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人,我们走吧?”黛绿在望着京师的方向,“这是个多事之秋,或许京师里还有很多难题正等待着我们去解决呢!”她想到的是“塞北一窝蜂”虽破,尚有最狡诈的“蜂后”在逃,而且京师里更有“搅动一池春水”的权相。所以,她完全有理由相信,看似平静安稳的京师深处正孕育着足可毁天灭地的暗流。
梁失翼皱皱眉,微笑似乎也变成了苦笑:“不错,还有很多难题。还有温门弃徒温求欢……”正是由于“温求欢”三个字令他的微笑变得异常苦涩,“一弟、十五弟,咱们回京!”
梁初一喝道:“起轿,大人回京——”但那八个轿夫竟然一动不动,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吆喝。梁初一掠过去,向隔得最近的一个轿夫肩头拍了一掌:“喂,起轿,该走了!”“砰砰!”那个轿夫胸前突然炸出两道血花,立刻将这个矫健汉子的前胸掏开了一个巴掌大的空洞。但这个汉子的身躯兀自屹立不倒,只是脸色早就灰白一片。
“小心!”梁十五大叫。梁失翼骤然再次飞离大轿,翻身再看,“毕毕剥剥”数声乱响,其余的抬轿汉子也都前胸炸裂而殁。
黛绿想到雷弃那道凄厉的眼神,五脏六腑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开始不自在起来。这只是她作为一个局外人的观感,那道眼神直接攻击的目标是梁失翼。那么,梁失翼的感受又是如何呢?她思虑着,不知不觉将眉头皱成了一道美丽的皱纹……
黎明的一场若有若无的薄雾,令紫鹃感到淡淡的怅惘跟压抑。紫鹃扶着窗,向楼下那株孤单的老梅望去。枝头绽放的花经霜尤清,在微微的风里微微地颤着,“唉——”紫鹃忍不住叹气。她的心如同枝头的花一般孤凄且充满了期待。
“如果你来,第一眼见的是我,会不会也有一点点的心动?”紫鹃低语着。她知道自己的美丽,也知道这样不被人欣赏的美丽像落花很快便会生于尘而归于尘。但她无奈,恹恹离不开自己——“或许,这就是命?”
“我爱的人不爱我……”她想象梁失翼自小院外轻启门扉进来,停步在那株老梅之下,仰面向楼上望。白衣胜雪,浅笑如风,悠悠的落梅拂了他经历风雨的双肩……如果她想念中的那个人肯多看她一眼,多为她留一晚,她愿做无意间跌落在他肩头的梅花……
“紫鹃——”有人在叫,紫鹃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果然是梁失翼已经站在楼前树下。紫鹃快步跑进去叫醒恹恹,她的情绪马上快乐得要开始沸腾,像第一次偷偷啜吸了醇酒的女孩子。
恹恹披了貂裘出现在蜿蜒楼下的小厅,梁失翼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握住恹恹苍白手腕:“我只出京三天,你的气色怎么会这么差了?我给你拿来的天山雪莲没有按时服么?”他看着恹恹,脸上现出心疼的神色。
恹恹的声音有些飘忽和微微的冷淡:“我服了一些,只是味道有些苦,我不太习惯。”她还没有梳洗打扮,所以鬓边的发丝有些凌乱,眼角腮边似乎留着淡淡的泪痕。她太瘦了,也太萎靡,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令梁失翼恨不得敞开自己的怀抱给她一些真正的温暖。他是京师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铁腕人物。他的心很冷也很硬,对待敌人残酷无情——但每次当他面对恹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病弱的恹恹就是他的全部,刚刚晨起的恹恹像一块未经开凿、未经世俗污染的璞玉,每个动作、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了令他疼惜的味道。
“天山雪莲怎么会苦呢?”他赔着笑,扶着恹恹在一张铺了厚厚的锦垫的椅子上坐下来,“我亲口尝过了,一点儿都不苦,你可以再试试的。”
恹恹摇摇头,看着梁失翼的神色有些飘忽:“你出京三天,已经找到温求欢了吗?”她的病是去年重阳节时,梁失翼在瓦子巷卓颜楼跟温门四大高手一战被“毒蝶”温求欢的“销魂蚀骨”所误伤。梁失翼一直以此自责,并发誓要抓到温求欢,拿到“销魂蚀骨”的解药。
“没有——”梁失翼的眼睛里重新有了亮光,“我虽然没有抓到温求欢,但我已经找到了解你身上的毒的方法。”
“哦?”紫鹃正端了茶进来,听到梁失翼已经找到了解毒的方法,面露喜色,“梁大人,您真的能够解得了小姐的毒吗?”
