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惊心。
岁月惊心。
这丧天荡上一声轻轻的咳,也——惊心。
它是从那雪一般白的豪华马车上低垂的轿帘里传出来的。
咳声,象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小小的感叹号,轻轻地从帘幕深处滑落出来。
咳声也是命令。
雪色马车上垂坐的马夫蓦的睁开了双眼——
却原来此人双眉、须发皆白,低垂双目的时候不露一点异色,但一睁眼,漆黑的眸子中一片精光闪烁,他扬手发动了手中驭马的七尺余长鞭,横截三名骑者的攻击。
袭击发动在先,咳声在后,而此人的解救行动更为落后,但他这一出手,就将三人的攻击化为无形——
雪刀受阻、快剑停滞、爆发的暗器却全部钉在了长鞭的鞭梢之上......
三匹骏马奔袭至此,尚全部在疾驰中,袭击落空,骏马的奔势也皆为此人的一鞭之威力尽阻。
轿帘深垂出轻轻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雪刀郭白、夜雨唐放、快剑朱颜’不愧是取暖帮最出色的三侠少,这么精彩的联手袭击可能整个京师都不多见了罢?”
此人只不过说了这寥寥数句,已经微见喘息,似乎身体大病新愈、体力不支。
而出鞭的汉子此时又垂下了双眉,静静地一声不发,似乎刚刚出手拦截暴风般袭击的动作与他毫不相关一般。
三匹马上,刚刚落在后面发出闪电般快剑的骑者道:“多谢谬赞,轿中可是南宫世家的无雪十四公子么?咱们取暖帮的帮众可是久仰了!”
却是一个清脆激越的女孩子的声音。
轿中人道:“朱颜姑娘言重了,姑娘的快剑倒是精进了不少。”
此话无疑就是承认他本人是武林四大世家里“南宫世家”的十四公子南宫无雪。
这骑马的姑娘既然是“杀鸡取暖帮”帮主朱烬没唯一的女儿、三大侠少之首的“快剑朱颜”,那么其余二人必是“雪刀郭白、夜雨唐放”,此时二人出手受阻,都沉默不语,况且两个人都不是太擅辞令。
朱颜向刚刚出手的车夫抱抱拳道:“小侄女回去一定禀报家父竟然在丧天荡上受到‘雪山狮子’贺六叔对我们小辈们的指教,家父必定也深感荣幸之至。“
此话虽说得极为谦恭,但其含意却是:“杀鸡取暖帮”跟南宫世家、跟驾车的车夫“雪山狮子”贺墟瀚这一深怨是结定了。
“杀鸡取暖帮”帮主朱烬没之为人鼠肚鸡肠、含怨必报,为此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雪山狮子”未语,仍然是轿中人南宫无雪道:“朱姑娘请便罢。”
他的声音虽轻、气息虽弱,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令人莫敢不从的威仪。
三匹快马载着“杀鸡取暖帮”三侠少向京师方向直驰下去,急骤的蹄声很快沉寂下去。
雪色马车织金绣银的轿帘轻轻地一挑,露出一截雪藕般的腕子来,洁白细腻、骨肉匀停,而腕子上套着的三个金光闪闪的镯子随风轻轻荡着,更显得妩媚动人。
这边抱着马鞭的车夫直看得痴了,刚刚先是被三名杀手的攻击吓得半死,而后见到这轿帘下美丽的腕子,直爱煞到心眼里去,暗暗想到:此生若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就算折寿三十载又有何憾?
想着看着,嘴角的口水忍不住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驾车的“雪山狮子”微垂的眉皱了皱,蓦的挥手一拂,隔着丈余的距离把这边的车夫“哎呀”一声直跌到路边的泥沟里去。
挑起轿帘的当真是个十分明艳动人、而且有十足女人味的女子。
刚刚快马奔袭的“快剑朱颜”跟她比起来不过勉强算是个乡下来的粗鄙使女罢了。
她探身向外望了一望,皱了皱眉,想必是对满地的泥泞十分厌恶,回头道:“公子要亲自下车么?”
