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薄嘴皮儿一张,毫无口德,“刘统勋二十年前就这模样儿,皱巴巴的没个舒展时候儿。”接茶,顺便摸一把人家的手,傅恒咳一声,抽回袖子里。

乾隆喝着新到的雨前龙井,“你自个儿也倒一盏尝尝。”

“谢万岁。”

乾隆每天的功课很忙,同小舅子喝了下午茶,小舅子忙去了。他跑去跟亲娘说说他与状元、榜眼、探花间的二三事,先正儿八经的开口,“托皇额娘的福气,今科取仕三百,俱是国之栋梁。”

皇太后笑,“都是皇上的德行,才使百川入海,万族归心。”

母子俩先互相吹捧一阵,乾隆笑着跟他娘显摆,“说起来,因他们都是一手锦绣文章,竟一时难分高下。几位大学士也为难,还是朕想了个法子。”接着说今科状元如何,榜眼如何,探花如何如何,再加一句,探花儿还是咱们满人哪。

灵机一动,哟,跟皇额娘一个姓儿。

他皇额娘立时来了兴致,打听叫什么名儿,皇太后回想起来,“是不是前儿受冤的那孩子。可怜见的,竟有这样好的才学。”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么。”乾隆道。

善保出宫,与董诰、余宣达寒暄告辞,墨烟几个牵马小跑儿的迎上来。

五月有些热了,正中午,好大的太阳。善保眯着眼睛,手遮在额前,无精打采的上马。

“大爷,可是身子不适。要不奴才去雇辆车吧。”刘祥担忧的问。

紫禁城外头,有两棵柳树乘凉就不错了,还雇车,真是有银子没处儿使了。善保摆手,“走吧,回家,我饿了。”

“大爷,奴才带着门钉火烧呢,您要不要先垫巴垫巴。”

善保蔫蔫儿的摇头。

总算从大麻烦中挣扎出来了。解脱了。

墨烟好奇的问,“大爷,不是说您前十么?是一榜还是二榜哪?二榜也没事儿,像大爷这个年岁就考中进士老爷的,奴才是头一遭见呢?谁不说大爷有出息呢。”

刘祥大几岁,心眼儿多,他虽没念几年书,不过爱打听事儿,早跟余子澄那儿打听了个明白,二榜三榜都出了,这次是殿试前十名受宣见驾。换句话说,他家大爷最次也得排二榜第七名,可刚刚出来的那一拨就有七个,剩下的肯定是一榜前三,我的神啊!

刘祥算明白的时候,张大嘴刚要说话,忽然太激动,口水倒灌,呛了个正着。伏在马背上心肝儿肺差点咳出来。

“祥哥,喝水顺顺。”墨痕将水囊递过去。

这没来由的…善保搔着下巴想,怪不得有“喝水呛死”这种死法儿呢,真赶寸了,口水都能呛个半死。

刘祥喘平些,激动的两眼冒绿光,浑身直哆嗦,瞅得善保一阵寒颤,暑热散去。

“爷,爷爷啊,您是不是中状元了?”平常就觉得您淡定,怎么您有这好事儿还愁眉苦脸的吓奴才们呢。

善保见刘祥正常了,一拨马头继续往家赶,“没,是探花。”

唉哟,唉哟!

瞧您老哟,这样天大的喜事怎么还能若无其是呢。

眉飞色舞显着不稳重。

手舞足蹈瞧着轻狂。

您脸上起码带个笑纹儿哪,中探花要都跟您这表情,那落榜的岂不该去上吊寻短了。

刘祥屁股在马背上扭了扭,喜得五官移位,不知道的得以为他才是探花郎呢。咳一声,先干正事儿,吩咐墨痕,“赶紧,快马回去给太太报喜。”声音都在发颤。

墨痕整整衣领,响亮的“诶”了一声,拍马要跑被善保唤住,“叫厨房给我下碗凉面,用小黄瓜丝儿、小萝卜丝儿、黄豆芽儿,冷切的牛肉拌上芝麻酱、辣椒油吃。”

“是,奴才记得了。”

“别骑快马,小心路人。”

刘祥估摸着善保是饿得头晕眼花,怪不得欢喜不起来,低声道,“墨烟,前头细点心铺里给买斤核桃酪来。”先给大爷稳着心。

“不用,我熬得住。回去吃吧。”

