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帝亲政数年,倒是心胸渐渐开阔了来,一日正是林靖生辰。原本林太后想摆桌酒为林靖庆生,偏林靖身上不舒坦,席面儿只得罢了。昭德帝去慈恩宫请安时,见林靖倚在林太后身畔喝药汤,心里怜意顿起,道,“靖儿已经六岁,想着翊哥儿已过了孝期,他正当壮年,为子,理当为父母尽孝。为臣,亦当为国尽忠。母亲也数年未见翊哥儿,靖儿对他哥哥更是不认得了,不如唤翊哥儿回帝都。母后看,可好?”
林太后想为林靖庆生的用意便在于此,又怎会拒绝,微微一笑,“陛下说的是。”
昭德帝垂眸,唇畔勾出三分笑意,他并不是傻瓜,太后留林靖于膝下,且提及林靖的六岁生辰,所为何事,昭德帝自然猜的出。要说昭德帝心里没有一丝别扭,那也是不可能的。就林翊回帝都之事,昭德帝隐晦的问过大学士唐赢。唐赢道,“臣以为,太后娘娘于陛下有抚育教导之恩,林翊既已守孝完毕,理应召回帝都,亦可慰太后娘娘之心。”
唐赢年方二十五岁,便位居大学士之位,自然是昭德帝破格提拔。昭德帝不拘一格降人材,可见唐赢的本事,人家不仅是书念的好,眼光魄力样样齐全,正是昭德帝心腹中人。故此,唐赢的话,昭德帝多少还是能听进去的。
可惜昭德帝未明白唐赢言下之意:既然要宣林翊回帝都,何不一并赏了承恩公爵?一个空壳子承恩公,能掀起什么风浪?
当年林老公爷战死杀场,昭德帝未追究林家之过,却也未赐爵林翊,承恩公一爵,反倒是搁置起来。
唐赢觉着昭德帝对林家有些大惊小怪,在他看来,即使是林太后掌权的几年,其实林家未有分毫僭越,而且昭德帝年长亲政,不过与林太后有些小摩擦而已。总的来说,林太后于朝廷、于昭德帝,皆是功大于过。尤其这几年,林太后愈发疏懒,并不问及朝廷政务,昭德帝依旧忌惮林家若此,倒是少了些帝王风范。
只是,有些话,心里想想倒也罢了,若是说出来,便是大逆不道。
唐赢没说,不论昭德帝是故意还是另有打算,虽然开口允了林翊回帝都一事,承恩公爵位,依旧被昭德帝捏在掌中,再作考量。
林靖早听林太后跟自己说过兄长回乡守孝的事,他古怪精灵,常问些不着边际的事,譬如,“姑母,大哥哥凶么?”
林太后有林靖于膝下承欢,这几年,笑意渐多,闻言不禁笑道,“你乖乖听话,翊儿自然不会凶你。”
林靖已有六岁,比起同龄的孩子依显瘦弱些,却生的眉目精致,再加上林太后养育细心,他生就聪*敏,眉宇间多一分寻常孩童没有的灵性,大家气派更胜常人。林靖自幼在林太后身边长大,跟林太后向来亲昵,倚在林太后怀里剥了瓣桔子,先送到林太后唇边,见林太后吃了,林靖自己才吃,小大人似的说话,“阿然家里兄长可凶啦,上回阿然跟我说,他还被崔侍卫扒了裤子打屁股呢。”为了强调崔侍卫的凶狠,林靖瞪着一双凤眼,粉认真的说,“都给打肿啦。我就送了阿然一瓶子好药。”
“姑母,你常说长兄如父。大哥哥什么脾性,你好生告诉我,到时大哥哥来了帝都,我去讨大哥哥喜欢呢。”林靖生就七窍玲珑心,这时候就知晓打听林翊为人。
林太后笑,“你大哥哥再好不过的脾气,你懂礼,你大哥哥不会不喜欢你的。”
林靖又跟林太后打听,“姑姑,那大哥哥跟嫂嫂有喜欢的东西不?我有好些宝贝,我想挑了好的给大哥哥和嫂嫂。”
林靖掰着手指算,“还有二哥、三哥和二姐姐,都得准备礼物。”