她的话音清脆,每说一个字鬓上的环佩就叮咚作响,更显得娇媚可人。
轿中人又咳了一声,没有说一个字。
驾车的“雪山狮子”连忙跳下车来,将一大块雪色的地毯轻轻铺在车前的地上。
这地毯的质地与编制工艺也极为精美,想必是来自波斯一带的外域精品,然而他将它铺入泥泞之中,却连眉头也未皱一下,能有这么大排场奢侈的除了南宫世家的无雪公子之外想必再无人可以做到了。
有一只细瘦的胳膊轻轻搭在刚刚这女子的肩膊上,这女子细声道:“公子,小心一点,外面风大。”
南宫无雪轻轻移步下来,他是个清瘦的年轻人,身体显得非常之单薄。
他的脸更是白得惊心,他的身体也纤弱得惊人,他的两只手更是青筋暴露、而且不停地在轻轻颤抖——可江湖上有几人敢轻视他、敢轻视他的这一双颤抖的手?
绝对不会超过三个人。
只因为,他是这一代执掌南宫世家的少主无雪十四公子。
“雪山狮子”的神态已经开始变得恭恭谨谨,垂手侍立在南宫无雪的身侧,为他遮挡呼啸的北风。
南宫无雪向“雪山狮子”道:“谢谢您,贺六叔。”
他的神态非常之谦和,温文有理。
然后拱拱手向已经没了车夫的骡车轿中道:“轿中可是名动京师的新月姑娘么?”
他只不过刚刚做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开始轻微地喘息了起来——难怪,他是个病人,他是有名的“病神”南宫无雪。
一身是病,一身武功,无一刻无病,无一刻无神。
他的全部的病就是他的全部的武功。
他像极了一个人,一个已经给权相蔡京权力集团消灭了的人,一个抱枕安天下的人。
那人已死。
而南宫无雪是不会死的。
他们之间的区别就是那人入江湖、管江湖事、为兄弟出头、为天下正义出头,所以先成了权相的眼中钉、肉中刺,令权相食不安、寝不寐。
所以,那人死了。
南宫无雪不同,他只不过是半个江湖人,只管半个江湖事,也即是自己南宫家的家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醇酒美人、香车宝马才是他的最爱。
所以,他是不会死的,要死也是给美酒醉死、给美人爱死、给凳徒子羡慕死,但,绝对不会给别人杀死。
他来了。
新月呢?
骡车上的小轿帘子微微地在风里抖着。
帘后的人是不是新月?是不是已经连遭追杀、袭击、已经疲惫不堪再难经风雨的新月?
南宫无雪微微笑了一下道:“无雪受京师蔡相所托,向新月姑娘请教一招,姑娘既然不愿移莲驾相见,请恕无雪要得罪了。”
轿中仍无动静。
南宫无雪回身道:“杖来。”
车上的女子双手捧着一条通体雪白的短杖递了给他。
一杖在手,南宫无雪的身体突然如标枪般立得笔直,他的手不再颤抖,眉宇间的萎靡之色顿消,代之的是如雪的杀气,映得他身侧的贺墟瀚眉目生寒。
一杖,仅仅一杖。
一招,仅仅一招,足以令北风失色的一招,南宫无雪已经发出了他的“溯雪神杖”。
溯雪神杖,逆北风而行之、逆暴雪而冲入、逆天地一切正理而疾走——这一招叫做“白眼”——
不理江湖事、不管世人青白眼,我即是我、我行我速......
一招发出,丧天荡的天突然变了——
天地变色的一招,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瘦弱的年轻人能发出如此声势惊人的一击。
杖风一起,已经将骡车的轿帘卷起,有人在那一杖里突然轻轻地“噫”了一声——错,应该是有三个人同时在惊奇地“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