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东家道,“我带人出来时尚好,就是不晓得以后如何。”

林靖把霍东家肚子里的东西都问出来,便打发他下去歇着了。林靖不屑,“真是乌合之众。”

徒小三道,“他们原都是商贾出身,商贾之人,最重利益,少些血性,也是正常。”

徒小三说这些江南豪族少些血性,但,江南这一场叛乱,却是将关大将军拖在江南长达九个月,表现出的那种强悍到可以与朝廷正规军相抗衡的战力与坚毅,霍东家都打算,是不是回江南看看了,林靖与徒小三道,“如今主持战事的,必是阿容姐无疑。”

徒小三也说,“非穆姑娘无这等才干。”

林靖道,“不如打发人南下瞧瞧。”

徒小三道,“先让水离南下走一遭,探一探形势。”

林靖补充,“请姐姐也派几个心腹人,与水离一道。”

二人商量片刻,此事就此定下。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

战事之一

霍东家没想到, 他这刚刚千里迢迢的带着一家老小过来关外, 结果,立刻又要给人带江南去。要命的是, 林靖与他提及此事, 霍东家还不能不应。

好在, 并不是叫他孤身前去, 还有林靖派的人跟着。说来,水离与霍东家还算老乡哪,只是,水离以往是在漕帮,霍东家则是在盐业和金融业打转, 并不相熟罢了。不过,都是淮扬人,二人都是善交际之人, 略说几句,就显出几分熟稔。

林靖的意思,就江南这些个豪族, 如霍东家这样的,江南尚未露出明显败相, 就能带着一家老小的过来关外,可见如今江南局势了。只是, 在关庭宇攻下江南之前,如果江南豪族需要帮助,适当的一些, 他们可以提供。

林靖有此打算,不足为奇。因为,霍东家与林靖相识这许久,他对林靖的认知非常清楚,知道林靖一向精明过人,今江南苦战,林靖若不趁机捞上一笔,也便不是林靖了。让霍东家意外的是,林靖徒小三原是抗倭的人,不想,原来,这二人与倭匪的联系竟如此紧密。因为,此番他们南下,走的并非陆路,而是乘船走的海路。

而且,是张夫人与他们同往。

去江南前,林靖徒小三自然要将接下来的打算说与张夫人,张夫人于江南战事不十分清楚,不过,关庭宇大名,纵是张夫人这样的妇道人家亦是如雷贯耳。张夫人道,“怪道江九会跑到关外海域来寻营生,若是关大将军亲自领兵,江南形势怕是要不好。”

徒小三道,“大将军用兵如神。”

林靖道,“就是可惜了的,未遇明君。”

张夫人煮好茶,分了三盏,递林靖一盏,道,“其实,我有些不解。”

“姐姐请说。”

张夫人想了想,道,“以往在王府,我也时常听人说,皇帝不大好之类的话。可是,后来,王府称帝,还是叫陛下的大军打败了。拿我们在海外的这些势力来说吧,先时,很有几拨大势力的头领,说来,以往也没把江南军放在眼里。可是,朝廷说抗倭剿匪,这也不过三五年的光景,先是肃清的浙闽海域,后来,淮扬一场大战,更是令海外多少势力就此葬送。我有时就想着,朝廷,也没有人们想的那样不堪一击。”

张夫人这话,颇是中肯,而且,她说的不急不徐,心平气和。林靖道,“姐姐,你要这样想,朝廷再不济,他的文官,多是出身三甲进士,这些人,虽有官场上贪鄙受贿之人,可也有忠正廉明之士。朝廷的武官,如关大将军,这是百战大帅,更是当世明将。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了。可你想想,虽则平金陵王之乱,又有剿倭匪之功,为何江南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战乱?”

