太子面前,太子面沉似水,“便宜他了。”将苏相尸体交由苏家领回,苏家的家眷押回原籍,命当地官员严加看守。
苏馥坚持不肯招供,高夏那边没有新的发现,没有证据将苏馥入罪。主审官员请示淮王,淮王吩咐,“命此女和她的母亲一起回原籍去。若从此安守法纪,前事一笔勾销。”官员领命。
苏馥回到家的时候,苏相的尸体正好发到花畔里。
苏夫人哭得昏了过去,苏馥颤巍巍掀开蒙在苏相身上的白布,见到她父亲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撕心裂肺,痛断肚肠,脸上却干干的,连一滴眼泪也留不出来。
她父亲死了,苏家倒了,她所有的美梦都破灭了……
她蹿掇她的父亲害江蕙,结果不但没能如愿,还把苏家搭了进去,完了,现在全完了……
苏馥瘫坐在地上。
苏夫人在哭,阿馝在闹,苏馥却已经听不到看不到,痴痴呆呆,像傻子一样。
她害了她的亲爹。因为她觊觎淮王妃之位,因为她一定要淮王,因为她唆使她的父亲屡次暗害江蕙,现在得到了这样惨烈的结果……
张欣豫婚后不久便有了身孕,应该在府中静养,不过江蕙的婚期定下来了,她的胎也稳了,便精心挑选了几样精致贵重的珠宝,到安远侯府为江蕙添妆。
张欣豫已经显怀了,江蕙忙扶她坐下,“欣欣,你怀孕了就在家里好生养着,真要给我添妆,伯母来也是一样的啊。”
“那怎么会一样,我娘是我娘,我是我。”张欣豫还和没出阁时一样笑容明媚,快人快语,“我出嫁了,是大人了,送礼得单送,不能再跟我娘和着了,懂不懂?”
“好好好,你出嫁了,是大人了。”江蕙嫣然。
张欣豫和江蕙开着玩笑,她带来的一个少女在旁低头侍立,迅速的抬头瞄了江蕙一眼。
江蕙感觉向来敏锐,目光便在那少女身上停留了片刻。
张欣豫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记性,竟把薄羡给忘了。”招手叫过那侍女,笑问江蕙,“蕙蕙,你还记得她么?小时候咱们和她一起玩耍过的。”
江蕙微笑不语。
她和张欣豫不一样。张欣豫自小到大生活环境变化不大,小时候的玩伴可能大了还认得。江蕙却是八岁之后和八岁之前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从前在江家认识的人,除了像张欣豫这样联系密切的好友之外,其余的人大多淡忘了。譬如这位薄羡薄姑娘,江蕙便没什么印象。
薄羡看样子比江蕙略大一两岁,人很是清瘦,也有几分憔悴,却还是算得上一位美女,秋水潋滟的双眸,似蹙非蹙的远山眉,眉目含情,体态风流。
江蕙回想了下,没想起来这薄羡是谁,便只微笑着,却不开口说话。
张欣豫拍手笑道:“说来也是巧,方才我的车在街口差点儿撞到了人,我忙命车夫停了车下去看看,我这一掀车帘的功夫,薄羡便认出我了。她一叫我的名字,我回忆了下,也想起她来了。蕙蕙,你家老太爷从前在她祖父手里买过几幅字画,她跟着她祖父到江家来过,我就是在江家见过她,一起玩耍过几回。”
“如此。”江蕙心中了然。
怪不得她对这个薄羡没印象了。交情这么浅,记不住很正常啊。
“薄姑娘记性真好,多年不见,便一下子认出了欣欣。”江蕙微笑道。
薄羡雪白牙齿咬咬殷红嘴唇,蓦地双膝跪下,“江姑娘,张姑娘,我有罪,我是早就暗中打听你们了,所以才会一见张姑娘便认出她来的……”
“早就打听我们了?”张欣豫怔了怔。
江蕙却是毫不吃惊,“薄姑娘有心了。”对这样的答案丝毫没感到意外。
薄羡珠泪滚滚,“江姑娘,张姑娘,我……我这些年来的遭遇,真是,真是……难以启齿……”
“怎么了啊,你别哭啊。”张欣豫过意不去了,“你起来,快起来,别哭了。”
薄羡泪如雨下,“我怎能不哭?江姑娘,张姑娘,我父母双亡,家中唯有祖父和我两人相依为命。那天我祖父带着我到江府拜访,才告辞出来,便被官府抓了……”
“有这回事?”张欣豫失声惊呼。
江蕙瞬间便想明白了,脸色一白,低声问道:“薄姑娘,是建平五年八月发生的事么?”