梁失翼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世间只有忘情水才可以解得了‘销魂蚀骨’的毒。最迟在今晚,我就能够拿到忘情水,然后配合我的‘镜镜神功’,一定能够解了恹恹身上的毒。”他用炽热的眼神望着恹恹,“恹恹,等你的身体好了,就嫁给我做我的新娘好么?”这是他第一次向恹恹说这句话,其实两个人虽没有夫妇之实,但早就把自己的心交给了对方。
“忘情水?”恹恹站起来踱近门口,向院子里的老梅望去,突然喃喃地道,“紫鹃你看,那满地的花像什么?”残雪经霜又化更是颓唐得不成样子。所以,纯洁的花落在一片污浊上,令人忍不住心痛。恹恹想了想,突然道:“我记得书上说,将梅树上的第一场雪扫下来储存到坛子里,然后深埋在同一株树下。到三年之后用这样融化出来的雪水煮茶,加入当年冬天落下的第一瓣红梅,梅花会在茶中永远绽放不败,也不翻倒蜷曲。这种茶有个名字叫做‘风掣红旗冻不翻’,对不对啊梁大人?”她总是叫他“大哥哥”或者是“翼哥哥”,他是她所有的倚靠,无论叫什么都是一样的,但现在她的这句“梁大人”显得非常冷漠,也带着说不出的嘲讽意味。
当梁失翼听到“风掣红旗冻不翻”这七个字时,眼神里陡然掠过一丝深深受伤的神情:“恹恹,你怎么了?”
“哈哈哈哈——”恹恹笑得有些轻喘。整个冬天,她都没有如此放肆地笑过了。所以,她还没有笑完,已是声嘶力竭,额上也已青筋暴跳。蓦地,恹恹一口暗红的血喷溅出来,将自己名贵的貂裘跟紫鹃的半边锦袄染得一片触目惊心的红。随即,她整个人也软软地向紫鹃身上倒了下来。
“恹恹!”梁失翼跟紫鹃同时大叫着。梁失翼掠过来,双掌覆盖在恹恹瘦弱的脊背上。他的“镜镜神功”发出一股强劲暖流,向恹恹身体里灌输进去。恹恹的脸色惊人得惨白,幸亏有紫鹃搀住她,否则只怕早就摔在地上。“镜镜神功”果然有效,稍过了一会儿,恹恹已经呛咳着醒转。
待梁失翼抱了恹恹小小的身体到卧室躺下再次回到大厅,他脸色阴郁地向紫鹃问道:“我出京这三天,小姐可曾见过什么客人么?”
紫鹃皱起了眉头:“没有,自大人出京,小姐始终都呆在蜿蜒楼上,根本没出楼门半步,更没有什么客人来访。”梁失翼脸上的疑惑更深。他望着院子里的老梅,想到“风掣红旗冻不翻”的句子,隐隐感到有些不妥,但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大人,忘情水真的能解得了小姐身上的毒么?”紫鹃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一定能!一定能!”梁失翼重重地回答,似乎是在发誓一般。忘情水,是他最后的希望之所在,这一生,若不能救得了恹恹,不能跟恹恹长相厮守,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四 深坐蹙娥眉
夜已深,黛绿匆匆行经风雨楼。她抬头向上望了望,往日里热闹喧嚣的风雨楼此刻竟然冷清得刺人眼。她依稀记得当日在这楼下遇见马车里的雷挽,以及雷挽怀里抱着的“天机”。那个令她不安的疑虑又重新浮了上来:“雷挽到底去了哪里?‘天机’又何在?还有,隐藏在梁失翼、梁初一和梁十五面纱后面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突然之间,她感觉有三双眼睛盯在自己背上。这种感觉跟在无名小桥时感觉到的一模一样。“这个冬天,京师似乎特别得寒冷。”黛绿心里不由得这么想。内忧外患,国难当头,谁能扛得起这面摇摇欲坠的大旗?她当然不希望那个挺立出来扛旗的会是自己最尊敬的诸葛先生。先生已经渐渐老去,他的旧伤叠着新创的身体又能再抗得了几番风雨?长街寂静,她突然想把自己狠狠地灌醉。可惜,一个人越是想喝醉时就越不容易醉。
长街的尽头,有一盏灯寂寞地亮着,似乎是专为黛绿此刻的心情亮着一般。灯光的后面有个佝偻的老太婆一个人坐着,似乎已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但黛绿疲惫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揉着眼睛站起来:“姑娘,要不要来一碗又热又香的馄饨?”