“我听说,这次是因为那郑总督行事刻薄了些。”张夫人抿一口香茶,道。

“做皇帝的人,文武平平都无妨,关键是,必要有用人的眼光。郑总督,便是陛下一等一的心腹。”林靖道,“这些江南豪族,原是谢家的狗。陛下因是过继之君,在朝根基不深,他继位这些年,没有一日不想收江南之权。所以,第一次金陵王叛乱,是皇室与宗室的较量,那一次,陛下胜了。第二次平倭之战,归根到底,是陛下与豪门权臣之争,原本,陛下也胜了。可是,他太心急,太心窄,他担心江南军挟兵自重,担心章总督功高盖主,所以,急不可耐的调了江南军去两广平乱,再将江南第一功臣章总督调到了直隶为总督。皇帝陛下以为,只要章总督一走,江南军一走,他便可以腾出手来慢慢的收拾江南的局势。但,他眼光不好,用错了人。”

“郑总督,不过一酸生小人矣。”林靖道,“江南这些豪族,几世豪富,根深叶茂,岂是区区一个总督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便能收拾的了的。不要说郑总督,只要想一下,以章总督之才干,权掌浙闽二地,当初为了剿倭,都没动当地豪族,便可知,这不是可轻易触碰之事。而陛下,因剿倭太过顺遂,他对江南判断失误,误会章总督,方引此滔天之祸。”

“不过,误用人,不过小误,若能及时止损,未尝不是英明之主。可是,因他心胸狭隘,令功臣寒心,章总督自尽。郑总督收拾不了江南局势,如果当初他肯回护章总督,此时着章总督下江南平叛,何需要远调关大将军来此。”林靖道,“就是再退一步,只要章总督还在,三哥想收拢江南军,便远没有今日这般容易。是皇帝陛下自己,自断臂膀,自作自受。”

张夫人听到最后一句,不由看林靖一眼,这么说,章总督之死,于他们还是有益的。林靖似是看懂张夫人的眼神,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张夫人低头,抿了口茶,继续问,“江南之事,若阿靖你来办,当如何?”

林靖道,“江南这些豪族,说他们难对付,是因为,他们本身在江南经营多年。就像一棵大树,扎的根深了,你想砍掉它,纵是有再锋利的刀,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功夫,必要徐徐图之。”

徒小三道,“姐,你看这世道,就是皇帝换了人,许多大族,依旧是该富贵的富贵,该荣华的荣华。就是咱们,到一地,对当地士绅,也要略客气些的。哎,有时我想,便是江山倾覆,皇族灭绝,也许到那时候,大族依旧是大族。”

张夫人感叹,“未尝不是如此。”

林靖笑道,“倘明君在臣,便是君强臣弱。倘昏君在世,便是君弱臣强。有些家族虽较皇室长久,但,也有更多的家族因皇权一句话便连根拔起的。皆看掌权者是贤是愚了。”

许多事,是注定没有一个结论了。

待霍东家与水离到了江南,张夫人并未登岸,仍是泊在海上。霍东家原就是一伙的,再与几家人说明水离的身份,还有穆秋亭这样以往受过彭家恩泽的人,纵是经年不见,也不至于认不出水离来。

再加上有霍东家的周旋,彼此间颇是和气。

这拢共不过六家人罢了,以徐家家主为首,大家倒是有不少共同话题。尤其,水离家里就造过朝廷的反,不然,水离不至于后来逃到关外去。徐家主道,“以往,我与彭老当家也是旧家,彭家当家为人,那是没的说,最是忧国忧民。那一年,江南闹灾荒,多少人投奔了彭老当家去,只要去的,老当家都会给口吃喝。便是后来,也委实是没了活路…哎,先时我还说,彭老当家这样的侠义之人,不能无后人在世,今见阿离你这般出息,老当在于九泉之下,也当能瞑目了。”

水离道,“想是家父保佑,让我得以保存性命。今知江南之事,大将军有些不放心,他若是亲自过来,又怕你们多心,遂先谴我过来问侯。”

徐家主心下一动,问,“可是林大将军?”