“是。”薄羡痛哭掩面,大颗大颗的泪珠自她指缝不断流落。
江蕙心一阵钝痛。
那个时间段,正是江家牵涉入废太子谋逆案的时候。就是在那一年,她父亲狠心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一家人从此分开,江峻熙另娶,冯兰另嫁,江蕙有了继母和继父。诚然丹阳郡主、杜龙待她都极好,丹阳郡主视她为大女儿,杜龙更是一向拿她和阿若同样看待,但她愿意这样么?不,她愿意江家平平安安的,江峻熙和冯兰从来不曾分开,她一直是父母膝下的娇娇女……
薄羡越哭越悲痛。
张欣豫心肠好,被薄羡弄得也想哭了,“别啊,薄姑娘,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许久,薄羡方拭了眼泪,恭顺的低着头,目光却向江蕙斜视,满是怨恨和狠毒!
江蕙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不像平常那样敏锐,对薄羡的异常竟毫无察觉。
薄羡按下心头的怨毒,且哭且诉,“我和我祖父被抓,惊慌失措,不知是犯了什么法。官兵如凶神恶煞一样将我祖孙二人抓了,关入牢中,一连两天,连审问也不曾审问,我和我祖父已是吓得胆子都细了。到了第三天,我祖父被提审,回来的时候鲜血淋漓,当晚便断了气……”
说到这里,薄羡怨恨已极,眼眸中满是悲伤愤恨。
张欣豫惊得站起来了,“竟有这等事?薄姑娘,你们到底犯的什么事啊?”
薄羡笑了两声,笑声怪异,目光更是怪异,缓缓的、怨毒的自江蕙脸上掠过,“我们犯的什么事?我和我祖父奉公守法,什么法也没犯,我祖父之所以枉死,只是因为他当天去了江家,去了和废太子谋逆案有关的江家……”
江蕙和张欣豫一样惊呆了。
就因为薄老先生当天去过江家,官府就以为他和谋逆案有关,对他严刑拷打至死?太残忍了!
江蕙打了个寒噤。
她依稀记得,她曾经听冯兰讲过类似的案件,叫文字狱。有一个朝代的文字狱异常严苛,因为一句诗便抄了那诗人全家,给那诗人刻诗集的商家等全部获罪,那诗人曾在一个老丈处喝过茶,官府便连那老丈一起抓了……
真可怕。
江蕙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张欣豫脸色已经不对,捂住了肚子。
“欣欣,你快歇着去。”江蕙忙命侍女扶张欣豫去休息。
张欣豫歉意的道:“对不住,我失陪一会儿。”
侍女忙扶好张欣豫,“少夫人,您怀着孩子呢,身子要紧,可大意不得。”小心翼翼扶着张欣豫到里厢歇息了。
江蕙安顿好张欣豫,方才折返回来,柔声道:“薄姑娘,我们失礼了。”
薄羡头低低的,“岂敢?奴乃卑贱之人,今天能来到这里,见到江姑娘诉说冤屈,已是意外之至了。”
薄羡头快低到胸前了。她不敢抬头,她不敢让江蕙看到她的眼神,此刻她的眼中全是愤怒和怨毒,如果这眼神被江蕙看到了,她的计策就全然没用了……
“薄姑娘,你为什么说你是……”江蕙有些犹豫。
薄羡凄惨的笑了笑,“为什么说我是卑贱之人,是么?江姑娘,因为我祖父在狱中被害身亡之后,我就被官卖了啊,我沦落到了烟花之所……”
“天呢。”江蕙一阵晕眩。
这些事情对于薄羡来说该有多残忍,不过是来看个朋友,结果祖父惨死狱中,孙女被官卖,沦落风尘。太狠了,薄羡祖孙的案子是谁主审的?实在太狠了。
丧尽天良。
惨无人道。
江蕙很是难过,“发生这样的事,我太难过了。薄姑娘,想必你也知道,因为那桩案子,我父亲和母亲分开了,我的家散了。那件事情,无论对你对我,都是一桩灾难。”
薄羡头低得更狠了,心中更恨。
好嘛,这位安远侯府的江大姑娘、未来的淮王妃真是可恶,她江家没死一个人,不过是她父母离异,她便以为很难过、很惨了。呵呵,薄氏祖孙只不过是来江家做客,因为江家落得祖父惨死、孙女沦落烟花,又有谁怜悯?有谁怜惜?有谁为这苦命的祖孙做主?