“爷,您熬得住,小的们可要挨骂了。奴才们跟爷出来伺候爷,瞪着俩眼珠子瞧爷挨饿,说出去,奴才自个儿都觉没脸。”墨烟笑着驱马去点心铺子买吃的。

旗人都住内城,善保半路垫巴两块儿核桃酪,补充糖份,又喝两口水,终于慢悠悠的到家了。

喜事传千里。

善保中探花的喜信儿随着风儿传了个遍,府里上下大小主子奴才,连门房养的猫都对着善保喵喵喵的叫了几嗓子贺喜。

善保一进院儿,董鄂氏听到声音迎出来,眼圈儿都微微泛红的,拽着善保的胳膊笑,“快,快进来,饿了吧。”

善保揉着肚子,“还好路上吃了两块点心。”

香喷喷的、让人食指大动的凉面已经备好了。

善保洗了手,一口气吃了三碗,才摸摸肚皮放下筷子,赞一句,“味儿比往常的好。”

两个小丫头上前收拾了去,飞燕捧来一盏茶水供善保漱口,笑道,“大爷什么都吃得出来,这面是郑嬷嬷亲自给大爷做的。嬷嬷一手好面食,就是府里的厨子也比不得。”

善保微微讶意,他跟这老太太不大合适呀,今儿怎么上赶着巴结他了?填饱肚子,善保也有了精神说话儿,客气道,“真是麻烦嬷嬷,您操劳一辈子了,有什么事儿吩咐他们去做就得了。为着我的口腹之欲,再累着您,我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郑嬷嬷很为自己以前的眼拙短见自责,沉声道,“老奴是哪个牌位的人,哪说累?能伺候大爷是奴婢的本份。听到小子们回来报喜,奴婢正陪太太说话儿,心里也很为大爷高兴。一碗面而已,奴婢还做得动。”

董鄂氏笑看郑嬷嬷,“不只你爱吃,连你叔叔都爱吃嬷嬷做的面。”

郑嬷嬷望着董鄂氏一笑,感情不言而喻,叹道,“这许多年,奴婢也老了。”

善保摸摸鼻子,算了,各人有各人的情谊。自个儿又不是万人迷,要求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就过分了,起身笑道,“婶婶、嬷嬷稍坐,我去瞧瞧先生,估计他在等我呢。”

董鄂氏点头,“很是应该。去吧。我已经叫人传话给余先生,说你在吃饭呢。”

余子澄听善保说完陛见的事,感叹道,“大善,大善。”

君保也很满足,虽不是状元,探花也了不得啊。

带着善保到祠堂,给兄长上香。心里念叨,“大哥,你放心吧,善保已经长大了,中探花了…嗳,其实本来状元是咱家的…谁叫那起子汉人多事儿呢,硬是把咱善保的状元给抢了,您在天有灵多给那起子小人托俩梦,告诉他们,你在地下都知道了,等着他们去说道儿说道儿呢…我一定给咱善保儿娶个好媳妇儿…传宗接代…做媒的太多了,可愁死弟弟…”

接下来就是传胪大典。

仍是得起早。

古人的生活状态无比的健康哪。迎着早晨的凉风,善保感慨一句。

一甲尘埃落定,虽然金榜未出,不过禁不住小道消息传得快。拿善保来说,昨儿晚上就有亲戚打着灯笼去他家送礼贺喜的。

善保到得不早不晚,太和殿前已来了些人。

君保特意先善保一步进去,他是朝官儿,还是要避嫌。

刘统勋、刘纶、纪晓岚、他他拉.林卓这四位考官身边儿都围满了人,善保笑悠悠的凑过去,请安,“老师早。”

“哟,善保来了。”刘统勋笑呵呵的,很是满意的对善保颌首致意,虚手扶起,“不必多礼,今儿是你们的好日子,老夫该跟你们道喜的。”

善保笑道,“都是老师的栽培。”

