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侧间,他左胸怀中突然触到一件硬邦邦的物事,忍不住探手入怀,用力捏了一捏,嘴边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那件东西是一个沉甸甸的银镯子,他已经看过、摸过千百次,甚至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镯子上雕琢着的古朴的花纹。“镜花、镜花……”他依稀记起那个送给自己这只镯子的冷傲女子清清楚楚地说过:“从今天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三十六条瓦子巷里所有姊妹兄弟们的事。”
这句话,无论多久,他一念及此,胸膛里便有一股热流缓缓涌动。他在心底里默默叫着那女子的名字,似乎那个名字代表了一种崭新的希望。
小曲向桌子前走了两步,双手捧起一杯茶,刚刚要向嘴边送,蓦地大叫起来:“咦?这是什么东西?”他食指向茶杯中一挑,已经将数片粗大的茶叶弹在桌面上。老拳瞪大了眼睛只一望,已经惊得几乎要跳起来。每片舒展开来的褐色的茶叶上,都蜷伏着一条指甲盖长短的紫色小虫,正在缓缓蠕动。“那是什么?”老拳也惊惶地叫了一声。他方抬眼,已经有一张镔铁虎爪扑面而来,飞抓他面门,正是粗壮的老三。
老二已经在那盏茶里下了蛊虫。他昔年曾深入南疆苗地,跟一个苗家女子学过驱虫下蛊的手段。可惜,舒自卷机警,早就识破了他的伪装。
恰在此刻,左侧一个山坳里砰地一声飞起一道七彩烟花,飞上天空足有七八丈高,然后向四面炸开,像是蓦然盛开了一朵艳丽的花。“动手吧!”大胡子喝叫起来。他知道那道烟花代表了一个京师六扇门里赫赫有名的人物,此时在拜天岭出现,自然是为了捉拿朝廷通缉的要犯舒自卷——也即是老拳跟小曲簇拥的这位洒脱书生。
“大胆!”黑衣的小曲急叱。一晃眼间,泰山四虎中猥琐的老四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一抖链子枪,刺他心口。“咯”,一声脆响,小曲反手拔了背后的铜箫挡开链子枪一击。
“舒大人,咱们兄弟在这里迎候你已经多时了!”大胡子旋身而起,双手擎着一把鬼头大刀,向舒自卷大步踏进。他本来对伏击舒自卷并没有十足把握,但那道烟花信号给了他有恃无恐的勇气。
“嘿!阁下可是鲁南的泰山四虎卢家兄弟?”老拳急促地道,“我们舒大人跟贤昆仲并没有什么过节,何苦要向大人下此毒手?”他跟舒自卷在登州府八年,对鲁地的武林人物都有所耳闻。
“哼哼,过节?以前我们兄弟巴结舒大人还巴结不上呢?又怎么敢说什么过节不过节的?”大胡子再踏近两步,眼珠子一瞪,恶狠狠地道,“只是,相爷要擒拿舒大人,我们这些属下又怎么敢说个不字?”
大胡子向远在山坳那边犹然没有散尽的烟花指了指说:“舒大人,我对您为何事得罪了相爷并不感兴趣,只是相爷有令要咱们兄弟请你马上入京师参见。我们兄弟只是办事的,舒大人可不要令咱们为难。”他话里虽然有个“请”字,但神态间早就把舒自卷当成了阶下囚。
那烟花带着惊艳的璀璨缓缓坠落,牵引舒自卷的目光。他犹记得当年跟沈镜花在上元夜的摘星楼看烟火,那时两个人还没有经过这许多变故和沧桑,心情也是最甜蜜融洽的。那时的烟火可曾有今日之寂寞孤凄?