林太后温柔一笑,揽着林靖道,“靖儿年纪还小,该是哥哥姐姐给你东西才是。”
林靖受林太后教导,并不是小气的性子,道,“我头一遭见兄长姐姐们,也该给兄姐见礼。再说,我又不是没有。”又小声跟林太后道,“我听阿然说,他家里的庶兄都不喜欢他,还会在崔侯爷面前悄悄告阿然的状呢。”甭看林靖在宫里,鲜少出门,但,在宫廷这个最讲究规矩的地方,嫡庶尊卑,你争我斗,林靖门儿清。因林靖知晓昭德帝亦是庶皇子出身,故而都悄悄的说与林太后听,生怕昭德帝多心。小小年纪便有这等心机,并非人授,实乃天赋。
林靖嘀嘀咕咕的跟林太后说,“二哥、三哥都是庶子,大哥哥是我嫡亲的兄长,论理,我跟大哥哥自是最亲的。不过,我以前从未见过二哥、三哥,越是这样,宁可在大哥哥面前失礼,也不好对二哥、三哥不敬的。姑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听林靖说的有理有情,林太后连连点头,赞林靖懂事。
林靖年纪尚小,远未到喜怒无形于色的修为,见林太后赞他,小嘴儿一咧便笑起来。当然,林靖这般打算,你若以为他小小年纪便德智体美劳样样齐全,那也就错了。林靖年纪不大,因出门玩耍的时候少,许多时间,他便用来思考。他完全是那种遵圣人言效圣人行的性子,倒不是他觉着圣上说话做事多有谱,主要是林靖觉着,他先示好显示风范,好叫世人知道他的好。待日后有人对他不好,他翻脸才不会为人诟病。
林靖便将此法授于他的朋友阿然——崔谨然,崔谨然用来对付与他不和的兄弟,果然既在父祖面前得了好名儿,又能出口恶气。自此,崔谨然与林靖关系愈发亲近了。
说到崔谨然,实在是林太后看林靖渐渐长大,却因身子不适而鲜少出门,一个人寂寞的很,宫中虽有适龄皇子,不过因有人私传林靖命硬,宫妃们将儿女看的眼珠子一般珍贵,哪里会令儿女与林靖一道玩耍。于是,林太后便时不时的宣寿康侯家与林靖年纪相仿的嫡三子崔谨然进宫,与林靖做伴解闷什么的。时间久了,两人倒成了朋友。崔谨然但有什么烦恼不好跟人说的,都悄悄的告诉林靖。
林靖偏又是个外头乖巧内里狡黠的人物,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林靖总能给崔谨然出些主意。倒是这宫中之事,林靖并无只字片语的漏与崔谨然听,嘴巴紧的很。
林靖自去收拾送给哥姐的礼物,他自幼在慈恩宫长大,身子不好时,林太后将他抱在怀里放于床间日夜看顾,便是这些年,林靖渐渐转好,林太后多有不放心,便将人安置在她卧室一侧的暖阁里。林靖身边单独有嬷嬷宫女服侍,他的东西,多是奶嬷嬷张氏管着。林靖把事情跟张嬷嬷说了,张嬷嬷笑,“哥儿想的周全,要我说,既然是哥儿孝顺兄姐。林大老爷是哥儿的嫡亲哥哥,自然是最丰厚的一份。二老爷、三老爷逊一筹;姐儿那里,备些首饰钗环就可。”
林靖道,“我箱子里都是玉佩、玩物、金银锞子,哪里有钗环首饰呢?”
张嬷嬷笑,“这些东西,何需动用哥儿的箱子底儿。哥儿吩咐了,老奴自备了礼单,待娘娘过目后,万般皆妥了。就是哥儿跟哪个兄长亲近,额外再添个一件半件,也是有数的。”
“可是这不就成了姑母赏赐的么?”
大宫女丁香听了,不禁笑道,“依哥儿的名送过去,怎是太后娘娘的赏赐?”