黛绿看着这个同样寂寞的老人,“难道她没有自己的家么?”她又在苦笑,“自己岂非也是一个没有家的人?诸葛神侯府非自己的家,偌大的京师哪里才真正称得上是自己的家?”她想了想说:“好,来一碗。”
有生意来的时候,老太婆高兴得喜笑颜开,连已经僵硬的腰身都扭动了起来。黛绿知道恐怕今晚自己是她唯一的客人了,看着老太婆在快乐地烧火煮馄饨,心里蓦地想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辛酸句子。
馄饨端上来,飘着动人的鸡汤的香味,老太婆用围裙擦着手,热情地望着黛绿:“快趁热吃吧,里面我给你加了好多香料!”
黛绿抽了抽鼻子,果然,面前的大碗香气扑鼻。黛绿抬眼,看见老太婆充满了期望的眼神跟不再年轻的脸。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真的很香,谢谢你。”老太婆头上围着一块破旧的头巾,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旧得不像样子,有好几处翻卷着露出里面的棉絮来。
“姑娘,”老太婆依然在用破围裙擦着自己的手,“我的馄饨是这条街上最有名的,快趁热喝吧。我保证你喝过一次之后还会总记着来这里的。”她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面闪着淡淡的油光,颧骨上还蹭了两块小小的煤灰,显得越发穷苦可怜。“喝吧,喝吧……”她喃喃地说着,退回到灶台旁去坐在一个破烂的蒲团上。
黛绿捧起热乎乎的馄饨,叽里咕噜全倒进肚子里去。其实,她喝下去的不仅仅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馄饨,还有这个冬夜里孤寡老太婆看着她时的满腔热情。也许,对于寒夜孤单的人来说,这种热情才是他们急切需要的。
黛绿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灶台上,轻轻转身离开。这块银子足可以够这老太婆生活半个月的了。老太婆倚在灶台旁边蜷缩着似乎在打瞌睡,并没有听到黛绿离开的脚步声。黛绿走了不过三十步的样子,心口突然一痛,禁不住“哎哟”一声捂住心口弯下腰来,靠着一面冰冷的墙想站住。但她站都站不稳,慢慢滑落到地上,蜷曲着身体倒了下去。
火光再起,等“老太婆”掠到黛绿的身边,早就变成了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美艳女子,身上还穿着老太婆的破旧衣服,显得极为不相称。
美艳女子伸手捉住黛绿的胳膊,把她拖了起来,向暗巷里走去,边走便自言自语:“杀了我手下八个人的黛绿原来也并非是三头六臂,一碗黯然销魂饭就把她放倒了。”她的腰肢跟在大方塘被梁十五刺杀的细腰蜂一般纤细,只是她的年龄要比细腰蜂大一些,更富有成熟女子的味道。
“死一个人,你不就可以少分一份钱?”一个尖锐的声音在暗巷里叫起来,“少了八个人,至少你可以少分八份钱了。”
美艳女子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是蔡相麾下的‘四小天尊’薛先生么?”在暗影里站着的一个佩剑的瘦削人影瞬间动了一下,躲到灯光映不到的更黑暗处,身体飘忽得像一条在风里不能自主的柳条:“我就是薛依。蜂后,你现在可以走了,剩余的事情交给我来做!”
原来躲在暗处的就是权相蔡京麾下“四小天尊”之一“不忍别剑”薛依。四小天尊其他几人分别是:唐门唐甲、乌刀龙爆、黑心小幺。
红颜四大名捕声名远播,于是,四小天尊扬言要用她们的首级来做自己向上爬的阶梯。这些话黛绿当然也听说过,只是却没想到他们敢悍然跟西北一带最恶名昭著的“塞北一窝蜂”联手。
蜂后赔笑:“薛先生,你看能不能让我随你一起去面见蔡相。他答应销毁‘塞北一窝蜂’所有罪案记录,然后我就可以洗手重新做人了。”她脸上带着谦卑得足以让任何男人心软的笑。只是,薛依根本不为所动:“蔡相日理万机,哪有空闲来管你的事?至于‘塞北一窝蜂’的罪案记录,只要你归顺在蔡相门下,还有什么人敢动你?”
蜂后脸上的笑容开始僵硬:“我只是想见蔡相一面,这个要求该不过分吧?而且,我要送给蔡相的可是红颜四大名捕这件大礼呀!若要我走也成,只是,我要把她一起带走,在得不到蔡相的亲口许诺前,我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的。”蜂后早知道权相蔡京翻脸无情、轻诺无义。薛依的目光得像浸了冰水的剑:“这么说,你是执意不听从蔡相安排了?哼,看来你也不用回塞北去了,今晚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