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红反反复复地将自己的双手擦了个遍,方丢了手帕,长舒了口气。她自手上脱下两只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小心地收入袖子中。舒自卷这才明白方才嫣红之所以敢以掌对血影子的败血掌,是沾了这副手套的光。

  “舒大人——”嫣红微笑,“诸葛先生令我劝谕大人,私通海寇之冤屈自然会有昭雪的一天。希望大人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自乱阵脚。这件事,他定会帮助大人与权相抗争到底。”

  舒自卷被权相诬陷跟东海盗贼狼狈为奸图谋不轨,被革职查办。这飞来横祸令他心里的悲愤无以名状。嫣红这番话稍微令他胸怀疏解。

  “多谢诸葛先生,也多谢嫣红姑娘了!”患难中人最渴望的是温情援手跟理解关怀。嫣红的笑里带着更深的关切:“大人你眼下要如何打算?”

  “唉……”舒自卷长叹。他该如何自处?此去京师,见了镜花下一步又该怎么走?“大人,我不久前见到您麾下的铁胆军师跟快刀小关、快斩雄飞。或许他们很快就能来跟您会合,前路风雨飘摇,大人您多多保重了……”嫣红强自压抑着心里翻滚不休的浪潮。

  两人一时无言,倒是老拳这老江湖知机,低声道:“爷,咱们走吧?我想六扇门的人很快就要到了。”

三、 破釜

  “六扇门?”舒自卷苦笑。他本是官府一方大员,六扇门的上上下下见了他都要打拱请安。可是现在,他竟然成了六扇门追捕通缉的对象,岂不可笑?“老拳,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个放出烟花信号的人,应该是——”他沉吟了一下,几乎跟老拳同时叫出来,“独眼鬼捕!”他十五岁入六扇门;十七岁那年独力捕杀滇南悍匪流云三十一举成名;到了二十岁

,他已经是京师六扇门里最年轻最受人尊敬的捕快——彪悍、狠辣,出手无情是他的一贯作风。所以,当老拳跟小曲知道来的人是图亭南的时候,心里都悄悄地一震。

  “爷,咱们上路吧!”老拳又道,“爷,以前咱们在登州府的时候,跟图亭南也算是旧相识,想必……”小曲尚且心存幻想,以为图亭南会看在熟人的分上,放他们三个一马。

  “嘿!图亭南眼里,只有‘自己人’跟‘罪犯’这两种人。”嫣红摇头,她对图亭南的为人几乎了如指掌。换句话说,现在舒自卷已经不是图亭南眼里的“自己人”,而是被皇上革职查办的罪犯。

  舒自卷向茶寮里扫了一眼。那里,正有一阵阵山风穿堂入户地吹动着蓝色的布帘飘来荡去。“走吧!恐怕眼下咱们再也不能倚靠任何人了!”他的语调甚是悲凉。 从一呼百应的万户侯一下子跌落为被追击的丧家犬,任是铁打的汉子也会情绪低落。“不错,大人您请上马!”嫣红微微一揖。

  舒自卷等三人,跨上泰山四虎的坐骑,挥手而去。或许那放出烟花信号的六扇门的人马上就要追到,他们再也耽搁不得。而嫣红此行的主要任务是追击四大杀神中的血影子谈大先生,她当然更要避开自己的同僚,以撇清帮助逃犯之名。

  权相最擅长抓住诸葛先生一方的小辫子在皇上面前搬弄唇舌,她不得不防。“这一路,风寒露重,望君珍重、珍重……”也许,只有说不出的情最重,表白不了的爱最痛苦。嫣红尊敬沈镜花,更尊敬爱上舒自卷的另外一个女子,所以她只有把自己对这玉树临风、虽罢官而不损其豪情的男子的感情狠狠地压在心底。

  待四个人都离开、拜天岭上只剩下满地伏尸之后,那简简单单的茶寮顶上乱草丛里突然站起了两个人。这两人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色苍白,身上的衣衫一片枯黄,所以混在那片乱草中才瞒过了所有人眼睛。