董诰、余宣达也过来跟善保打招呼,对于善保主动将“状元”“榜眼”相让,他们都存了好感。

状元、榜眼、探花儿都挺忙的,名次已出,竞争关系不复存在,于是大家都和气的互相认识过,培养一下人际关系,兴许日后用得着。

“雅伦兄,…”董诰,字雅伦。

“嗳呀,乐山兄,你也是常州人氏啊,巧了巧了…”余宣达,字乐山。

听着别人客套,善保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字。

古人取名比较复杂,生下来随便取个“大宝”“六喜”之类的小名儿先叫着,进学时由父祖赐大名,待成年后,师长谁的再赠字号。

如今人与人交往,平辈、同僚或者长辈对晚辈,多称其字,以示亲近。

善保年纪小,没到取字的时候,这些日子,又忙着坐牢打官司、申冤养伤、为“状元”糟心,连君保、余子澄都跟着着急上火,竟然都没想来,善保还、没字呢。

不过,还好,他年纪小,大家都还不熟,也没人说啥。

今天,最出风头的是新进士,最累的是礼部诸人。

礼部尚书他他拉.林卓如今颇有些战战兢兢的感觉,应付了几个贡士,乐部声署的人一到,他就忙去亲自张罗,绝对要尽善尽美,不能出半点儿差错。

因着善保官司时,他在步军衙门多嘴为索绰罗.英良开脱,当场被善保臊个没脸不说。早朝还被御史台的几个愣头青参了个春闱不严,礼部难辞其咎。当然,也有人参步军衙门都统福灵安,治下无方,致使优伶混迹…

可人家福灵安后台硬,不痛不痒的罚了一年俸禄,继续管着步军衙门。

他他拉.林卓也是这待遇,不过他的日子明显不如福灵安好过。春闱毕竟是礼部的差事,谁盘查考生谁发放号牌,这都是礼部的事儿,步军衙门插不进手去。

有些脑子的人都知道礼部脱不了干系,不过索绰罗.英良知趣,死得快,没连累他人。乾隆为了朝廷脸面,快速结了案。

可乾隆不糊涂,近些日子,有事没事的就讽刺他他拉.林卓几句,鸡蛋里挑石头,折磨得他他拉.林卓痛不欲生,直想辞官了事。

又舍不得。

这可不是什么杂牌小官儿,从一品礼部尚书,折腾了大半辈子,刚熬出头儿,尚书的椅子还没坐热呢。哪里就舍得辞官?

他他拉.林卓就这么苦巴苦熬的,事事谨慎,步步小心,不敢出半点差错,希望能熬到乾隆消气。他还想着,要不要去走走富察家的门路,求傅恒为自个儿说几句好话。

一时韶乐响起。

王以下,入八分公以上在丹陛上,文武各官在丹墀内,都身穿朝服,按品级排位。

诸贡士穿公服,整理一下头上的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排立在文武各官东西班次之后。

礼部鸿胪寺官设一黄案于太和内东旁,由内阁大学士、本次会试主考官刘统勋捧黄榜置于黄案之上。

人到全了,东西也备好了,一切准备就绪了。

乾隆皇帝终于在万众瞩目中,坐着三十六人抬的的玉辇,身着大礼服,金璧辉煌、威仪万丈的驾临。

升座。众人三跪九叩。

善保年轻还累得腰酸,真不知那些老头儿是怎么熬过来的。以前善保未穿越时,看过一本书,嗑头有助于身体健康。所以,虽说清宫礼仪繁复,其实无形中锻炼了众人的身体,延长了诸公的神寿啊。

自我阿Q一下,善保听着鸿胪寺官开始宣《制》:“乾隆三十年四月二十二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毕,唱第一甲前三名的姓名,状元榜眼出列,分别跪于御道左右,因轮到善保是单数儿,也没叫他在御道中间挡道的理,礼部官员领他到状元董诰的屁股后面跪着。

一甲三人姓名,都传唱三次。

再唱第二甲、第三甲的姓名,都只唱一次,并且不引出班,只是跪下行礼。

唱毕,丹陛大乐奏《庆平之章》,诸进士再行三跪九叩礼。而后由礼部尚书他他拉.林卓捧榜,用云盘承榜,黄伞前导,随皇帝出太和门、午门。

值得一提的是,只有一甲前三才能随乾隆走一回只有皇帝、皇后爹娘、皇帝老婆才能走的正中御道,以示恩宠。

乾隆只出午门便还宫,诸进士、王公百官则要跟着榜单继续步行,至东长安门外张挂。

状元率诸进士随出观榜。

艳阳之下,黄绫榜高悬,丝质物反光,的确是金光乍闪,荣耀异常。一甲前三是御笔朱砂字,更是夺人眼目。

金榜题名!