“正是。”水离道,“朝廷原是要派林大将军下江南平叛,毕竟,林大将军于江南熟悉。朝廷诏书到了北靖关,林大将军问朝廷,章总督安在,拒不出兵。”

众人皆纷纷感慨,“果然是大将军啊!若有章总督在,江南焉至于此!”倘不晓得说这话人的身份,当真得以为他们都是朝廷的顺民呢。

别看这些个人因着章总督当年靖匪各有损失,而且,那几年的损失加起来,绝对不是个小数目。但,很奇异的是,或者是郑总督带来的强烈对比,这些人说起章总督,皆未有什么恶言。徐家主心下略一寻思,想着这位林大将军能着水离过来,且先时拒绝出兵,肯定不是朝廷一路人。徐家主便问了,“不知阿离你过来,可是大将军有什么交待?”

水离正色道,“大将军说,江南是你们的地盘儿,他来是不妥的。你们几家在江南之事,他能帮到的地方也有限,派我过来,一则是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若是大将军能办到,不会袖手。二则,大将军还带了封信给我,令我交给几位家主。”说着,水离便自怀中取出一个锦匣,上前奉予徐家主。

徐家主接了,锦匣子里静栖着一封信,打开来,只是短短的一行字,徐家主看过后却是精神为之一振,想着这林大将军果然不愧宿将,这样毒辣的主意都能想出来。

水离此番过来,非但送给了徐家主一个绝纱的主意,还带回了一个大订单,以及半船金银七八船的货物,称得上满载而归了。张夫人头一回见识到如何发战争财。

张夫人回去时一路上还寻思哪,倘是把关外刀剑卖给江南,以后关外兵械未免短缺。待真正回了关外,操作起来,张夫人方晓得,她弟弟与林靖根本没打算出售关外军的兵械,他们拿着这些金银,买通了鲁地将军,与鲁地将军做了回大生意,将鲁地新配备的兵械作价卖给了江南叛军。如此,不过一来一回,所赚银钱数目,就不提了。

何况,能做的买卖还不只兵械,粮草什么的,只要有钱赚,还怕这生意没人做吗

张夫人心说,怪道林靖不知她身份时,是死活都要作媒拉纤的给她介绍男人。原来林靖打的是这等主意。

林靖做这战时生意做的风生水起,连海上有名的另一位倭匪头子江九,都托人与水离取得了联系。水离寻徒小三问此事时,徒小三很是豪气,“你先去见一见这位江头领,观一观此人性情,看可值得一用。”

江九哪里只是值得一用,江九还要把闺女介绍给徒小三呐。

只是,徒小三眼下的心思可不在娶妻上,他与林靖,皆盯紧了晋地雁门关,只看可有蛮人来犯!

蛮人未见有来,但,一封封自边城到朝廷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徒林二人心下晓得,看来,蛮人当真是有所动作了。徒小三道,“朝廷若是就此调回关大将军,江南那里,怕就要叫那几家站稳脚跟了。”别看徒小三与江南的交易赚的盆满钵满,他并不愿意看到江南为几家豪族所占。最好的局势便是关大将军与江南豪族旗鼓相当,如此,双方彼此消耗,最有益于关外军。

“不会的,这个时候调回关庭宇,江南用兵岂不功亏一篑。”林靖在室内转了几圈,同徒小三道,“三哥,你要准备一二了。朝廷纵不调回关庭宇,也必然要派援军的。这一回,咱们打援。”

徒小三道,“那岂不是给蛮人做助力,不成,虽则朝廷昏馈,蛮人更不是好东西。不能咱们汉人相争,便宜了蛮兵。”

“又不是叫你与援军生死相搏,打上一场,占些便宜你就回来。”林靖道,“晋中兵自从我大姐夫退下来,便不如以往了。朝廷当是先派晋中军过去相助关外军,晋中军不见得能顶上用。倘晋中军不顶用,那么,眼下能调的,便是京城东西大营兵马。东西大营的兵,还是有一战之力的,他们要往西北去,咱们不劫一道,岂不枉费了天时。老话都说,天赐不予,必受其咎。”

“那成。”徒小三看向林靖,“我就担心一事。”

“什么事?”