他当然也知道烟火代表的是京师六扇门里的一位大高手,也是法眼无情的铁腕人物——独眼鬼捕图亭南。“他是为了自己而来么?”想到独眼鬼捕在六扇门里的声威跟名号,舒自卷心里陡然觉得一阵森寒。
“很好。”舒自卷缓缓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衫上的征尘。“该来的躲不了……”他的目光中满是萧瑟,放眼远山,竟丝毫没把敌人放在眼里。
老二手里已经抓了一条又细又黑的烟袋杆子,一个跨步中宫踏近,点击舒自卷乳下穴道。以他的算计,己方武功最高的两人合击舒自卷,必定有六成以上的胜算。而且,那道烟花信号已起,只要缠住舒自卷,待到独眼鬼捕杀到,自家兄弟已经立了首功一件。
舒自卷腰间悬着长剑,只是他孤傲到不屑于向泰山四虎这样的江湖上寂寂无名之辈拔剑。大胡子刀光霍霍,眨眼间把舒自卷退路封住。他的刀走的是刚猛的路子,一旦展动,快如霹雳奔雷。“爷!”老拳在叫,只是无法分身来救。至于激战中的小曲更是无暇分身。
“斩了!”突然有人沉郁地叫了起来,如春天第一声炸雷,震得战斗着的七人耳鼓都是一痛。而感受最深的该是猥琐的老四。他觉得这声音就在自己耳边,那人唇里吹出的气息都直扑在自己耳朵上,痒痒的。
“啊——”老四蓦然一惊,颈后有凉风呜地吹了过来。等那柄雪一般亮的巨大斧头一招斩断了他的脖颈,人头滚落之时,老四的那声惊喝犹未落下。那发出断喝的人正是方才茶寮里的掌柜老姜头,但此刻他双手握着一柄七尺开山宣花斧昂首而立,早将乡土气息一扫而空。
随着老姜头出声斩敌的那声喝,平地之上迅速冒出了十二个手握七尺开山斧的布衣汉子来,封住了泰山四虎中大胡子、老二跟老三的去路。
小曲跟老拳愣了愣,立刻醒悟到来的人是友非敌。而且他们自老姜头持斧而立,状如天神的神勇姿态也想到了一个江湖上隐匿已久的人物来。大胡子的刀已经无法再砍出去,只怕这一出刀,没斩到舒自卷,自己先要被砍成十七、八块的了。
“阁下何方高人?何苦跟相爷过不去?”他先抬出权相这顶帽子来压对方。老姜头并没有理睬他,反倒是向舒自卷弯腰致意:“舒大人受惊了。”
舒自卷面容整肃地还礼,“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阁下当是数年前就退出江湖的姜子牙姜老先生?穷途末路之人舒自卷多谢姜老先生援手。”
老拳心里一凛。他自然知道“十三魔斧”姜子牙是昔日魔教十大法王中的高手。魔教被白道诸派联手剿灭,麾下的人一朝星散,这姜子牙也无声无息地失了踪迹。
姜子牙绽唇一笑,饱经风霜的脸现出几分光彩:“想不到我们离开了这么多年,舒大人还是一口便叫出了我们的名字——”他突然低声自语道,“一入江湖,岁月星霜。我们谁又能安然退得出这江湖的是是非非?”
“你、你们……得罪了相爷,恐怕、恐怕……”大胡子还要再说什么,被姜子牙尖锐的眼神一刺,把余下的威胁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去。姜子牙傲然向舒自卷道:“舒大人,我等受京师青瓦台沈大龙头之命,特在此拜天岭等候大人,杀敌除奸,并再护送大人一程。”
“是镜花——是她?”舒自卷失声叹息,眉宇间不知不觉漾起一丝甜蜜。有人疼、有人关心守护自然是人生最开心的事。特别是他想到那个京师里百尺危檐之上的冷若冰霜的女子别了经年,而心里却时时刻刻有自己,这受不起的情,甜蜜中带着酸楚,令他一瞬间神思恍惚了起来。
“大人,这三个权相走狗怎么办?”姜子牙请命。他的身躯虽干瘦颀长,但此刻一斧在手,目光灼灼,似乎已经恢复了昔日魔教高手的风采。
舒自卷眉峰一挑道:“为虎作伥,死不足惜——杀了!”他这“杀了”两字方出口,半空里猛然有人鬼气森森地笑了一声,所有的人都向半空里望去,斯时太阳方自东天露出半丝绯红,雾霭正在缓慢消散退却,空气里处处充溢着一种潮湿味道。声音来得又快又飘忽,他们虽然仰面观看,却谁都没有看清到底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舒自卷蓦地弹剑出鞘,青碧色的剑光追击着那一缕诡异的笑声。几乎同时,血红色影子从天而降,向小曲跟老拳同时出手,小曲的铜箫、老拳的铁拳也在同一时间里出招自卫。舒自卷喝道:“退!”他的剑光抢在小曲跟老拳出手之前,凌空接了那影子电闪两击。
茶寮左近的危崖上石壁缝隙里生着一株弯弯曲曲的山枣树,粗不过半寸。那突然怪笑袭击的影子此刻退缩到这株山枣树顶,随着枝丫的颤抖荡呀荡的。他脸上自眼睛以下都给一片灰色的布巾遮着,只是脖子上系着一条血红色的领巾,两翼垂下,十分刺目。这个人的身材极为瘦削枯干,若在黑夜里出现,真的像一只诡异的蝙蝠一般。
舒自卷的剑已经垂下,笔直地斜向身侧指着那红巾怪人,青碧色的剑身上有种暗红色的光华游走不定。老拳深深吐了一口气道:“大人,小心这怪人手上有毒!”小曲也叫道:“好臭!是尸臭,这个人……”
