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桌上平铺的纸张被风吹得连着拂动几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勾了勾唇角,像是平静地陈述一种事实:“殿下如今查我,忽视我,十年一过,出飞云端后,便会毫不犹豫地罢黜,驱逐,厌弃我。”
这便是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的对话。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想到。
薛妤沉默半晌,在某一刻,她倏地将一本小手册丢在他的床头,道:“我若真想如此,不必等到现在。”
“溯侑,这是第三次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薛妤下颚微抬,发丝垂到腰际,将身体曲线拉成长而窈窕,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柔和,她皱眉道:“你怎知我不会犹豫。”
不可否认,溯侑先前直言坦诚的那些话,句句是肺腑之言,可其中的语气,说没有刻意引人心软,令人动容的意思,也是假话。
他在薛妤这里,本就是根不放过任何一点缝隙,郁郁葱葱攀满每一点空隙仍觉得不够的藤蔓。嗅到一缕阳光,就能爬满整片墙。
随着薛妤两句话落下,溯侑垂落成一排的睫毛惊讶般倏地向上拂了拂。
薛妤不知他内心涌动的潮澜,她站起身,眼前是他掩不住疲惫的苍白脸颊,再往下,是还未完全恢复好,青青紫紫斑驳浮肿的长指。
她站了片刻,看了片刻,想起昨日他倒在血泊里,毫无生气的样子,不由抿了下唇,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语气太重。她难得踌躇,最后倾身,拢了拢遮住他视线的长发置于耳后。
她仔细端详着他脸颊左下方一抹微小的划痕,皱眉道:“长得这么好。”
“能不受的伤,尽量不受,行不行?”
第71章
他们临时住的是凝水城郊外的一家驿馆,驿馆是加固的竹楼,只有三层,依山傍水,推门一看,颇有种置身江南水乡的独特韵致。
随着最后一座灵阵溃散,天品灵阵师机缘尘埃落定,将山涧围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又如退潮般散去,于是这座山中驿站彻底安静下来。
小楼里,除了掌柜和小二,就只有一对母女,几个歇脚的商贩以及一个时常眯着眼睛在躺椅上晒太阳的老太太。
善殊和薛妤几人占据了整个二楼,日升月落,时间慢悠悠晃过,一眨眼便是十多天过去。
这半个月,溯侑在结界中养伤,足不出户,薛妤和善殊时不时出去几天,一个留意附近的灵浪波动,看有无遗漏的小结界传承,一个则专注灵植灵药,为玉青丹解药做配比。
至于沈惊时,他就在二楼露台的小圆桌上翻看一摞接一摞的书籍,半个月下来,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觉得嘴角发苦,眼前发晕。
溯侑踏出房门时,正是清晨,山间雾气和露水皆重,枝叶摇展,像是被雨水洗过。他脚下转了个弯,在拐角处见到了撑着手肘埋在书堆里的沈惊时。
他走近,曲着长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沈惊时抬头,对他今天出关并不感到惊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厚如墙砖的书本合上,伸手比了比对面的位置,似笑非笑地道:“来,溯侑公子,您请坐。”
他一坐下,沈惊时便忍不住发作了:“你当时跟我说的什么,说要用千藤引审人是吧。”
溯侑伤好得差不多,刻意勾着唇角时,又是一副霁月光风,令人信服的模样,就连眼里的歉意,都是令人找不出瑕疵的真诚。
“抱歉。”他用手抵了抵眉心,道:“一时情急,不得已只好找这个借口。”
说罢,又从灵戒中取出一根灵光湛湛的长鞭,起身递到沈惊时跟前,道:“此物名游龙鞭,出自沉羽阁,一点小意思,聊表歉意,望沈公子收下。”
又是道歉,又是给礼物,话语舒服得令人如沐春风,再大的气也消了。
沈惊时也不跟他客气,他将长鞭放于掌中甩了几下,道:“你这游龙鞭,给得真不冤,为了你那信口胡说的两句话,我被善殊追着打,这还不说。”
沈惊时拍了拍自己身前身后摞着的书,格外幽怨地道:“就这东西,我看了整整十六天。”
溯侑笑了笑,又说了声对不住,这才伸手翻了翻最上面的一本,看了几行,挑眉问:“远古事录?”
“是。”沈惊时将最高的一摞推到他面前,道:“正好你出关,也跟着看一看,看能不能找出点有用的蛛丝马迹来。”
像是知道溯侑要问什么,他先一步解释:“邺都殿下收服苍生阵时,曾有顿悟,问那道残魂远古都发生了什么,却只得了一句话。”
说罢,他提笔蘸墨,在素色的纸张上落下一字,笔尖在大字边点了点,道:“诺,就是这个,他问我们有没有听说过‘魅’。”
闻言,溯侑不再多问,他才翻开一卷书册,便见沈惊时将墨笔撂在砚台上,道:“这事前因后果,我听得差不多了,虽不知道邺都殿下为何突然对你起疑——”
他话拐了个弯,突然推开眼前屏障,语调变得别有深意起来:“你知道邺都肃王侯之死的内情吗?”