江蕙见薄羡低着头泪珠不停滚落,也为之惨伤,低声道:“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和我母亲便离开 了江家,七年不曾回来。薄姑娘,我想我父亲是从来不知道你们祖孙二人的遭遇,不然他不会不管的。”
“是啊,侯爷一定不知道。”薄羡凄凉无限,“我们祖孙二人就像野草一样,无亲无友,无依无靠,祖父就那么冤死了,我就这么沦落了,原也无人理会。”
薄羡心里这个恨,就别提了。呸,你们江家牵扯进了废太子谋逆案,结果你家所有的人都安安生生的,我祖父偶尔来访,因此丧命,难道是他活该、是他命中应该如此么?
这天底下就没穷人说理的地方。
薄羡越想越恨,越想越绝望。
“薄姑娘,你现在情形如何?有我能帮你的地方么?”江蕙柔声询问。
薄羡黯然神伤,“我遇到一个好心人,他给我赎了身,将我收为外室……”想到那人的遭遇,心中仇恨愈浓,“我眼下衣食无忧,不过感伤身世,常常觉得没脸再活着了。若要死了呢,却又对自己狠不下心来。”
“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江蕙忙开解她,“这是造化弄人,不是你的错。”想到薄老先生和薄羡祖孙二人是因为和江家有来往而遭了大难,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帮着薄羡,一再开解于她。
“我,我那个好心人是商人,商人薄情,多日不曾露面,怕是将我抛弃了。”薄羡掩面流泪。
“无妨,我会设法安置你,一定让你衣食无忧。”江蕙柔声道。
薄羡眼中闪过喜悦又狠辣之色。
江蕙详细询问了薄羡这些年来的遭遇,之后便命人带她下去安置了。
安远侯不在家,江蕙不想惊动年迈的祖父祖母,便和丹阳郡主、江峻朗、文氏商量了这件事。
丹阳郡主像听天书一样,“天呢,我做梦也想不到世上有这样的惨事。当年江家牵扯进废太子谋逆案是有些冤枉的,毕竟江家只是向废太子献过诗词、表示忠心,谋逆案断断没有参与。但江家虽冤枉,到底也和废太子有过关联。这薄氏祖孙是和废太子半点儿关系没有,硬给牵扯进来的,这……这简直骇人听闻……”
江峻朗一向开朗爱笑,这时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废太子谋逆案是苏相审理的,他可真狠,连薄家这样的无辜之人都不肯放过。唉,当时江家根本没人知道这件事,要不然至少能把薄姑娘救出来……”
文氏瞪大了眼睛,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件事超出了她的认知,她整个人都懵了。
江蕙忆及往事,很是难过,“这位薄姑娘固然是被苏相害的,却也算是受了江家的连累,我不能不管她。我想送她一个合适的院子、一个庄子、一个铺子,让她能够丰衣足食,算是一点迟到的、微薄的补偿吧。”
“帮她是应该的。不过,在帮她之前,让叔叔先打听一下,如果此事属实,再做决定不迟。”江峻朗虽然看着大大咧咧,做事却很精细。
“应该的。”江蕙没有异议。
薄羡说的如果属实,江蕙必须帮她;不过,薄羡和江蕙并无深交,她说的是真是假,江蕙无从判断,让江峻朗去查一下,也很有必要。
“好。”丹阳郡主也没有异议。
不过,丹阳郡主又道:“蕙蕙,你看要不要告诉子充?你父亲不在京城,让子充帮你拿个主意,也是应该的。”
江蕙略一沉吟,“再说吧。”
江蕙不是很想让淮王知道这件事。废太子谋逆案对于江蕙来说是伤痛,对于淮王来说又何尝不是?他的异母哥哥逼宫造反,他和他的父亲、母亲一起经历了无比艰险的时刻,潞王的父母在那场宫变中死了,皇帝的幼子幼女也死了,这样的事情,何必再跟他提起。