徒小三道,“我就是担心,若朝廷东西大营出兵,你有没有想过,领兵的会是谁?”

林靖的思路向来不比徒小三慢,徒小三这般一说,林靖已知徒小三的意思,林靖眼神不避不闪,“不管是谁,就是我哥亲自带兵,你也半点不必客气,最好能给他些颜色瞧瞧!”

“好,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ps:午安~~~~~~~~~~~~~~~~~

战事之二

人都是感情生物。

是人就不可能没感情, 何况林靖这种向来爱憎分明之人。

其实, 与徒小三的犹豫不同,林靖早就想通了的。他与大哥虽则情分好, 但, 立场从来不同。他也是来这世上一辈子, 不能这样窝窝囊囊、藏头露尾的过, 他有他的志向,既不相同,分道扬镳是早晚的事!

张夫人带着水离在海上做生意,林靖与徒小三则准备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林靖绝对是个将朝廷研究的透彻至极的高手,果然, 晋中军先动了。其实,这个时候关外军出动拿下雁门关,并非没有可能, 北靖军却没有动。

北靖军的平静,也引来了林翊的关注。

舒静韵道,“原想着, 先前北靖军竟敢上那等奏章,想是与朝廷撕破脸了。这样的良机, 竟未有所动,也是稀奇。”

“反常必为妖。”林翊的眼睛落在面前大案上平铺的地形图上, 话却是与舒静韵说的,“你觉着,北靖军还未与朝廷撕破脸?”

“破是破了, 可眼下关大将军正在江南平叛,于北靖军而言,天赐良机。他们离晋中不远,晋中那里的消息,怕也瞒不过他们的。我原以为,他们必是要动一动的。”舒静韵的眉梢微微拧起,诉说着心中困惑。在他看来,北靖军绝对不傻,而且北靖军的统领林大将军虽崛起于寒微,于战事却是极有天分之人。这样的良机,北靖军焉会错过。

林翊的视线自地形图移开,转身在一畔的玫瑰椅上坐了,指一指下首,舒静韵一并坐下,舒静韵突然道,“你说,阿靖会不会还在?”

这话却是问得林翊罕见的沉默起来,良久,林翊端起手边有些凉掉的茶抿了一口,口气是再冷淡不过,“当初,朝廷必要说关外军葬送在了野人岭,我便没有附和这种说法,倒不完全是碍于兄弟情分。关外军一向悍勇,段飞羽虽出身叛军,公允而言,亦是难得猛将。除非见到他们的尸身,不然,直接说关外军在野人岭全军覆没,未免轻率。”

“你记不记得,金陵王之乱平定后的第三年,关外军中屡屡出事,不少中高品将领不是查出贪鄙事,便是出外缫匪不慎殉身。可那一场官场风波后,整个关外就迅速的平静下来,至今安稳。”舒静韵身子微向前倾,声音低的只有他二人方能听到,“北靖军与朝廷反目后,我着人悄悄查了关外石总督的家眷,你猜怎么着?”

林翊看向舒静韵,他的面色依旧是平静的,不知为何,心下却是不由一动,舒静韵道,“石总督所有相近家眷皆已离开老家,去了关外。”

林翊一叹,“石总督在关外总督的位子上总有十年了,至今平安,倘关外有异动,必然少不了他这位封疆大吏的配合。”

“我担心的是,如今北靖军的大将军,前江南大将军,可是姓林的。”舒静韵的声音愈发转低。

“林靖并不通武功,这绝不可能是他。”

“可据我所知,这位林大将军身边有一位姓李的秀才,这位秀才曾在泉州立下赫赫战功,当年,皆因清流不满,说这位李秀才手段酷烈,全无读书人的仁义,故,李秀才终未论功。这位李秀才,单名一个青字。李青,立青,便是一个靖字。”舒静韵两指轻揉眉心,却是揉不开心中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诡异,“只是,阿靖一向与朝廷不睦,如果是他,他又为何要南下为朝廷剿匪?”

