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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震动,惊动了上房里的雷挽。恹恹望见窗纸上的剪影一晃,有个女子的声音问:“谁?是你么?”声音里满是甜蜜与期待。这种语气,恹恹最是熟悉,因为她自己在每次等待梁失翼赴约的煎熬里整颗心也是如此被相见时的欢愉跟别离时的苦涩所左右。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梁失翼用这句诗回答了雷挽的探询,也将自己的杀心暂时泯灭。门扉一启,雷挽跨出房门来,跟自槐树上飘身落下的梁失翼拥在一起。这叱咤江湖的奇女子在梁失翼面前如小鸟依人般可爱。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廊柱后面的恹恹已经叹息着落泪……

“你都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了?”梁失翼凝望着恹恹失血苍白的脸。他把这一切始终瞒着恹恹,就是怕她受到哪怕是一丁点最微小的伤害。“我跟挽姐姐曾经有过一夕长谈……”恹恹的笑里更多的是苦涩。她在人海茫茫的京师一心倚靠梁失翼,却料不到他竟然把这天大的事瞒着自己。

梁失翼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恹恹会知道“风掣红旗冻不翻”的茶名,那本来是他跟雷挽的独一无二的秘密。“大哥,你知道么?我已经跟挽姐姐商量好了,等我的病痊愈,我们三个便一起离了这京师里纷纷扰扰的恩恩怨怨,搬到江南的乡下。我跟挽姐姐共同服侍你。这个秘密,挽姐姐说是要最后再告诉你的,可惜……”

梁失翼心口似乎被一个几千斤的重锤击中。雷挽跟恹恹都是最痴爱他的女子,本来可以有一个最完美、最令人羡慕的结局。只是造化弄人,现在变成了爱他的人都不免要奔赴黄泉的局面。

“血咒!”黛绿跟十一郎都想到了“自暴自弃、无可挽回”“五道雷锋”的血咒。或许是巧合,或许那血咒真的产生了巨大的诅咒力,才令梁失翼到了如今悲惨的地步。

恹恹死了。她最后是死在自己心上人怀里的,也算是死得其所。梁失翼是她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

“梁大人,究竟您属下为何要去劫杀雷挽?难道您一点都不知道?”黛绿虽知道现在并不是提问的最佳时机,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知道,”梁失翼的眼神突然变得遥远而迷惘,“我当然知道。他们两个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他为了拿到雷挽手里的“天机”珠,不惜用好言好语把她稳住。在悦来客栈那一晚,他也曾经想到过要除掉雷挽的,也曾动过杀机。“那你为什么没有自己动手?”黛绿更想问的是:“为什么不能保全雷挽跟恹恹,而非要弄到如此尴尬的刀兵相见的地步?”

“她对我有恩,昔日我还没有来到京师之前,她对我帮助很大;并且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委身于我。我下不了手……”梁失翼哀叹着。他不肯翻脸无情。只是,他不知道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伤了她的心比夺了她的命更令她的恨来得重。

“我更不能负了恹恹。自卓颜楼上误伤了她之后,我曾经立誓,一定要把她的病治好,然后一心一意照顾她,再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不让她沾半丝风雨……”梁失翼不能把爱平均分给两个女子。即使恹恹跟雷挽愿意双双下嫁,他自己的良心也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他选择了恹恹,也许这是他命里的劫。劫尽人亡,不能自主。他的誓言仍在耳边,恹恹已经去了。

十一郎静静地立着,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脸上沉静如水。他刚刚爱上的女孩子已经死了,如同一朵花还没有开放便已经夭折。

“我虽没有直接动手杀挽挽,但她却是为我而死。一弟跟十五弟对我忠心耿耿,我对挽挽跟恹恹之间的矛盾心情,他们察觉,所以才出手为我杀挽挽,只是因为我心里更多的是偏向于恹恹一边,才决定了挽挽的命运。”

黛绿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她现在开始有些敬佩横尸长街的梁初一跟梁十五,“士为知己者死”,为了把黛绿对梁失翼的怀疑引开以保全梁失翼的名声,他们更是处心积虑编造了那个要“远赴东瀛扶桑”的谎话。

“我不该出现的!”黛绿幽幽地说。正是由于她的出现跟怀疑,才导致了梁初一跟梁十五的暴露。他们肯定是故意出现的,要把黛绿的怀疑视线斩断,把所有的事情都包揽在自己身上。这一点她想得到,梁失翼自然也想到了:“他们总以为我在京师里还有大好的前程,他们敬重爱惜恹恹就像自己的亲生妹妹一般。所以,他们才……”

“饭!”黛绿只吐出了这一个字,她想到梁初一跟梁十五临死前忆起生命里最快活的一顿饭时,那种神色里的灿烂,“大人,他们临死前只说过‘生命里最快活的一顿饭’的话,那又是什么意思?”