丹阳郡主略一思索,也便明白了,低声道:“不告诉子充也好。子充他不应该再回想从前的事。”
江峻朗挠挠头,“郡主,蕙蕙,你们说的都对。如果大哥在家,我是一百个同意,一千个同意,可现在大哥不在家,案子和废太子谋逆案有关,我恐怕查不着什么啊。”
那时候的卷宗属于绝密,并不是江峻这样的身份可能查到的。
江蕙想了想,“叔叔,你从添香楼查起吧。薄羡曾经在那里呆过几年。如果她所言属实,那添香楼应该知道她的来历。”
“好。”江峻朗答应了。
商量好之后,便各自分头行事了。江峻朗去查薄羡的来历、真伪,丹阳郡主和江蕙给薄羡做了安置,给了她一个僻静的院子,拨了四个丫头、两个婆子服侍。
房里的东西,从床上的被褥到屋里的家具、摆件等,都给薄羡用了上好的。
江蕙和薄羡身材差不多,把自己新做的衣衫挑了素净大方的命人送了过去。
薄羡换了江蕙的衣衫,卧在锦绣丛中,凄然冷笑,“以为这样就可以补偿我了么?我祖父的一条命,我这么多年的屈辱,这样就揭过去了不成?”
薄羡泪水打湿了锦被。
江峻朗到添香楼查了,添香楼确实曾经有薄羡这个人,薄羡也确实是在建平五年被官卖过去的,而且添香楼的老人多年前便听薄羡诉过冤屈,都说她家的案子离奇少见,因此印象很深。不过,薄羡两年前被一个商人给赎了身,之后的事情,她们就不知道了。
“看来她说的是实情。”江峻朗和文氏、丹阳郡主意见一致。
薄羡每日以泪洗面,而且神情恍惚,常常想要自杀,江蕙和丹阳郡主、文氏一起开解她,又给她请了大夫,盼着她早日好起来。
江蕙若有闲睱,便会去陪她小坐。
薄羡眼神朦胧,“从前我有过一位恩客,他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他带我到他的别院小住,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花畔里,美丽的花畔里……”
江蕙若有所思。
花畔里,冯兰和杜龙、阿若便曾经住在那条街,那条街上江蕙还有栋房子呢,如果住到那里能让薄羡心情好些,何乐而不为?
江蕙命人把花畔里的房子收拾干净,之后告诉薄羡,如果她喜欢的话,可以到花畔里去住。
薄羡眼波流转,似喜非喜,忐忑不安,“花畔里,多美的地方啊。江姑娘,你能陪我一起过去么?我,我怕……”
江蕙非常同情薄羡,答应了她,陪她一起去了花畔里。
薄羡露出满意的、狡诈的笑意。
到了花畔里,江蕙把薄羡的日常起居安排好,把这里的管家、侍女介绍给她,也就要告辞了。
“江姑娘,我可以请客人上门么?”薄羡怯怯的、温柔的请示。
“当然可以。”江蕙不假思索。
薄羡似乎是患了冯兰曾经提过的抑郁症,有自杀倾向,江蕙当然愿意她多交朋友,性情变得开朗些,省得总胡思乱想,总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江蕙答应了薄羡的要求,但当这个客人被带到的时候,江蕙大吃一惊。
是苏馥。竟然是苏馥。
苏馥瘦了许多,嘴角噙着诡谲笑意,看上去很有些渗人。
“薄姑娘,苏馥是你的朋友?”江蕙愕然转过头。
就在她转头的那一瞬间,薄羡眼中闪过狠厉之色,从怀中抽出一把泛着幽蓝光芒的短剑,向江蕙面门疾刺!
江蕙本能的向后闪躲,但苏馥阴冷的笑笑,也取出一把短剑,无声无息的、专心致志的向江蕙后背慢慢靠近……
江蕙虽然带了侍女,但侍女不会武功,这时惊慌万分,不知所措,“大姑娘,背后还有,背后还有……”有两个拼命向薄羡扑过去,却被薄羡一脚一个给踹开了。
这个薄羡看上去柔弱可怜,却是会武功的。
薄羡和苏馥手中的短剑闪着怪异的蓝光,那是淬了剧毒的。
薄羡在前,苏馥在后,两人不知练过多少次,前后夹击,寒光闪闪,眼看着江蕙就要中剑了!