十年寒窗,一举成名。

此刻,观榜的诸人,怎能不心潮澎湃!

折腾了这半天,善保已热出一头的汗来。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没下章了,不要等了~~

41、不按理出牌的老龙 ...

善保进士及第,往他家送礼说媒的大军已经开动了。

按理,应该摆酒庆贺一下,亲戚朋友的沟通沟通、交流交流,数一数咱俩祖上啥关系、说一说咱家女孩儿如何三从四德、贤良端庄。

可是,善保没空。

不只他,所有进士不得闲。

三天后,便是皇帝亲赐的荣恩宴。

荣恩宴后状元率进士上表谢恩,朝拜孔庙。国子监立碑,镌刻新科进士名单,以备永存。

还有谢师的杏园宴。

然后皇上赐官,状元榜眼探花不必担心,他们的职位是千百年来固定的。可其他新进士还得再考一回,俗称朝考。

之后,再安排去处。做庶吉士、做主事、做知书、做知县,就看你的本事了。

到此,春闱才算结束。

然后就可以各回各家,各摆各酒了。

善保算了算,起码还得小半个月才能闲下来。董鄂氏已经叫人去订做官服,探花啊,以后就是翰林老爷。

十五岁,就七品官儿了。

福康安抽空往善保家遛哒一圈儿,大为抱怨,“我的天哪,赶紧吧。你们进士这通活儿不完,圣驾也得在京里陪着,瞅瞅外头这天儿,一日热似一日。”抹一把额上的汗。

善保命红雁端了扬梅汤来,福康安一气灌下,瞎声叹气,“御驾出行的行头儿都预备好了,礼部这里的规矩就一套一套儿的没个完了。”

“瞧你这夸张劲儿,才五月份儿,能热到哪儿去?”善保道。

福康安靠着榻歇凉,说道,“才五月?你在家吃凉不管酸的养着,是不热。我们随驾,不管刮风下雨烈日头,都是在外头骑马。”

善保笑了笑,福康安自己就说起烦心事,“你这些天没空去我家,别提了,我二姨母家的表妹来了,烦得要死。我真情愿去热河躲躲清静。”

“你姨母挺多的啊?”

“还有大姨母,已经过逝了。”福康安道,“我额娘姐妹四人,她排行第二。以前听嬷嬷说,阿玛跟额娘议亲时,玛嬷还因为外祖父家没有男孩儿挑眼,怕我额娘也生一串儿丫头。没想到我额娘连生我们兄弟三个,想要女儿,一直未能如愿。”

善保悄悄的问,“伯母是不是想两姨做亲哪?”不是善保敏感,这年头儿流行这个,姑表亲,两姨亲。

“我也不知道。”母亲流露出的意思叫福康安左右为难,两个表妹,一个温柔少言,一个活泼爽俐,他都不喜欢。无奈道,“过些日子,听说我小姑母也要带着闺女进京待选,已经从湖广动身,也住我家。”

善保乍舌,“你家亲戚真多。他们自个儿没宅子么?住亲戚家也不方便哪。”

“姨丈姑丈在外为官,姨母姑母都是妇道人家,没个支撑门户的,在外头住也不大好。亲姨亲姑,也不是外人。”福康安眉间难掩疲倦。

善保犹豫一下,想跟福康安讲讲近亲结婚的害处,不过思及此人向来大嘴巴,若拿他的话搪塞傅恒和富察夫人,又是他钮祜禄.善保得罪人。

喝一口杨梅汤,善保劝他,“你先放宽心吧。你这婚事本就不在自个儿手里,怕你阿玛额娘也做不得主。你想想,你大哥二哥,一个郡主一个公主,到你这儿,你又是皇上养大的,情份非比寻常。之前索绰罗家,尚书侯爵门第。这回也定不会差的。”

福康安叹道,“希望如此吧。”

荣恩宴很有排场,御厨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