梁失翼听了黛绿的话,脸上也突然有了光彩:“当年,一弟跟十五弟给黑道上人陷害,落在天牢大狱的索凌迟手里。被索凌迟整得几乎要变成残废,是我救他们出了天牢。出牢的当日,我们在天牢对面的一个卖烧饼的摊子前饱饱地吃了一顿烧饼卷牛肉。他们曾经说过这是两个人生命里最快活的一顿饭。”就算到现在,梁失翼也能想得起当时梁初一跟梁十五脸上的感激。“那真的是一顿最快活的饭!”黛绿虽是一个女孩子,但也能明白这群江湖汉子之间铁骨铮铮的以命换命的交情。

疑团已经解开,现在黛绿能够明白“五道雷锋”跟梁失翼的纠葛了:雷弃爱上雷挽,但雷挽爱的是梁失翼。所以,雷弃对于梁失翼辜负了自己最敬爱的挽姐尤其愤怒,集合了“五道雷锋”里的其余三人于无名小桥劫杀梁失翼。他们要的并不是梁失翼的命。现在,“五道雷锋”的诅咒已经生效,梁初一跟梁十五死了,爱上梁失翼的恹恹也死了,接下来呢?是不是跟梁失翼有任何关系的人都得死?

“小姐!小姐!”紫鹃陡然大叫起来,声音凄厉。她用力去拍打恹恹的脸颊,似乎要把恹恹弄醒。梁失翼猛然俯身,瞪着恹恹的脸。恹恹的鼻翼若有若无地翕动着,似乎正在缓缓地恢复呼吸。梁失翼额头上的汗猛烈地涌了出来。他迅速把恹恹的身体扶起来,自己在恹恹身后盘膝打坐,双掌齐出,抵在恹恹后背上,把“镜镜神功”的威力发挥到顶点,把自己的内力毫无保留地向恹恹身体里输送。

“梁大人!”黛绿着急地叫了一声。她知道像梁失翼这种拼命救人的方法,无异于饮鸩止渴,非但自己要受十分重的内伤,而且体质虚弱的恹恹在这种强劲内力的狂轰乱炸之下也会五内俱焚。她叫了这一声之后,蓦地发现梁失翼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从他的头发开始的,本来乌黑柔顺的头发瞬息间雪白一片;然后,梁失翼的眉毛也由黑而白,如同被冬雪覆盖的焦土。“你——”黛绿如同坠入了一场无法解脱的噩梦,眼睁睁看着梁失翼的额头跟嘴角出现了深重的皱纹,一道连着一道。这一瞬间,梁失翼似乎突然老了三十岁。

紫鹃距离梁失翼非常近,她看到梁失翼抵在恹恹背后的双掌手背已经出现了灰色皱纹。那实实在在是一双老人的手掌了。“大人!”紫鹃凄厉地大叫。“恹恹、恹恹……”梁失翼哆哆嗦嗦地开口了,他真地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连沉稳的声音都异常苍老。只有他看着恹恹的眼神没有变,仍然是多情而温柔的。

黛绿掠到梁失翼身边,手足无措地道:“大人,恹恹已经死了,你……你再损耗内力也没有用!你……”梁失翼的肩膀晃了晃,他的内力已经油尽灯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紫鹃眼睛里已经再也没有了泪。看着垂老的梁失翼,她的心都快要碎成千万片。不知道怎的,紫鹃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见邻家贪玩的孩子到晚上临睡时老是舍不得闭上眼睛的事。因为那个小孩子虽然早就困了累了,还有好多玩具割舍不下,所以就算眼皮已经开始打架,还是忍不住再向妈妈要那些玩具来摆在枕头边看上最后一眼,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睡下。

人,最不能割舍忘却的是情。伤了人的世间最无情的东西也是情,即使知道用情到了深处犹如邪派的“天魔解体大法”般会重伤自己,仍然义无反顾地去爱去追。紫鹃尚未追到已经受伤若此,至于那些已经握了爱在手又脱手错失了爱的人呢?譬如梁失翼、譬如恹恹、譬如凄厉一望的雷弃跟痴痴盯着空盒子的雷挽……只有十一郎是冷静的,他的爱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被连根斩断。长痛不如短痛,恹恹死了,他的爱也尽了。

寒夜里的风从蜿蜒楼碎裂的窗户跟洞开的屋顶上毫无顾忌地灌了进来,吹得恹恹跟梁失翼衣袂飘飘,也刺痛了紫鹃的脸。恰在此时,早已经无声无息的恹恹突然张开了眼,脸上光彩一闪,反转身去,抱住了梁失翼的脖子,立刻两个人肌肤相接。

他们两个虽然早已经两情相悦、两心相许,但却从来没有越过礼法半步。所以,这一次是他们两个平生第一次肌肤相亲。梁失翼颤抖了一下,四片苍白的唇已经轻轻相接,再不分开。

紫鹃紧咬着自己的唇,这才反省到自己对梁失翼的爱是多么肤浅。只有恹恹才是能跟梁失翼生死与共的女孩子!紫鹃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正能令梁失翼舍弃一切的只有恹恹,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女孩子能进入梁失翼的心,当然也包括自己。

那一吻长而甜蜜,而在一吻之后,梁失翼脸上带着灿烂的笑跟恹恹一起无声无息地去了。他已经得到了生命里的最爱,犹如得道的高僧坐化一般,带着最大的满足离开人世,抛弃空空的皮囊白日飞升……

八 暗器

夜依旧冷,长街依旧沉寂,只是在冷静的夜的背后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又有谁能说得清?特别是蜿蜒楼的这一夜,对于年轻的黛绿跟十一郎而言,应当是生命里最深刻的记忆。“喀、喀……”十一郎突然轻轻咳嗽起来,而且边咳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恹恹跟梁失翼的死带给他太多的震撼,这些是在此之前,他在东瀛扶桑岛上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黛绿站在这条长街的十字路口上沉吟了一会儿,果决地迈开步子,向东面远远地灯火辉煌处前进。十一郎跟上两步道:“你要去哪里?这一夜发生的事还不够多么?”