“住手!”危急时刻,一道紫色人影自外飞进来,一脚踢开苏馥,伸出双臂抱过江蕙,迅疾转身。
“扑”的一声,利刃入肉,巨痛至心。
“表哥。”江蕙惊呼。
淮王忍痛抱着她徐徐坐在地上,“蕙蕙,对不起,我来晚了……”
薄羡欲挺剑再刺,淮王的侍从们自外跃入,各拨兵器,虎视眈眈,薄羡凄然一笑,“我今日是活不成了。罢罢罢,我自己死了吧,若落在你们手里,还不知要受多少非人折磨!”横剑颈间,轻轻一划,鲜血漰溅,缓缓倒地。
“表哥,你怎么样了,表哥!”江蕙悲痛万分。
“你起来。”苏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掀开江蕙的胳膊,头探到淮王身边,为他吸吮伤口的毒血,“这剑有毒,我要替他吸出来,我要替他吸出来……”
“滚!”淮王受伤虽重,却厌恶苏馥,伸手将她推开了。
苏馥狼狈的滚到了一边。
“表哥。”江蕙眼中含泪,忙取出一个小绿瓶,将数粒丸药喂入他口中,“表哥,这些是解毒灵丹。”喂过他丹药,立即命人取过伤药、纱布,替他挤出毒血,包扎伤口。
“你别白费力气了。”苏馥嘴角带血,得意微笑,“这毒-药名为七步倒,为巨毒之物,世上无药可解。我方才为他吸毒了,你看见了么?我会和他一起死,我会和他死于同一种毒-药……”
淮王头脑一阵晕眩,强自支撑着叫过侍卫,“本王不屑和这种女人为伍,给她吃另一种毒-药。”
什么叫淮王会和苏馥一起死,会和苏馥死于同一种毒-药,是可忍孰不可忍。
“表哥,你不要说话,不要动气,躺着别动。”江蕙别的都不关心,一心要为淮王治伤疗毒,“这里的事,交给你的手下就行了。”
“王妃说的对,殿下躺着别动,属下自会善后。”侍卫见淮王中毒受伤,又是着急又是心慌。
有人找了别的毒-药强迫苏馥服下,苏馥满脸绝望之色,“殿下,我是真心爱慕您的啊,我想和您一起死,您都不许么?”
“你死远些。”江蕙为淮王包扎过伤口,一记耳光重重抽在苏馥脸上,“像你这样的恶毒女人不配谈爱慕二字!你死远些,我们不想看见你!”
苏馥脸颊痛的像火烧一样,却置之不理,死死盯着淮王,眼神狂热,“殿下,难道您会听江蕙的话,真的让我死远些?”
“我和我的王妃夫妻一体,她的话,就是我的话。”淮王一字一字,说得格外清晰。
苏馥面无人色,“我爱慕殿下入骨,殿下待我却无半分情意,我还活着做什么,我还活着做什么……”
苏馥失神后仰,后脑勺重重着地,在那一刻,她听到了她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的心,被淮王无情的话语撕成了无数碎片。
薄羡气若游丝,“苏姑娘,苏姑娘……”
江蕙忍无可忍,“薄羡,当年审理江家案子的官员、审理你案子的官员,都是苏馥的父亲,你不知道么?”
“什么?”薄羡拼尽最后一口气,瞪大了眼睛。
江蕙:“你的案子苏相是主审官!你所有的遭遇,都是拜他所赐!”
薄羡眼睛惊愕之极,眼睛瞪得大如铜铃。
侍女战战兢兢的伸出手指过去探薄羡的鼻息,“她已经没气了。”
江蕙摇头。
薄羡就这么死了,所谓的死不瞑目。
现场自有侍卫来善后,江蕙握紧了淮王的手,“表哥,你觉得怎样了?”
淮王眼神开始模糊,嘴角微扬,笑容一如平时,“蕙蕙,表哥没事,没事……”
江蕙医术不俗,这时心神大乱,连为淮王诊脉也不能,抱他在怀里,神情恍惚,“你的外伤是没有大碍的,中的毒很厉害……表哥,阿若能救你,阿若能救你!”