林靖听了二人的劝说,思及如今姑母是太后,偏生姑母膝下并无亲子,昭德帝待他总是亲近中透出疏远,就是对姑母,也没多少真心,不过是面儿上规矩情分。这宫中之物,姑姑在一日,他且享用一日才好,也不枉姑母做了太后一场。
林靖眼睛弯成一线,笑着挠挠头,“嬷嬷和姐姐不说,我倒是笨了。”
张嬷嬷与丁香相视一笑,一并道,“哥儿哪里笨了,不过一时没想到罢了。”
林靖见她们去张罗,便又回去找林太后说话去了。刚走几步,隐隐听到外面有女人细细的抽泣哽咽,以及委屈无比的声音,“媳妇不过是略劝了陛下一句,陛下便说媳妇善妒,昨儿个十五都不肯踏入凤仪宫的宫门半步,这叫媳妇的脸往哪儿搁呢…”一番低泣之后,那声音又道,“陛下眼里心里都是善德宫甄妃…娘娘,媳妇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林靖只听得这几句,便转身回了自己的暖阁。不必看他都知道,这是皇后娘娘谢氏又来找林太后诉苦了,话说这谢皇后也是奇怪,自己抓不住陛下,总来找他姑母是什么意思。他姑母又不是陛下的生母,凡事避闲安享富贵尚且有小人见谗,何况陛下床第之事。只要不是陛下遇着活妖精,便是生母也不好多管的。
林靖没兴趣听下言,果然林太后只道,“你与陛下是结发夫妻,皇长子都四岁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要我说,你只管教养好皇长子。你是他的元配皇后,给他生儿育女,他心里没你能有谁?”
“善德宫甄妃…”
“好了。”林太后打断谢皇后的话,道,“妃子是什么?不过是妾,给皇帝解闷儿的玩意儿,你既是一国之母,就要有一国之母的心胸。皇帝每日忙于朝政,想歇一歇,有个给皇帝解闷儿、讨皇帝欢心的有什么不好。你既不能令皇帝开怀,便当放开胸怀,好生赏赐那能令皇帝开怀的妃妾。此方是一国之母的气度。”说着,林太后吩咐道,“张嘉,你去拿些钗环摆设送给善德宫,就说是我与皇后赏赐甄妃的。”
甄妃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其父为一方太守,不过,比起谢皇后的家世便不值一提了。可世事偏就这样奇怪,昭德帝并不喜欢林太后为他选的谢皇后,反是与甄妃投了眼缘儿。甄妃得宠几年,刚刚诞下二公主,昭德帝高兴的很,竟按皇子例赏赐了公主,并将甄妃升为甄贵妃。
甄妃得宠,本就戳了谢皇后的肺叶子。今甄妃不过诞育公主便升为贵妃之位,他日若诞下皇子岂不是要她让贤凤仪宫了!谢皇后因醋而气,不同意升甄妃的位份,与昭德帝争执了几句。昭德帝本就不喜谢皇后,一怒之下,自此不再踏足凤仪宫,更加冷落谢皇后。如今谢皇后过来,实为诉苦。
只是谢皇后也不想一想,不过妻妾之争,林太后又怎会为她出头儿。
谢皇后诉一番苦楚,林太后训斥她几句,又软了声音道,“皇后,你是我亲自为皇帝挑的媳妇。我待你,如同我的女儿一般。皇后,我早与你说过,皇帝是天下之主,凡事,你都要顺着他方好。”
林太后望着谢皇后眼角早生的细纹,再想一想娇媚明艳温柔可人的甄妃,不禁暗暗叹息,若她是男人,也当喜甄妃而弃皇后。女人总怪男人只见新人笑,却从不知在自己身上检讨。昭德帝虽不算什么旷世明君,却也不是昏君,这些年,皇后嫡长子也生了,偏还想要帝王独宠,自己本事欠缺,又喜白日发梦。若不是为了晋国公谢家的面子,林太后真懒得理她。
林太后打叠起精神道,“既便不说你与皇帝,便是民间夫妻,你也是学过女诫妇德之人,怎么连出嫁从夫的道理都忘了?”林太后道,“男人哪个没有脾气,何况你的夫君是皇帝。如今你想一想,你与皇帝这样拗着,吃亏的到底是哪个?你们夫妻不和,便宜的是谁?”