“为了军队。”

在静寂的唯有二人的书房,林翊的声音并不高,却又似被这寂静的冬夜放大了无数倍,如一记重锤落在舒静韵的耳际心间。舒静韵猛的自椅中而起,震惊的望向林翊。林翊的目光依旧平稳的波澜不惊,“关外军即便能活着从野人岭出来,所剩者,怕是寥寥无几。关外一向地广人稀,当年平金陵王之乱,他不见得会把家底全都兜出来,但,当时关外军足有三万人,怕也是他的大半家业。人口增长不比别的,他要重整基业,必然要重新征兵,可关外没有这么多的青壮,他必然要往他处寻摸人。京城他不会来,连带着直隶等地,都是京畿重地,他如果过来,太容易被人发现。西面有晋中军与边军,也不是他能分一杯羹的。唯江南,历经金陵王之乱的江南,非但远离京师,彼时江南刚经战事,百废待兴,就是先时的本土势力也必要重新恢复的时间。他到了江南,很幸运的赶上了朝廷要平倭的战事。还有哪里比军中能更明正言顺的招到人呢?所以,如果真是他,他不是在为朝廷剿匪,他是在为自己练兵。”

“以战练兵。”舒静韵缓缓的坐回椅中,他震惊的不仅是林靖隐姓埋名的在江南拨弄风雨,舒静韵狠狠的一握木椅扶手,“竟还被他将这支江南第一军带回了关外!”

舒静韵思绪极快,他很快想到症结,“就不知,章总督是不是知晓他的身份?”这话,虽则舒静韵说出,却并非舒静韵最关心的,舒静韵目光微沉,极快的说了句,“如果章总督知道他的身份,还肯自尽,当真是成全了他!”这话,已是疑了林靖与章总督之死相关。不怪舒静韵疑心,委实是,林靖自章总督之死中得到的好处最多。

若是章总督的自尽有林靖参与,难保今江南之乱,林靖没有从中渔利。

林翊与舒静韵的目光交汇在一处,他们同时意识到,这些年,远离京城的林靖究竟成长到了何等的程度。他早不是当初好鲜衣怒马的豪门公子,如今的林靖,已是可在这万里江山翻云覆雨的人物。

饶是林翊与舒静韵这两位同林靖有着深刻情义的人,心惊的同时,亦皆是五味陈杂,说不出心中滋味了。

不过,感情上的纷杂并不会影响林翊的判断与决定,他道,“明天给夏家下帖子,夏家三郎不是回京了么?让他过来,我有事相询。”

“是。”

这一番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便是徒小三也得说,多赖林靖机谋之功。而林翊、舒静韵竟能仅凭推测便猜出其间七分,非极为了解林靖之人,非林舒二人资质不能为也。

不过,眼下也只是猜测罢了。

这猜测,在第二天林翊与夏三郎相见时得到了确认。

夏三郎虽则也是在官场多年历练,但较之林翊还是欠缺些火侯。林翊不论是诈还是问,夏三郎很难不露出破绽。夏三郎轻声道,“他也是好意,想为朝廷尽一份心力。”

林翊不留情面,“若是北靖军没反时,你与我这么说,我信。现在这样说,你自己信吗?”