黛绿并没有停下自己的步子,她冷冷地说:“我要去给雷挽讨回公道……”雷挽的死是因为梁失翼要救恹恹,但若非权相执意要梁失翼拿“天机”珠来换“忘情水”的话,雷挽必定不会入京师,也就没有今日惨变了。所以,从间接意义上来看,权相也算是谋杀雷挽的凶手之一。所以,现在黛绿要去从权相手里拿回“天机”珠,让它跟无辜而死的雷挽葬到一起。

十一郎愣了愣,才明白过来黛绿话里的含意。他摇摇头,停住脚步:“那里太过凶险,不值得轻易冒险;更何况,就算你到了那里,又怎么能确定会拿到‘天机’珠?”

黛绿仍然没有停,似乎这条路一经选定,便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你可以走了,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雷挽是黑道人物不假,她曾经杀人如麻也不假,但在这一场惨变中,她是最无辜的受害者。而且是最可怜的受害者。不但被自己的爱人抛弃,更遭到无故的狙击,身死于枯井。黛绿知道,如果自己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就枉背了“红颜四大名捕”这块金牌。

那么,恹恹呢?岂非也是弱者中的弱者?先是被梁失翼跟温求欢的混战所误伤,又被第二次出手的温求欢暗算——她本属青楼歌妓,身世已经凄楚,再连遭侵害,未得善终,这样的人岂不更应该得到黛绿的保护?“其实,恹恹更需要有人为她讨回公道……”黛绿像是在自言自语。恹恹自愿跟雷挽同时侍奉梁失翼,但却求而未得。她若泉下有知,或许也会盼望着“天机”珠重新回到雷挽身边,如此也能减少自己心里的愧疚?

十一郎因黛绿的话而突然感悟。他是局外人,这场局里唯一跟他息息相关的就是在落梅残雪前惊鸿一瞥的恹恹。恹恹死了,他身体里某块冰山突然消融动荡。“你等等我,我也要去——”

虽过了三更,转眼间天将黎明,但这厅里的两个人依旧毫无睡意。

已过了不惑之年的这人身着一件蓝色锦袍,制作非常精致。他的神色也极为高贵倨傲,卓尔不群。此刻,他正用右手轻轻掠着自己的短须,似乎正在沉思之中,只有右手尾指上那块质地精美的翠玉扳指在明烛下闪闪放光。他的双眼微微地垂着,偶尔展动,便有冷峻的光芒自虎眉下扫出,甚是惊人。他的肤色白皙而光滑,想必此人是个懂得养生的富贵中人。

陪在他身边的那人却极年轻而谦恭,颈子微微地垂着,似乎是一直在看自己腰间悬着的短剑。那柄剑长不过两尺,裹在黑鲨鱼皮鞘里。有两条杏黄色的穗子自白色的剑柄上垂下来,随着厅外的风荡呀荡的。他的头发用一条白色的手帕系在颈后,黑而柔软,倒有些像女孩子的秀发般柔顺。他的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的样子,样貌甚至还有些腼腆——但这里是权相蔡京的府邸,他面前的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蔡京。能跟权相平起平坐的人不多,所以,他的来头绝对是容不得人半点轻视的。

他姓唐。江湖上提起姓唐的人物来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多问上一句:“姓唐?会不会跟蜀中唐门有关?”这个年轻人非但跟唐门有关,而且是大大的有关。他就是这一代唐门弟子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唐少先生。“没有人料到你已经入了京师吧?”权相望着厅前黑黢黢的花树,似乎是无意,又似乎是有意地问了这一句。唐少先生是蜀中唐门派出来协助权相清理京师江湖势力的王牌,权相倒也不曾小瞧了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唐少先生垂着颈子笑了笑。其实,江湖上关注他的人都知道此刻他应当躲在唐门“昂昂堂”闭门苦习“大不敬神功”,功未成绝对不会出唐门的。他的笑就是无声的默认。“那么,你的‘大不敬神功’已经练成了?”

仍然是淡淡的笑。有时候,他宁愿把权相看成是一头永远喂不熟的老虎,永远在心里或者在身前保持恰当的距离。

“哼!”权相斜睨了唐少先生一眼,向大厅侧面的一张铺着东北虎皮的大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在等一个消息,否则也不会耽搁到现在还不去睡。唐少先生也恭谨地跟了过去,垂着手站在权相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