这事在邺都都属于绝密,薛妤不提,其他人更不敢问。
溯侑跟着合上书,他抬眼,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坦然道:“不知。”
“这事知道的人少。”沈惊时伸手在露台边折了几片绿叶下来,摆在桌上,手指蘸了点水示意:“从古至今,六圣地和朝廷屹立不倒,岿然不变,但妖都并不如此,他们崇尚实力,也只服强者。虽然打来打去,前二十也就是那些眼熟的家族,可前五的位置,除了九凤家,其他四家确实一直在变动。”
“两百多年前,妖都五世家分别为九凤,虎蛟,穷奇,玄龟和岓雀。”沈惊时说得简单易懂:“前四个到现在仍如日中天,唯独岓雀,一蹶不振,没落到几乎在前二十中垫底的位置。”
“其实就拿虎蛟,也就是温家来说,他们也掉下了前五,可底蕴仍在,下一次机会来临,仍有搏取前列的雄心壮志,不会像岓雀一样,宛若被釜底抽薪了一样没有还手之力就掉了下去。”
毕竟是千万年的世家,除非遭遇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不然不至于如此。
“这事,跟肃王侯有关?”溯侑问。
“是。”沈惊时颔首,他不知从哪知道了这些,说得煞有其事,头头是道:“肃王侯的原配夫人是圣地大家之女,生下长子后得了种怪病,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肃王侯在邺都占嫡又占长,风姿出众,人心所向,是心照不宣,值得拥护的皇太子,一次往人间完成天机书任务,巧合的是,那场任务由两人同时抽取。”
“肃王侯与妖都岓雀家的二小姐碰到了一起。”
“才子佳人,实力相当,眼界相当,在一场四星半的任务中,两人几次历经生死,很快便走到了一起。”
这种浪漫的开端,确实不是奉父母之命成亲能有的感觉。天之骄子一旦动心,便如烈火烹油,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肃王侯夫人的病,两人的孩子也受到了影响,出生时气息奄奄,先邺主每日耗费自身灵力温养,数十年如一日,最后为了彻底治根,用极为苛刻的禁术为那孩子除了后患之忧,可自己却元气大伤,一日日虚弱下来。”
肃王侯的孩子,溯侑记起了那个疯狂钻牛角尖的薛荣。
见他听得认真,沈惊时也兴起,抿了抿茶水娓娓道来。
意气风发的肃王侯啊,从不知心动原是那种难捱的,甜蜜的滋味,他一刻也不愿意再等,想将心上人迎回邺都。
薛肃回邺都后,二话没说便入了书房,跪在父亲跟前,将前因后果,自己心中所愿,日后的打算开诚布公地摊在先邺主眼前,不料引来先邺主的勃然大怒。
“这事绝无可能。”邺主眼尾眉梢全是怒意,他拂一拂衣袖,胸膛剧烈起伏,凛声道:“薛肃,你是邺都未来的顶梁柱,你已为人夫,已为人父,不是三岁孩童,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说什么是什么。”
“儿臣有哪一处做得不够好?”薛肃像是早知道会面临这样的诘问质疑,他脊背挺直,唯独在这个问题上,半分不肯妥协,“邺都未来的君主,对得起臣下,对得起子民,难道连娶自己心爱的人都成了妄想?”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刺得邺主好半晌没说话。
是啊,邺都兴盛,一门双骄,次子薛录在外风流惯了,天赋再高,实力再强,也摆明了是个不着调的,游山玩水,眠花宿柳,总之,跟人沾边的事他是一样不做。
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了长子薛肃身上。
他克己守礼,温和待下,对父亲恭敬,对幼子爱护,是哪哪都挑不出的出色,一朝尝到情、爱的滋味,也成了尘世间的一个俗人,想琴瑟和鸣,亦想天长地久。
邺主看着跪在跟前的长子,他已长成了合格的上位者,站起来比他高,话语中不容置喙的语气比他还浓烈。
“我不是非要阻挡你。”邺主颓然叹了一声,颇为疲累地道:“问题在于,你非常人,她亦是,圣地与妖都水火不容,互相制衡,互相猜忌,这样两家门庭,如何结亲?”
“你既然方方面面都想到了,那你来说说,我们与妖都五世家之一的家族结亲,其他五圣地,该怎样想?”