夏三郎的脸色随之一变,可见其心绪之激荡,良久,夏三郎方恢复了平静,“北靖关为流寇倭匪所破,当时,朝廷要调江南军北上剿倭匪,我在朝上是极力反对的,可是,朝廷哪里肯听。如果朝廷能听,起码江南军回不到关外。”

“你当初为什么不来与我说?”林翊追问。

“为什么?”夏三郎平静的眼神如同平静的冰面,陡然裂出丝丝冰痕,他眼眶慢慢的浸润出一丝红,声音既低且狠,“阿靖是谁,他是为我妹妹报仇血恨的人!这些年,他从没有忘记阿初,从未婚娶!他是我的妹夫,我的弟弟!就是朝廷律法,还有亲亲相隐一条!他隐姓埋名,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为什么要说?我对朝廷的忠心,已经尽了,是朝廷不肯听我的进谏!江南军回到关外,是朝廷自己调江南军到北靖关平叛,北靖关与江南今日之局,不要说江南军,就是我也想问一句,章总督安在?朝廷自己逼死章总督,自断臂膀,怨得谁去?”

“章总督之死,真与林靖无干?你心里从未怀疑过他?”相对于夏三郎的激动,林翊无半分动容。

“章总督当时被浙闽两地总督联名参劾,穆容亲自北上相援,可是,没能拦住章总督。穆容之所以北上,就是江南军去两广前阿靖吩咐于她,若章总督那里有事,让穆容援手。”夏三郎轻轻的叹一声,“阿靖他真是,把朝廷看透了。”或者,章总督平调直隶时,林靖就明白,章总督危矣。

夏三郎语气中有说不出的失望,“林大哥何必疑心阿靖,凭章总督战功,难道入不得阁?你我皆知,自入阁失利时起,章总督已于朝失势。他居直隶总督之位,浙闽两地总督纵有天大冤情,也没有直接上折参劾章总督的道理?难道他们是猪油迷了心,不知用秘折?何况,他们上书后,朝廷没有半点回护,反要章总督上折自辩。章总督彼时不死,更待何时?难道要等到名誉尽毁,生不如死时再死?章总督因何而死,我们一清二楚,就不要往阿靖身上扯了。倘是太平世间,官员清明,百姓安居,阿靖纵是智深如海,怕他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你少时便在军中行走,之后考取功名,外任一方,先时在金陵,曾亲眼见过抗倭之战是何等样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告诉你,那不过是江南一隅,倭匪再凶悍,也不过十数万人罢了。倘一旦天下大乱,将有多少百姓为此流离失所、骨肉分离,更有多少人会做了乱世的无名鬼!如今朝廷在你看来,可能有太多不平事,可是,朝廷在,天下百姓总能有安生日子过。一旦江山不稳,那么离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林翊轻轻握住夏三郎的肩,“你若非朝廷忠臣,当日,何必反对江南军北上平北靖关之乱?三郎,你心里怕是很不好过吧?你心里怕是,恨不能从不知,林靖在江南之事吧?”

“三郎,私情是私情,你心中当有自己的立场才是。”

“我并不是让你与林靖决裂,也不是将你推到林靖那里去。立场从不碍私情,我是不希望你总这样左右犹豫,举棋不定。大丈夫不当如此,大丈夫,当断则断。”

夏三郎问,“若阿靖在林大哥当前,林大哥当如何断?”

林翊斩钉截铁,“砍下他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ps:第二更到,大家可以晚安啦~~~~~话说,写到这种兄弟对决的时候,就超级带感啊~~~~~~

第 272 章

道不同, 不相为谋。

如果为林家兄弟加一句注释, 没有比这句更恰当。

林翊有自己坚持的道,林靖一样有。可悲的是, 以往再亲密不过的兄弟, 便是因各自的坚持, 最终走向陌路。所以, 在舒静韵猜测到林靖依旧活着,并且做出这许多事情时那样的震惊,林翊则丝毫没有半分意外,林靖自幼并不在公府长大,他人生中最初的那段光阴, 是由他们的姑妈林太后塑造。

从林靖杀了陈柒宝的生父兄弟诸人,连夜离开帝都时,林翊便明白, 林靖不会再回来了。

林靖,他的弟弟,从来不是没主见的人, 更不是夏三郎那样心存犹疑、难以决断之人。林靖从来不会这般,在林靖看来, 林靖最令他称道的便是林靖的善断了。林靖是那种任何时刻都会权衡出轻重之人,他的决断, 不会被任何人改变,更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林翊偶尔都不禁想,姑妈为什么会把林靖教导成这样的性情。