谢皇后扭捏起来,她本就是来求援的,低声道,“母后,儿媳知错了。”
林太后语重心长,“知错,要改了才成。”
谢皇后忙道,“母后的话,儿媳都记得了。”
见谢皇后服了软儿,林太后道,“你好生想想,要如何跟皇帝说,晚上好生备几样皇帝喜欢的饭食。你们多年夫妻,不必我教你吧。”
谢皇后很有几分不好意思,笑,“母后又打趣儿媳。”幸而林太后肯帮忙,谢皇后感激不尽,说了半晌好话,方离去了。
林太后向来省事,只初一十五的令宫妃来请安服侍,寻常无事便养花喂鸟。好容易打发了谢皇后,林太后问,“靖儿呢?”
大宫女紫苏笑答,“先时哥儿来找娘娘,见皇后娘娘在,哥儿便去后头书房念书了。奴婢这就去请了哥儿来陪娘娘解闷儿。”
林太后摆手笑道,“坐了这半晌,我去瞧瞧他。”
林靖早早启蒙,念的却非四书五经,反是多一些游记杂书。林太后性喜游记风情,在林靖幼时便也多念与林靖听。偶有昭德帝见林靖多看杂书,还曾问过他道,“四书五经方是正统,朕看靖儿灵秀天成,好生念书,将来金榜题名,并非难事。”
谁晓得林靖一笑,脆声声道,“陛下,我才不想科举呢。”
“那你想做什么?”昭德帝饶有兴致的问。
林靖想了想,认真道,“东方丹丘西太华,朝游北海暮苍梧。”
昭德帝哈哈大笑,赞道,“靖儿好大的志向。”
林靖喜滋滋地露出孩童的稚气来,道,“我现在有陛下和姑母赏我的许多宝贝,听嬷嬷说可值钱了。我有了钱,待日后长大,便可游玩天下,岂不比考举人进士的快活。”
昭德帝见林靖说出这等歪理,亦不为恼,反是赏赐了他许多东西,遂更加喜爱于他。
林靖看书入神,林太后不令人打扰。直待林太后在他身后站了片刻,林靖方有所察觉。忙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与林太后见礼,又给林太后让座。
林太后笑着坐下,拾起林靖看的书,问,“中午想吃什么,说与小厨房知晓,好让他们提早准备。”
林靖道,“眼瞅着重阳就到了,倒是吃螃蟹的好时节,偏我又不能吃。”说着,一脸泄气又向往的偷瞧林太后。
林太后笑,“既知不能吃,还念叨个什么。”
林靖摇着林太后的胳膊,软软声道,“我今儿一早就去小厨房看了,有上好的大螃蟹,姑母,你也让我闻个味儿呢。”林靖寻常并不去他处,就慈恩宫这一母三分地的转悠,他是男孩子,又正是淘气的年纪,即便因身体原因较寻常孩童稳重,却也是将慈恩宫里里外外跑个遍的。
林太后格外疼他,禁不得他三央两求的,只好道,“不许多吃。”
“我知道的,不信姑母看着我吃呢。”林靖眉开眼笑,他年纪尚小,又是林太后的爱侄,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他的。因身体不好,林靖颇多忌口之处。只是,少年人,总有几分嘴馋之处。
待一时,林太后与林靖姑侄欢欢喜喜的用过午膳。昭德帝的午膳则摆于善德宫甄贵妃处。
甄贵妃生的貌美心慧,很得昭德帝欢心,又刚诞育了她与昭德帝的第一个孩子,虽不是皇子,但看昭德帝亦是欢喜,甄贵妃养育女儿自然用心。更兼甄贵妃刚出月子没几日,身体尚带着几分丰腴,一举一动更添风韵。
甄贵妃与昭德帝说了些小公主的趣事,其实刚满月的奶娃子,能有啥趣事好谈,不过是下人编造奉迎为讨主人开心罢了。甄贵妃顺势道,“不只是陛下与臣妾疼小公主入骨,就是太后娘娘也几番赏赐臣妾与小公主,臣妾感激极了,待小公主大些,臣妾定要带着小公主去给太后娘娘磕头请安。”
昭德帝笑,“你的孝心,太后尽知的。”