苏馥说这巨毒没药可解,那是不对的,阿若的地龙丸能解百毒。
阿若走多少天了?到哪了?能不能追得上?江蕙脑海中迅速转着念头,汗水不知不觉间打湿了她的衣襟。
☆、终章(下)
太子带着数名太医匆匆赶到了。
“小颎。”太子看到淮王俊美面容间透着黑青之气, 又惊又怒。
“一定要救活孤的弟弟!”太子命令。
“是,太子殿下。”太医唯唯听命。
江蕙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样,“太子殿下, 命人去叫回阿若,速速命人叫回阿若!表哥中的毒很厉害, 现在只有阿若的地龙丸才能救他!”
太子来不及询问详情,立即传令下去,“差人叫回阿若,快!”
不久之后,北城门大开, 数匹骏马如飞一般出了城门,向西北方向疾驰。
“淮王中毒,阿若速回。”马上的骑士每个人脑海中都盘旋着这八个字。
找到阿若小公主,淮王便有救了!
几个太医忙忙碌碌,把所有的解毒办法都用上了:针灸、汤药、法法、清法、和法, 但统统没有用。淮王中的毒太奇特了,这些寻常的解毒办法,对于他来说根本效用。
太子震怒,一面命太医想方设法救人,“世上所有的灵药, 不管如何珍贵难得,一定要找了来,一定要救活淮王。”一面下令严查刺客,“这两个女子虽死, 同党不能不抓。严查到底,看她们背后到底是谁。”
东宫属官奉命去查,薄羡孤身一人,苏馥是苏家之女,苏夫人知道苏馥的所作所为之后自知难得善终,和她的儿女一起自杀身亡。苏相曾是位极人臣,到这时候不光他本人死了,苏馥死了,连家人也被这父女二人连累,无一存活。
家里有爱作死的人,最终死的不光是他们自己,至亲之人也受了株连。
杭皇后闻讯赶来,热泪滚滚,“小颎你醒醒,母后来了,你答应母后一声啊小颎。”
淮王已经昏迷了,杭皇后千呼万唤,哪里能有他的回应?
太子含泪相劝,“母后莫忧心,儿把所有的太医都召来,无论如何也要救活小颎。”
江蕙搭搭淮王的脉,心不断往下沉,“阿若,现在只有阿若能救表哥。我要去找阿若回来,我一定要找阿若回来……”
杭皇后气极怒极,一把推开江蕙,“阿若已经走了十天了,你就算是会飞也来不及了!江蕙,你是个聪明孩子,怎这般轻易相信恶人,害了我的小颎?”
江蕙脸上一丝血色也无,“你说的对,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不会中剑,不会中毒,不会生命垂危……是我害了他……”
“母后。”太子沉痛低叫,“母后,弟妹何尝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小颎已经这样了,您就不要再伤害他深爱的人了!”
杭皇后失魂落魄,“我以为那次宫变之后,我们母子三人便安全了、太平了,以后再也不会面临生离死别了,没想到还会有今天。”
她悲哀的问着江蕙,“你这孩子一向聪慧能干,为什么轻信别人?为什么?”
江蕙眼神涣散,“建平五年,薄羡是因为跟着她祖父到江家做客而遭遇到恶运和不公平的。我愧疚,我觉得对不起她,我想要尽我的绵薄之力补偿她……”
杭皇后跌坐在淮王床前的坐椅上。
建平五年,起因还是建平五年。
这一刻,杭皇后真真正正的后悔了。她为什么要交代苏相那么一句话呢?如果苏相因为她的一句话办案格外严苛,薄氏祖孙因为她的一句话而遭遇凄惨,那今天的薄羡复仇、淮王遭殃,岂不是和她有关?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谁也不追究,谁也不算计,只求我的小颎平平安安……”杭皇后潸然泪下。
“陛下驾到---”内侍官的赞礼声。
杭皇后泪眼模糊,皇帝的身影已经很近了,她还呆呆的。
皇帝过门槛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太子忙快步过去扶住他,“父皇当心。”
皇帝沉重得步子也迈不开了,目光落到昏迷的淮王身上,骤然老了十岁。
“小火,朕的小火。”太子扶着皇帝到了床前,皇帝心痛爱子,低语喃喃,“小火终究没能逃过这一劫……他小的时候,便有异人为他占卜,说他二十岁时会因为女人有大劫难。朕便想了,朕的小火洁身自爱,不近女色,以他身份之尊贵,若不成亲,不接近女人,这大劫难从哪里来?”
