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腰蜂颤抖地问:“你是谁?”这个健壮似天神的汉子伸出手,他的手上赫然只有一根手指——拇指,其余的手指都已经齐根断去。
细腰蜂的腰已经颤抖得无法再挺直:“你、你不要过来,你再往前走,我就杀了她!”那汉子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大踏步逼近过来,如此雷霆扑击般的气势,让细腰蜂怀疑面前就是有刀山火海他也绝对不会停下来。她肝胆俱裂,哧地自袖子里抽出一把雪亮短刀,向黛绿后颈插下。她料定今天不能全身而退,索性杀了名动天下的黛绿黛削眉。
黛绿给细腰蜂短刀上散发出来的逼人寒意刺激得寒毛倒竖,心里蓦地一阵悲凉:“想不到一时大意竟然落到如此绝境!”她当差办案素以仁慈之心待人,非万不得已不重手伤人,现在正是由于自己一时的心慈手软,才中了细腰蜂的圈套。
“哧——”一道暗影骤现,在细腰蜂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当口射中了她握刀的右腕麻穴。那把匕首当啷落地。细腰蜂来不及发出半声尖叫,急速后退。她以为出手的是面前那独指大汉,按照她的推断,凡是身材庞大的人轻功大多不太好,逃跑是她此时最好的选择。她退得极快,身法也极为飘忽,瞬间已经躲入茫茫的芦苇荡中,再有几个跳跃便可以全身而退,但就在此时,一柄带着寒意的三寸长飞剑自天而降呼啸着刺入了她的心口。
细腰蜂飞退的身形突然顿住。她的细腰开始委顿下去,像是一只中箭的兔子一般,不甘心地摇摇晃晃倒了下去。直到临死,她也不知道那把像长了眼睛般的飞剑来自何方。
黛绿向这铁塔样的汉子身后望去,就看见一顶八个人抬的官轿正静静地停在大道上。轿旁一人,身材高瘦如竹竿,面目黝黑平凡,但腰间环挂着十几把寒光闪闪的短剑,右手正轻轻扣在腰间的剑柄上,就是他发出了追命一剑,杀了逃跑的细腰蜂。
高瘦汉子的左手里斜挑着一盏灯笼,凑近轿前,态度有说不出的恭谨。轿帘高挑,有个青色头帕的中年男人正在灯下看书——那人白衣、素袍,剑眉虎目,面如满月,蜂腰阔背,神情有说不出的风流倜傥。这人突然抬起头,向黛绿微微一笑,骤然出指,凌空斜点,已经解了黛绿被封的穴道。黛绿看见这个人,再想到诸葛先生临行前叮嘱的话,脸上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向轿中人遥遥一礼:“想不到今晚竟然能遇见梁大人,黛绿在这里多谢梁大人的救命之恩了。”
这人的神采笑容如同雪山上毫无遮拦的阳光:“黛姑娘受惊了。” 这个人就是武状元出身、九门总捕梁失翼梁大人。他身边的两个护卫,就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一只指头的梁初一,十五把飞剑的梁十五。
黛绿记得这两个人在跟从梁失翼前也曾是江湖上弹指风雷的大人物,所以在言辞间分外客气:“谢谢初一跟十五两位先生的援手之恩。” 轿边的两人漠然点了点头。即使是面对黛绿,他们似乎也根本未放在心上。
“塞北一窝蜂”九去其八,剩余的匪首“蜂后”肯定也会东躲西藏,不再轻易露面,所以,她要先回京师,然后通知沧州府把遇难的两位捕快收殓。
“梁大人,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黛绿忍不住问。梁失翼的眉头皱了皱,只说了三个字:“温求欢。”他的面色因了这三个字而突然阴霾,似乎那是极为不祥的一个名字。
黛绿记得瓦子巷卓颜楼一战,梁失翼力敌温门四大高手,唯一一个得以逃遁并深深隐匿的就是“毒蝶”温求欢。“据城郊暗线报告,说温求欢在京师以西百里的动笔山出现过,所以我才急速出城追捕他——”说到这里,梁失翼突然叹了一声,神色间颇有遗憾,当然是因为没能顺利找到温求欢的缘故。
黛绿想到雷挽坐车西行,渐渐陷入沉思:“雷挽出现,必有五道雷锋同在;梁大人说的那个温求欢也现出踪迹,会不会是毒穴温门跟江南霹雳堂要有什么大的动作?”霹雳堂跟毒穴温门都属于权相蔡京那一派系的中坚力量。他们的出现对于红颜四大名捕这一方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黎明。走在前面的梁初一突然向后面打了个手势,向前面掠了出去。他的身材虽魁梧高大,但身法却并不蠢笨。瘦高的梁十五挥手令抬轿的八个轿夫止步,他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短剑上[奇+书+网],两只狭长的眼睛凌厉地向四面扫视。前面的梁初一猛然伏在地上,侧耳倾听。