甄贵妃又道,“今儿皇后娘娘也赏赐了臣妾。”见昭德帝脸色微凛,甄贵妃顺手捧上一盏香茶,柔声道,“臣妾知道陛下疼爱臣妾,只是臣妾想着,皇后娘娘是陛下的发妻,臣妾的主子。上次,因臣妾之故,令陛下与皇后娘娘不悦,臣妾心里十分不好受。”说着,甄贵妃玉脂般的脸上滚下两行泪珠儿来。
昭德帝怜惜之心大作,忙替美人拭了泪道,“皇后便是那样的脾性,与你有何相干。”
“陛下与皇后娘娘的事,自然没有臣妾插嘴的份儿。”甄贵妃柔声道,“臣妾亦是没什么见识,只是,未进宫时也听母亲说过呢,家和万事兴。这后宫,便是陛下的家呢。陛下与皇后娘娘这样僵着,不说臣妾,太后娘娘也要挂心的。”
“臣妾的一点儿小心思不足挂齿,陛下到底看着太后娘娘与谢国公的面子呢。”甄贵妃柔声道。
昭德帝脸色淡淡,“先用膳吧。”
至晚间,昭德帝果然去了凤仪宫。
甄贵妃自用晚膳,大宫女青石低声道,“陛下一心宠爱娘娘,娘娘何苦将陛下往外推呢。”
甄贵妃眉目浅淡,道,“我何尝不想陛下来我这里,只是太后与皇后赏赐于我,我又能如何。”即使甄贵妃不在乎谢皇后,但,林太后的意思,她不敢不从。
想到林太后,甄贵妃漂亮的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虽是太后之尊,到底不是陛下生母,安享富贵尊荣不够,偏连宫妃之事都要插一手,这手,也伸的太长了些。莫非林太后还以为这是先帝的后宫不成!
一朝天子还一朝臣呢,既如此,就别怪她在陛下面前将事挑明了!
甄贵妃的百般思量不提,倒是林太后听紫苏回禀后,淡淡一笑,并未多说,只令其退下。
转眼间,林翊拖家带口,已到帝都城。
4第四章
慈恩宫长兄见弱弟,甫回家林靖拆大门
林翊的身份有些尴尬,先时他在朝中做个小官儿。父母过逝,回乡守孝六载,这官职自然是没了的。偏偏昭德帝又未赐爵于他,如今乍回帝都,林翊便成了白身。
不过,林翊此人,很是稳的住。即使是白身,他依旧沉稳淡然,不卑不亢的托舅家递了折子。昭德帝见了林翊一面,口头上勉励了他一番,官职爵位提都未提,便令他去慈恩宫去见林太后了。
林靖听说自己哥哥来了,特意换了身宝蓝暗纹织绵袍子,腰带扎得紧紧的,头发梳的高高的,还戴了一只小小的缠丝金冠,纵使单弱些,却透出一种别样的精气神,活脱脱的世家俊俏小公子的模样。虽然依林靖的年纪,一般大红大紫喜庆装扮的居多,对比一下若干年后贾宝玉的装扮便明白了。不过,太鲜艳并不符合林太后的审美,依林太后的性子,哪怕林靖生的单弱,她也没有把林靖养成绵软丫头的意思。
初次见面,林翊符合林靖对兄长所有的期待与幻想:身量高大,面目英俊,眼神坚毅,举止沉稳,当然,对他也挺好。
待林翊给林太后行过礼,林靖连忙在一畔与林翊见礼,口称,“弟弟给大哥哥请安。”
林翊一进慈恩宫便注意到了林太后坐下首的孩童,早已心知是自己兄弟。一别六载,林翊不是不惦念。他一步上前,扶起林靖,上下打量一番,见林靖生的伶俐俊秀,举止落落大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激,道,“都是姑母疼爱。”当年若非林太后接林靖入宫,抚于膝下,哪有林靖今日。
林太后一笑,“一家人莫说两家话…”林靖接下言道,“是啊,不用外道的,大哥哥。”
林靖头一遭见自家兄长,热情的很,捧茶又捧果的照顾林翊,林翊见他小大人的模样,摸摸他的头道,“你自己吃吧。”之后,与林太后说些山东守孝之事。
纵使昭德帝对林家略为不喜,林家到底是山东大户人家,林翊归乡守孝,也没人会不开眼的得罪于他。除却一些琐碎小事,余者实在乏列可陈,不过互道平安而已。
大家都平安,便是福气。
林太后问,“翊儿,你年纪不小,回乡前你在吏部当差,如今有何打算?”