“是我害了他。”江蕙声音轻轻的,如在梦中,“是我轻易别人,害了他……”
皇帝难过之极,却道:“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陛下,您对我太宽容了。”
“小火有多爱重你,朕便对你有多宽容。”
皇帝不怪江蕙,命太医尽力救治,但太医把能想到的法子全用了,淮王昏迷不醒,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江蕙伤痛难忍,扑到淮王身边,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滑落,“这些寻常的解毒办法对表哥完全没用,完全没用……”有用的那个远在天边,阿若走了已经有十天了,插上翅膀飞也追不上了……
她一双手掌搭在淮王身上,指间忽然有一阵清凉。
举目望去,朦胧间看到一抹血红。
江蕙心念一动,将淮王腰间的血玉摘下,放到他鼻尖,“表哥,这是咱们小时候我祖父给你的,你喜不喜欢?你眼开眼看看,这块玉红得像血,漂亮极了。”
“小火,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父皇,你母后,你大哥,看看你的蕙蕙。小火啊,你为了蕙蕙来央求过父皇多少回,你该有多爱她?她就在你身边,你眼开眼睛看看她,看看她。”皇帝苍老又悲伤。
“儿子,你醒醒,你醒醒。”杭皇后悲恸欲绝,用力的、徒劳的摇晃着淮王。
江蕙脸颊贴在淮王脸上,心空空的,人呆呆的。
淮王表哥就这么走了么?怎么可能。他追逐她这么久,两人就要成亲了,美梦就要成真了,他怎么舍得走?他怎么敢走?他如果真的要走,那就把她一起带走吧,她要跟着他,永远跟着他……
“表哥。”江蕙轻轻亲亲他的脸。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人世阴间,天堂地狱,永不分离。
太子忽然抹抹泪眼,又惊又喜,“父皇,母后,小颎脸上的黑青之气好像消退了些。”
皇帝、杭皇后精神一振,忙举目望过去,“对,小熲脸色好多了。”
太子声音发颤,“父皇,母后,小颎嘴巴动了!嘴巴真的动了!”
江蕙忙向淮王看过去,只见他嘴巴真的在动,狂喜落泪,“表哥,表哥。”
淮王缓缓睁开眼睛。
江蕙手啰啰嗦嗦的移开了,那块血玉也随之移开,淮王才睁开的眼睛又无力的闭上了。
“弟妹,这块血玉非同凡响。”太子旁观者清,赶忙提醒,“方才不管太医如何费尽心力,小颎也是昏迷不醒。你把血玉放到他鼻尖,他脸色才渐渐好转的。”
“这块血玉一定有解毒功效。”皇帝和杭皇后异口同声。
江蕙忙把血玉又放到淮王鼻尖,“表哥,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皇帝、杭皇后、太子和江蕙一样,摒住了呼吸。
淮王会不会醒过来?如果能醒,那确实是血玉的功效了。
淮王眼皮动了动,守在他身边的四个人同时热泪盈眶。
原来这块血玉竟有解毒之效用。
淮王努力睁开眼睛,努力挤出丝笑意,声音虚弱,“父皇,母后,大哥,我想求你们一件事……”
“你说,你说。”皇帝、杭皇后和太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这时候淮王不管提出什么要求,他的父皇母后大哥也不忍心拒绝他的。
淮王摸索两下,抓到了江蕙的手,眼神温柔又留恋,“善待蕙蕙。以后不管她想做什么,都支持她。”
杭皇后失声痛哭,皇帝和太子虽眼中无泪,心里却悲痛到了极处。
那块血玉治不好淮王,只是能让他暂时苏醒过来,和亲人告别。小火这个痴心的傻孩子,他这是在向父母大哥托付未婚妻,让他的父皇母后和太子大哥照顾江蕙,善待江蕙,无条件的支持江蕙。
“小火,小火。”皇帝悲痛欲绝。
“弟弟,你得活下来!难道你忍心让父皇母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么?”太子低吼。
淮王微微笑了笑,笑容中有着遮掩不住的凄凉和哀伤。
他当然不忍让父母伤心失望,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身中奇毒,他竭尽全力,也支撑不下去了啊。
“蕙蕙。”他努力转头看江蕙。
“表哥。”江蕙脸颊贴到他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