而有许多事情, 是注定没有答案的。

因时已入冬,不论是江南的战局,还是边州的战局,都进入了一个平稳期,大家很默契的停下了战事,准备过年了。的确,冬天不是打仗的季节。就是边州,只要往城墙浇上热水,一夜之间,城墙结冰,蛮人便没法子再行攻城。

而且,趁此休战期,交战双方也可暂歇一口气,过了年,好准备明年接着打。

这个年,明显不大好过的。

其实,就是过了年,日子依旧艰难。

朝廷很快收到边州再一次求援的八百里加急奏章,蛮人来势汹汹,内阁已有人提议调回关庭宇,暂缓江南战事。陈柒宝却并不愿意暂缓西南之事,陈柒宝道,“攘外必先安内,江南屡番生乱,到底是何缘故。此番,若不能平息江南,那些个反叛岂不更是张狂。”

便有夏尚书道,“按理,北靖关离边州亦是不远。”

这话说的好不堵心,陈柒宝如何不知北靖关援手边州最为合适,只是,北靖关那一伙子人挟兵自重,阖朝皆知。眼下不过陈柒宝腾不出手,不然,早问罪北靖关了。陈柒宝淡淡道,“没有北靖军,朕一样有人可用。”

陈柒宝单独向林翊问询边州之战,陈柒宝道,“朕知道,当年老公爷便是一腔忠烈,且边州先时为林家世代驻守,卿虽未曾出战边州,但,卿并非没有领兵经验之人。朕只问一句,以东西大营之兵,以卿为将,可否退蛮人?”

林翊没想到陈柒宝会让他领兵出战边州,不过,林翊也未有半分犹豫,他当即道,“臣必不负陛下之望。”只是,林翊担忧道,“只是,东西大营一动,京师未免兵力空虚。”

林翊担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北靖军。

显然,陈柒宝也想到此处,陈柒宝唇角微翘,“卿是担忧北靖军吧?”

“是。”林翊道,“北靖军乃百战之兵,虽则未叛,但,一样的挟兵自重,不可不防。”

“朕巴不得他们趁虚而入。”陈柒宝道,“京师城池坚固,纵是以禁卫军固守,守上半年总够的。若是能以京师钓出北靖军,再死死的拖住它,卿便立刻回援,介时,咱们里外夹击,正可痛击北靖军。”

林翊见皇帝陛下已有主意,道,“想来陛下定有万全之策,如此,臣也可放心了。”

陈柒宝叹道,“什么万全主意,不过是朝中尚有林卿你这样的忠臣,朕方能勉强支撑。”

林翊即将率兵出战边州,家里自然有一番忙碌准备,尤其,林翊还打算带长子林泽一并去。越氏这忙碌中便多了几分担忧,林泽倒是很愿意,跟着他爹出来进去的给他爹打下手。

除了林泽要带在身边历练,林翊还请夏三郎与他一道出征。夏三郎原是与郑总督闹翻回的京城,在京城还没什么具体差使,他虽文官出身,却是更喜武事,林翊相邀,夏三郎很痛快的应了,帮着一并参谋出兵之画。夏三郎直言,“东西大营兵马一旦调离,京中的安危便要格外注意了。”

“放心,京城不必担忧,北靖军一向谨慎,不会贸然出兵,一旦出兵,便坐实反名。何况他如今还等着渔翁得利,倒是咱们这次出征,哼!”林翊将文书签发,递给夏三郎,“经晋中时,一定要小心。”

如果说以往因为林靖性情激烈,个性突出,再加上林靖辗转南北做出的一番事业,在夏三郎心中,原是认为林靖资质较其兄林翊要出众的。但,此次边州之行,夏三郎对林翊这位向来低调的外戚国公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