林翊显然早就起复之事考虑过了,道,“谢娘娘惦记,皆看君恩吧。”
林翊这样说,林太后并未强求。林靖站在林太后身畔,手里捏着个桔子揉捏,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午间,林太后照例留膳。
用过午膳,林翊斟酌开口,道,“眼瞅着靖儿已经六岁,他毕竟是外臣之身,宫中皇子年满六岁也要挪出内宫养育。先时臣归乡守孝,娘娘垂怜,将靖儿养于膝下。如今臣既回帝都,想着接他回府,也好延请名师教导,正式进学。”
见大哥要接自己出宫回家,林靖不禁瞪大眼睛,露出惊诧的模样。
林太后笑叹,“皇长子就要入学,看来你是不想靖儿留在宫内给皇子做伴读,一并念书了。”
林翊默认,林靖翘着嘴巴开口,“留在宫里陪伴姑母倒罢了,我才不要给皇子做伴读呢。姑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都说我命硬,怕我会克着他们呢。离的远倒还好些,若是日夜一处,他们打个喷嚏都是我的罪过了。”林靖于宫中长大,他又是个眼利心明的,宫人对他命格的议论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向来傲气,不说而已。皇子公主的都远着他,他也不喜皇子公主,一千个不愿意去给皇子做伴读。
林靖素来谨慎持重,哪里听得林靖这种大不敬之语,当下脸色微沉,斥道,“闭嘴,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本来就是。”在慈恩宫,向来是林太后老大,林靖老二。因林靖聪明乖巧,嘴甜语蜜,凡事有理,便是林太后也乐意宠着他依着他。宫里的排场林靖都见惯了,他人虽小,胆子却大,也不怕林翊,便回了一句嘴。
林翊沉沉的看他一眼,因是太后宫中,并未发作。林靖不以为然,转身扯扯林太后的衣袖,说,“我知道姑母是为我好,姑母想一想,若是我去做伴读,人们会怎样想姑母呢。我避些嫌疑,于姑母,于林家,都好。”一扭脸,偏又说出这等善解人意之语,林翊心中的不悦又稍稍散了些,觉着林靖亦有可取之处。
林太后挽住林靖的手,叹道,“我尚且在呢,便叫你们受这等委屈。”
林靖嬉嬉一笑,为林太后开心,“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我要是还委屈了,天底下就没不委屈的人了。姑母放心吧,姑母在一日,我跟大哥哥就委屈不了。”
林太后笑,“就会拿这些好话哄我。”
“这可是我的心里话。”林靖拍拍单薄的小胸脯,信誓旦旦。
林太后着实舍不得林靖,不过,她是个明白人,眼瞅着林靖一日大似一日,住于后宫,的确不合规矩。想一想,对林翊道,“刚刚入冬,靖儿身子向来不好。你们也是刚回家,府里打扫整理也要些许时日,待明年开春,地气暖些,再接靖儿回去吧,也叫他多陪我些个时日。”
林太后这样说了,林翊自然领命。
待林翊出宫,林靖还自告奋勇的送了林翊一程。不过初入冬,林靖出屋已是大裘加身,裹的跟个毛球儿似的,迈着小步子跟在林翊身畔,很懂事的说,“大哥哥保重身体。”
林翊心下一软,摸摸他暖乎乎软乎乎的小脸儿,温声道,“回去吧,说话行事多留心。”
“知道啦。”林靖拉长调子应下,心说,大哥哥瞧着模样英俊,不想却这般刻板古董,无趣的很。
林翊较林靖年长十八载,当真是吃过的盐比林靖吃过的米都多,如何看不出林靖心里的不耐烦。林翊不动声色,心知幼弟怕是被太后姑母宠坏了,脾性已成,断不是只言片语可以校正的了的。故此,只得按捺心绪,叮嘱他道,“好生孝顺太后娘娘,自己留意身子,莫要令太后娘娘操心。”
“知道啦。”
摸摸林靖的头,林翊便走了。
兄弟两个头一遭见面,林靖嘴里不说,对大哥林翊的意见相当大。而且,林靖并非寻常懵懂孩童,他长于深宫,耳濡目染,已颇有些小心思。林靖觉着,太后姑母再如何疼他,他早晚也得搬回家去住。今日,他在林翊面前这般乖巧,就是为了博个好印象。
毕竟,兄长再好,也不是父母。
这样想或许有些没良心,不过,林靖人虽小,心里却是缜密。何况,头一遭见面,兄长便训斥于他,不大喜欢他的模样。林靖非常担心回家后没好日子过。
他这些小心思藏在心里,谁都不说,反是眼珠一转,另有了主意。
有天晚上,林靖先把林太后哄乐了,忽然装模作样的叹口气,说起回家的事来。他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天真无邪的问林太后,“姑母,家里的床也像我现在的床一样舒服么?我还能用这样好的书桌、砚台、毛笔、宣纸么?被子是不是一样暖和啊?那个,我要是回家用不惯家里的东西怎么办啊?”