  “哦?嫣红的武功果然高明!”其中一个大眼睛、高鼻梁,容颜比女孩子更秀气的年轻人微笑着说。他们同时落下地来,站在尸群中,犹胜闲庭信步般洒脱。另外一个黑瘦的年轻人耸了耸肩膀摇头道:“若非有那双天蚕丝的手套,她能挡得了血影子的败血掌么?血影子对嫣红那八掌,掌力似乎越来越轻,根本未用全力,所以,”他顿了顿,接着道,“如果我出手,想必可以在五十招便能把嫣红擒下。你说呢?”

  容颜秀丽的年轻人不置可否地笑笑,抖抖衣衫上的浮尘,那衣衫的颜色立刻变了,成了一尘不染的白色。他低头扫了一眼,满意地道:“大哥,咱们何家的变色衣的确是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发明创造,对不对?”他身上的衣服竟能根据四周的环境自动改变颜色,这的确令人惊叹。

  黑瘦的年轻人冷笑:“这么多年,咱们何家每一个弟子都无时无刻不在勤练武功,以图光大何氏一门。只有你总在这些歪门邪道上下工夫……”他的话被一个随风而来的温和声音所打断:“何去,你怎么能这么说?变色衣这种东西为三百年来武林中第一创举,怎么能把它称作歪门邪道?”

  两个年轻人面色同时一整,现出无比恭敬的神态来。半空中呼啦衣衫作响,掠出两个人来。后面那个面目黝黑、独眼如电,更兼鹰眉刀目、满脸横肉,显得极为怕人,正是京师六扇门里人人让他三分的独眼鬼捕图亭南。他腰带上斜斜别着一柄铁尺,沉甸甸地颇为扎眼。至于前面那个,则是一个杏黄衣服的翩翩佳公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黑发飘拂在颈后,用一条金黄色的发带穿着两粒洁白无瑕的珍珠松松系着。 方才发话的便是他,他手里一柄乌木折扇轻摇,甚是洒脱。

  “十九……”两个年轻人同时叉手施礼。公子折扇轻轻一摆,阻止了他们下面没有说出来的那个字,淡淡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怎么?你们又忘了?”两个年轻人改口道:“十九公子爷,给您老请安了。”

  这十九公子折扇轻摇,唇边含笑不语。图亭南皱眉道:“何去、何从,你们两个隐匿在此,可有什么意外发现没有?”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要张口回禀,那个容颜秀丽的二弟微笑一声,闭口相让。

  黑瘦的何去道:“属下探知红颜四大名捕中的嫣红杀到,其目的为捕杀僵尸门下四大杀神。而且,自她话里可以推断,诸葛先生跟舒自卷过从甚密,可能会联手有什么阴谋……”

  “喀、喀……”图亭南打断了他的话,道:“何从,你怎么看?”他这次问的是那个容颜秀丽的年轻人。

  何从唇角带着笑:“属下以为舒自卷尚有余力自保,而且他作为镇守登州府的一方大员,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还是不要等闲视之。至于诸葛先生一方,肯定会被四大杀神牵扯一些精力,所以嫣红的到来,对咱们的计划并没有太多妨碍……”

  “哦?”十九公子听到“嫣红”这个名字时,眼角突然有了笑意,这一点马上落入何从眼中,及时道:“公子难道对嫣红此行有独到看法么?”他的献媚好就好在不着痕迹。十九公子仍然含笑不语。

  图亭南大踏步向前,把伏尸粗略地看了一遍。十九公子问:“图兄,您看出了什么?”图亭南对这十九公子也颇为尊敬,回转来道:“公子,相爷搜罗到的这四大杀神果然没有白费了力气。他们一到,马上把诸葛先生的势力都牵引了过去,咱们可以放心行事了!”他的放心行事指的自然是捉拿舒自卷一事。黑瘦的何去接口:“图大人,还有两道势力不可不防。”