梁失翼目视梁十五:“前面有情况,你也去看一下。”梁十五肩头微动,已然急速掠出,显然他的轻功身法要比梁初一高明得多。
前面约十丈远处是一座无名小桥,长丈余。桥下的水已然结冰,反射出白花花的耀眼的光。转眼间,梁十五又飞退回来,在梁失翼轿前回禀:“一弟发现了不寻常的踪迹,怀疑跟江南霹雳堂的人有关。”
梁失翼的脸突然红了一红,又白了一白,然后又青了一青,暗了一暗……他手里本来握了一卷薄薄的诗册,现在无意识地卷来卷去,似乎颇有些疑虑。梁十五再次躬身:“请大人定夺!”他的双手始终扣在腰间的剑上,如临大敌。梁失翼咬牙,缓缓说:“霹雳堂是权相蔡京的人。吩咐一弟,全力戒备,若对方有什么异动,格杀勿论。”
此刻,梁初一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向大轿这边做了个手势。马上,轿夫转动脚步,缓缓前进。梁十五向轿边靠了靠,瘦长黝黑的脸上肌肉不住地抖动。也难怪他谨慎若此——霹雳堂的火器天下无双,如果中了他们的伏击肯定会被炸成齑粉。
“黛绿姑娘——”梁失翼在轿里叫了一声,向黛绿转过脸来。“梁大人!”黛绿回应着,她也在警惕地向四面观望。她是捕快,无论什么人在京师城外闹事都属于她的职责范围。
“我求你一件事!”梁失翼的声音又恢复了沉静。他说话时的温柔语气跟音调听在黛绿耳朵里格外舒服。“如果等一会儿有敌人进攻,你不要出手,就站在我的大轿旁边……”梁失翼对黛绿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为什么?”黛绿不明白梁失翼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梁失翼又是微微一笑,“我答应过诸葛先生要好好地照顾你。”这句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黛绿必定会觉得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但梁失翼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微笑是真诚而关切的。他的神情像是把自己当做了他的一个好妹妹、一个好朋友来对待,那一刻,黛绿心里只有温暖和感动。她是名捕,但首先她是一个女孩子。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梁失翼是第一个。所以,单单为了今天梁失翼向她说的这句话,她便在心里深刻了他的影子跟微笑。“好!”黛绿只回答了这一个字,她背过脸去,感觉眼眶里有些温热的液体在滚动。
梁初一上了桥。这座无名小桥是附近乡绅们集资修建的。桥面宽有五尺余,全是巨大的青石板铺成,给来往的车辆行人磨得光滑平顺。薄霜给石板道镀了一层淡淡的银白,泛着冷冷的寒意。他的双手松松地垂在身体两侧。他的全部杀招都在右手那一根拇指上,“拇指一动,天雷轰顶”是昔年江湖人送给他的绰号。
大轿已经到了桥头,桥下水沟里的薄冰正闪耀着冷冰冰的光。不知怎的,黛绿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手里握着一样小小的东西,就是那样东西刚刚突然出现,飞撞在细腰蜂腕上,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的性命。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把那个东西拿给梁失翼看。因为这样东西太奇怪了,那是一柄用巨大的鱼骨雕成的寸许飞刀。它就藏在黛绿的袖子里。黛绿用手指仔细抚摸着飞刀上细碎的刻痕,感觉与其说它是暗器,倒不如说是一个有风雅也有时间的闲人雕琢出来自我欣赏的艺术品。
黛绿霍然转头,因为她感觉有人在暗夜里盯着她看。那种目光既非敌意,也非善意,给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冷漠。右边是纵横交错的田垄,再远处是一排冬夜里瑟缩孤单的白杨树。那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梁失翼眉尖一挑,望着黛绿。黛绿轻轻摇头,拢了拢鬓边的散发,低声问道:“梁大人,难道要对我们不利的是霹雳堂雷家?”