小曲的话被这怪人又一声怪笑所打断:“呵——呵——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得死!”他一笑,脖子上的红巾便一阵颤抖,荡漾出一片血色幻影。
“你——”舒自卷声音里也起了一阵战栗,“你是——”小曲跟老拳从来没有见他如此惶然过。“你是辰州僵尸门下、四大杀神、‘血影子’谈大先生?”姜子牙蓦地横斧在手,向那枯树上的怪人瞪大了双眼,似乎舒自卷叫出的“血影子”三个字每一个都像一柄重锤击在他胸膛上。他的身躯虽然仍旧笔直挺立着,气势却已经开始低落。“呵——呵——既然知道我的名字,还不束手就死……”那怪人的笑干涩且阴郁,像一场斩不断也下不完的冬天的雨。
“舒大人,快走——”姜子牙大吼了一声,纵身跃在半空,连人带斧,以一种疯狂之势,向那枯树上的怪人迅猛斩下。
那女孩子分开枯草乱树越岭而来时,仰面看见了那道艳丽的烟花信号。她笑了笑,转而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小的鼻子皱了皱,孤傲严肃的脸上又现出一种微微的担心。
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衫子,衣襟袖底沾了许多尘土,想必已经跋涉了很远的路途。头上是一顶灰色的风帽,也同样落满了浮尘。只是她的眼睛依旧明亮,依旧精神抖擞,更令人不能忽视的是她脸上那种“千山我独行”的孤傲,带着令任何男人都忍不住动心的一股冷肃。
她望见了那道烟花之后,加快了脚步,自拜天岭西面的陡坡上快速向上攀登。陡然间,她脚下踩到一件软绵绵的东西。她吃了一惊,刷地移开数尺。那原来是一具横倒的尸体。她迅速走近俯身察看,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普通农家汉子,身体还有几分柔软,想必刚刚死去没多久。他的脸俯向灰色的山岩,背上一个小小的竹篓里零星放着十几棵本地出产的药草。
她伸手抓住这汉子的肩头向后翻转。汉子脸上犹自带着惊惶的神情,嘴微微地张着,似在呼喊求饶。他的伤在颈下,一个细小的四方的洞。她皱皱眉,自背后的小包里取出了一支极短木尺,贴在那个奇怪的伤口上量了量,嘴里喃喃自问:“咦?僵尸门这么快就到了?”她见了这个奇特的伤口,已经能够断定这汉子是被人用一种奇怪的武功吸干了全身鲜血而死。
吸血杀人,那是辰州僵尸门下的独特行径。她向四面警觉地望了望,可是除了寒风摇动着衰草的沙沙声,其他的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她的美丽的小鼻子皱得更紧,两只眼睛也变得更亮。“原来,僵尸门的人也插手到这件事里来了!”她一边加快了脚步向上攀登,一边暗自思量。很快的,在乱草中她又发现了第二具尸体。那是一个头发蓬乱的农妇,臂弯里挽着一个小小的竹篮。仰面向天,双眼无神地瞪着灰暗的天空。篮子里的两个馒头滚落在草丛里,已经沾满了尘土。
“哦!”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俯身细看。这农妇颌下也有一个四方伤口,血迹已干。不用量,她也知道那个伤口长宽不多不少,皆是两分。至少,这一段时间以来,京师里每一个被人吸血致死的人,都是同样的伤口。
她点了点头,突然长出了一口气。至少,她现在已经找到了敌人的踪迹。她向拜天岭的坡顶望望,相距已经不到三十丈的样子。她顿了顿双脚,分开乱草继续上攀。蓦地,一只怪鸦似乎是给她急促的脚步声惊动,自她近处的一株枯树上猛然飞起,发出一声尖利的唳叫,飞向灰蒙蒙的天空。她给吓了一跳,抬头向那怪鸦飞去处凝神望着。那怪鸦拍打着瘦骨伶仃的翅膀,去了。
她由这孤飞的怪鸦身上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现在已经失了权势、失了倚靠,也失了旧日的好友兄弟。“此刻,他正在逃难的路上么?”一想到他,她心里就多了没来由的感伤。其实,他们平生只见过一次,那是在京师三十六条瓦子巷的最高处,也即是大龙头沈镜花的府邸——青瓦台。
只一眼,他的英姿勃发的书卷气息已经打动了她的心,如一石惊起满池春水。“青瓦台,是个容易诞生爱情也容易失去爱情的地方。”沈镜花曾经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过。乱花渐欲迷人眼,身处这么多千娇百媚的女孩子中间,寻常男子谁能克制住自己不乱方寸?只是他永远不会,他是属于沈镜花的,也只有沈镜花深刻到骨子里的媚跟美丽到全身每一寸肌肤的艳,方能配得上他。如果他是男子中的龙,那沈镜花就是女子中的凤。龙跟凤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呢?
“我呢?我是什么?”她脸上的苦笑还没有绽放开来,脚下一滑,已经飞速地向地底直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