  图亭南挥手道:“我自然知道——青瓦台那边相爷跟唐少先生早就做了安排;至于姓陆的女子那里,呵呵……”他冷笑了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十九公子突然悠悠地道:“我在宫禁间便听说那陆青眉之容颜清丽皆谓天上地下绝世无双,可是真的么?”言辞间显得颇为神往。

  何从轻轻道:“公子,记得范大师曾经为陆姑娘作过一幅画,最能描摹出她的绝世容颜。这幅画,想必您曾经见过了?”十九公子叹息道:“那幅画,我当然见过,果然、果然——”他顿了顿,竟然底下的话无法接下去。因为当时他目睹了那幅画受到震动太大,以至于时间已经蹉跎了这么久仍然不能忘记。“只可惜,那幅画只描摹了一个虚幻的背影。至于她倒映在水中的容颜全部为风纹水波所遮掩,无法看得清晰。可惜……”

  何从回应道:“范大师的画术精妙如斯,更兼陆姑娘神仙姝女之态,如此绝配,可谓世上少有,一时无两。”

  十九公子当时观画的感叹也跟何从一模一样,只是他知道自那幅画诞生起,便有一个人起了竟夜的相思。世间女子,那个人若起了爱心,便一定会得到,从来没有逃脱过。“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可惜今生与之无缘。”他每次回忆起这件事,便总会有如此感叹。

  “公子、公子!”图亭南轻声唤道。“哦?什么?”十九公子如梦方醒。

  图亭南低声道:“公子,咱们也上路吧?”他用手向南遥指,接着道:“公子,相爷曾经吩咐我务必将舒自卷身边一切帮手、随从清除干净。让他孤身一人,逃无处逃、避无处避,更无法借力、无从翻身。这一路,我已经安排了六扇门里的好手沿路追击他,咱们该去望眼亭等他了。”

  “望眼亭?”十九公子喃喃地自语,“望眼欲穿,黯然销魂……”图亭南向自己身后草丛望了望,刚才何倚绣派来通知舒自卷的两个兄弟已经永远留在那片衰草中了,是他悄无声息地夺去了两个人的生命。现在的图亭南眼里,舒自卷一党已经是与己水火不能并容的罪犯,可任意斩杀。

  望眼亭是山东通往京师的官道上必经的一处所在。图亭南料到这一路舒自卷会被不停地纠缠战斗,脚程自然会拖沓缓慢。他们一路南下,远远赶在前面以逸待劳,正是兵法中的必胜妙法。

  但江湖是一盘变化无端的棋局,又岂能只按他的推算按部就班发展?

  “星星渡那一战如何?”这女子的声音威严得像一把刀。这里,是京师三十六条瓦子巷的绝顶青瓦台。夜已很深,但厅里的烛火跟烛火下的人却都了无倦意。阶前汉子拱手道:“大龙头,舒大人在星星渡斩杀六扇门鲁南好手四人,属下的快刀小关跟快斩雄飞也受了轻伤。”

  这女子将一双漆黑的眉毛一挑,微微有些讶异道:“难道六扇门里的独眼鬼捕跟秦天罗都没有出手么?”

  “他们两个都不在场,似乎路途受阻,尚未跟舒大人起正面冲突。”

  “大龙头,是否秦天罗秦大人碍着您的面子而不好意思向舒大人出手?”帘前一个火红衣衫的纤腰女孩子含着笑道。

  威严的女子也笑了:“哦?红袖,难道我这‘沈镜花’三个字还有如此之威么?”那女孩子吃吃地笑:“大龙头,秦大人是您的同门大师兄,这一点面子还不给么?”

  这威严的女子、京师三十六条瓦子巷青瓦台大龙头、沈镜花低声叹息道:“也正是因为此事,他才更不会对舒自卷手下留情。他当然要证明给京师里所有的人看,他并没有因私废公,一切都要遵照朝廷律法来办。”她忽地扬眉问:“舒大人此时怎样?”

  那汉子回答:“一路南下,星夜兼程。人不停、马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