梁失翼的微笑缓缓隐没:“雷家的人跟一弟和十五弟昔年有过节,或许他们是为那陈年老账而来。”女孩子的第六感是最强烈而准确的,她明显感到梁失翼的微笑背后藏着什么不可说的故事。
@奇@“嘿!”前面缓缓前进的梁初一突然暴叫了一声,双臂陡然高举,发出了他的“天神指”。他攻击的是小桥那边一片枯黄的草地。枯黄的冬草下面已经露出了斑驳的草根和黄褐色的泥土。梁初一的“天神指”呼啸着击下,顿时将地面上的草根和泥土全部粉碎激扬,像下了一场碎草的雨。但碎草缓缓落下之后,桥上桥下了无动静。
@书@梁初一双手重新垂下,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确定真的没有敌人出现,才缓缓地转过头来,长出了口气:“还好、还——”他第二声“还好”尚在喉咙里没有发出,梁十五已经飞跃而起,尖叫着发出了他的飞剑。剑如雨,但骤然出现的敌人张手发出了雷鸣,那是江南霹雳堂雷家的“掌心雷”。
@网@梁十五的十五把剑刹那间全部发出,但也都同时在这骤现的矮小汉子双掌掌心里化为银色的粉末。这人身高绝对不超过五尺,瘦小枯干,身着一件黄褐色的貂裘。貂裘太大而他的人太瘦小,只露出两只寒星一般的眼睛,迸射着灿烂的火花。
他本来就是隐身在枯黄的草地上,但却在瞬间躲过了梁初一的“天神指”,也骗过了梁初一的眼睛,待梁初一稍微松懈后突然出现。发现他的是落在轿后的梁十五,后发而先至,追击着飞斩瘦小汉子。
同一时间,梁初一也飞掠过大轿顶,“天神指”再度发出,向一个绿色衣衫的瘦削汉子重击。那个人在同伴掌心雷发出时才自田垄里掠出来,向大轿袭击,却料不到梁初一反应奇快。他只得双掌合于胸前,硬生生接了梁初一一指,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巨响。
大轿里的梁失翼眉峰挑起,眉心纠结如川。他的眼神却似在苦苦思索着什么。黛绿自雷声响起时便已经明了前来袭击的是霹雳堂的“五道雷锋”。身着貂裘的瘦小汉子是体质最羸弱但脾气却最暴躁的雷暴,绿衣人则是霹雳堂最自负风流的雷自斟。黛绿也在等待,毕竟还有三人没有出现。她迅速估计现场形势,敌人尚且有三个没有出现,而己方只余下梁失翼跟自己。以四敌五,只能先发制人而不可坐以待毙,所以她已经变换了四个手势,只待发现雷暴与雷自斟的破绽便出手伤敌。
“嗯、喀、喀!”梁失翼用轻咳及时阻止了黛绿的动作。“梁大人!”黛绿急切地叫了一声。现在京师里没有了诸葛先生的坐镇,站在正义一方的九门总捕梁失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梁失翼缓缓摇了摇头,面容冷静如无波春水。他的眼角眉梢突然出现了一种难解的抑郁。黛绿只能忍住,不去问也不出手战斗。她记得无论敌人有多猖狂、形势有多危急,诸葛先生从来就没有动容过。此刻,梁失翼的神色跟诸葛先生倒也有几分相似。
飞剑尽,雷声止。天神指落,雷自斟迎击的姿势也一动不动地坚持着。
“呵呵、喀喀、哈哈……”瘦小的雷暴突然笑了起来。他折了梁十五的全部飞剑之后,已经跟梁十五相对而立。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还有好几百种雷门绝技可以杀得了空手无剑的梁十五,但他隐约间看到对方伸出右手中指在自己额前一晃,瞬间又缩了回去。然后他感觉有一种滑滑腻腻的液体从额前滑了下来,遮住了自己的眼帘。雷暴笑着、咳着、额上流着血缓缓倒了下去。
“轰!”一声巨响,雷自斟的身体突然炸裂开来,红的血、白的肢体,甚至有一部分不知道属于何种器官的残渣溅在梁失翼的大轿上以及抬轿的八个汉子的衣襟上。
“一弟!”梁失翼在叫。杀了“五道雷锋”里的两人,他的神情倒也并未显得轻松多少。梁初一刚刚用暴烈的“天神指”把雷自斟没来得及发出的火器迫回反炸自身,这一击他胜在气势跟速度,胜得无比凶险。
蓦地,薄冰的桥下卷出一道银色的影子。那虽然只是一个人,但却比三个人、五个人的攻击力更狂暴。他凌厉地同时向激战方停的梁初一、梁十五、黛绿和抬轿的八个汉子发出了攻击。
漫天遍地都是爆炸声。这个遍身银色的汉子发出的攻击只有一种,那就是——炸。黛绿在“炸”发作的时候,开始叹息:“如果百晓生当年见识过‘炸’的话,必定不至于要把它排斥在《兵器谱》之外了。”
爆炸声有的轻微如踩爆一只蚂蚁的“剥”;有的轰然剧烈如点燃了飞天礼花的“嗵”;有的尖利刺耳如“毕”;有的细碎悠长如“咝咝喀喀空空咣咣”……但更多的是叫不出名字的以前也从未听过的声音。
所有的声音其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危险。只是所有的爆炸声音都不是针对梁失翼的,攻击梁失翼的是另外一个一只眼睛的蓝衣公子,而他攻击用的武器便是一道凄厉的眼神。
梁失翼在漫天爆响里惊愕抬眼,正与那一道凄厉的眼神相对。那个人脸色白皙、眉清目秀,蓝衫飘飘。长得非但不难看,还应该属于翩翩佳公子之流的人物。只是,他的左眼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重重的褐色伤疤,像是在一件崭新的衣服上突然出现了一块醒目的补丁。这伤疤给人的感觉只能是辛酸、心酸。他的另外一只眼睛当下正以一种凄厉的眼神盯着梁失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