林太后何等眼明心亮之人,何况她一手教养出的林靖,焉能不知林靖那几分小心思,拉过他的手拍他一记掌心,问,“你又要做什么怪?”
林靖哪个会认,道,“我舍不得姑母。”四下瞅一眼,林靖心里浓浓的不舍之情升起,扑到林太后怀里,嗅着林太后身上淡雅的香气,林靖小声说,“我从记事起就是跟着姑母,我是真的舍不得姑母。”
林太后抚摸着林靖的脊背,道,“你哥哥就你一个嫡亲的兄弟,怎会不疼你呢?你哥哥像你父亲,生就寡言持重,不喜说笑,其实只是外头瞧着威严些,心地最软不过了。他那日教导你,也是没拿你当外人的意思。”
林靖鼓着腮梆子道,“我受姑母的教导,焉能不知此理?只是,又是在姑母这里说话,姑母待我们如同亲子,难道还要似朝中对答一般,没的生分。”
林太后一笑,“你大哥不过是谨慎惯了的,人各有脾性,有你这样古怪精灵的,自然有你大哥那般老成持重的。他是兄长,你做弟弟的,当敬他爱他,断不能因些许小事便疏远自家兄长,知道么?”
林靖有些吃醋,道,“姑母怎么都不担心我会受欺负呢?”
林太后笑,“你大哥是个厚道人,他怎么会欺负你。莫胡思乱想了,你大哥六年才回帝都,房舍必要整理,待明日我差人去瞧瞧,告诉他如何整理你的屋子,省得你用不惯,可好?”
林靖满肚皮的心眼儿,他之前说一番床啊榻啊书啊本啊习惯啊,便是想林太后介时把他用惯的东西都赏给他带回家,也好显示他在林太后心目中有一无二的地位呢。不想叫林太后看穿,直接差人去林家帮他收拾房舍,林靖怎会不应,当下眉开眼笑。
林太后一指戳林靖眉心,道,“你们是嫡亲的兄弟,靖儿,你现在还小,日后长大要多帮衬你大哥才是。”林靖小小年纪已颇具心机,这里面有林太后的教导之功,亦有林靖自身的天分。否则,若林靖是块朽木,便是林太后有鲁班之能,怕了难以令其成材。
林太后对昭德帝再了解不过,唯盼娘家侄子成器而已。
林靖极有志向,粉粉的小嘴叹道,“大哥哥就是刻板也些,也罢,日后我回家,定会劝着大哥哥些的。姑母就放心吧。”
林太后哭笑不得,道,“你莫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才好。”
很久以后,林靖都会这样形容自己的兄长:道德模范。
其实林靖在外也会装个仁义礼智信来,不过,林靖是装的,而林翊,人家完全是来真的。
尽管彼此性情不大相同,林翊觉着林太后也太宠林靖了些,林靖还未回家,倒是先差了内务府来帮林靖收拾屋子。林翊心里稍有不悦,认为林靖娇气太过,只是碍于林太后之命,不便说什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