薛肃道:“清者自清,外人的看法,我从不放在眼里。”
邺主最终妥协一步,他摇头,道:“这样,我传信给岓雀家主,问问他的意思,若是人家同意,再谈后续,若是人家一口回绝,我也没办法,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薛肃郑重道:“多谢父亲。”
谁知到了晚上,岓雀家家主燃烧灵符,万里传音,怒急攻心,破口大骂。
和圣地方方面面的顾虑相比,妖都人的秉性来得直爽许多,反正翻来覆去,来来回回就一个意思,不可能。不论是鬼迷心窍真动心,还是早有预谋假在意,都不可能,想都不要想。
很快,妖都那边传来消息,说岓雀家二小姐和句芒家长子定了亲,婚期近在咫尺,引发热议。
至此,薛肃再也忍不住,他给家人留下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说要亲口问一问她,若她说这是她自己的意愿,从今以后,他死心,再不提此事。
邺主一看,心中咯噔一下,左思右想不放心,于是一路追去了妖都。
薛肃果真出了事。
岓雀家严防死守,不仅派出了族中大妖围守,还刻意让那位二姑娘的哥哥与弟弟寸步不离地守在院子里,薛录一去,三人正面对上,谁看谁都是满眼怒气,很快引发一场不可遏制的血战。
薛录实力非凡,在那一辈中,甚至是六圣地传人中最优秀出色的那个。那场大战到最后,岓雀家的第三子,身亡。
另一个重伤垂危。
圣地传人旁若无人闯入妖都,杀害五世家的嫡子,这事不到一个时辰便传遍了整个妖都。
岓雀家家主目眦欲裂,理智全失,他亲自出手,捉拿薛肃,又命令全族拦截匆匆赶来的邺主,将父子两围困,试图取其性命。
打到最后,天崩地裂,血染残阳,直到引来圣地另外五位君主,加上九凤家出面,闭门谈了整整一夜,才将事情平息下来。
说到这,沈惊时摊了摊手,道:“闹到这一步,不能再听之任之下去,只能双方息事宁人。”
“在当时,这件事事关妖都和圣地颜面,两边都下了封口令,同时散播出各种谣言冲荡真相,真正的内情只有三地嫡系知道。”
“这还真是得亏了当时邺都一门双骄,折了一个,另一个也能堪大用,看看岓雀家,嫡系死的死伤的伤,家主一陨落,几百年过去,没有再能挑起大梁的,时至今日,算是彻底没落了。”
“这是邺都的家事,肃王侯又是邺都那位殿下的亲伯父,我觉得,邺都那边的态度可能不太乐观。”沈惊时丢给溯侑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笑着道:“提早跟你说起其中原委,你自己想想应对之策,但是借东西这种事,你下次还是别开口了,我肯定不敢再给你的。”
话说到这种分说,溯侑若还是不明白,便有点刻意装傻的意味了。
他接过热茶抿了一口,笑了下:“很明显?”
这就算是坦然承认了。
沈惊时顿时咦了一声:“溯侑公子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本领极为高超,见一个唬一个,怕什么。”
说完,见溯侑端坐在对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又绕过去,拎着本书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放心,圣地传人对这类情绪感知不强,只要你想,还能瞒许久。”
话音才落,溯侑伸手推了推窗,窗外是一条崎岖小路,湿漉漉蜿蜒进山涧中。视线尽头,薛妤和善殊相携而归,不知名的花瓣三三两两掉落在肩头,温温柔柔铺了长长一路。
早春的风光,生动鲜活得令人难以抗拒。
他指腹摩挲着茶盏外侧凸起的花纹,身体往后微微一靠,叹息般地低声道:“都这么明显了。”
她怎么好像还是——心如止水,别无二念。
==
不多时,薛妤踱步上楼,见到溯侑,眉梢微动,身体顿了顿,自然而然地倚靠在楼梯一侧,问:“伤好了?”
溯侑弯了弯唇,轻轻颔首。
薛妤走过去,拉开张椅子坐在他身侧,道:“手伸出来,我看看。”
溯侑垂着眼,将手掌伸在她眼前,她扫了两眼,见上面乱七八糟的淤青勒痕全部消散,不见踪迹,满意地提了提唇角,才要开口,便同时听见四声清脆的“啪嗒”脆响。
这种声音太熟悉,几乎已经下意识刻在了在座几人的骨子里。
几人同时抬头。
果不其然,天机书小小的卷轴展开,四行清晰的小字步调一致地显露出来。
——秘境之渊开启。
善殊看向薛妤,皱眉道:“又提前了。”
是啊,又提前了。
“飞云端由扶桑树亲自操控,是其意志的体现。”薛妤指腹摁在桌面上,透明的指甲泛出一种凝重的青白之色,她起身,扫过桌上堆成小山的书籍,道:“先过去吧,这些也不必再查了,我想,等到了里面,该浮出水面的,自然都会让我们知道。”
因为薛妤前一世的预知,他们所处的凝水城离秘境之渊并不远,全力赶路也就两个多时辰。
他们付了住店的钱,一路南下,行至半途,见天穹上陡然热闹起来。
有资格进秘境之渊的年轻人有千余个,此刻得到了天机书的提醒,各显神通,离得远的不惜耗费灵髓催动灵宝,云层之上光芒绚烂,各有千秋。
都想头一波进秘境之渊,好占得先机,拔得头筹。
九凤花枝招展的鬼车尤为惹眼,一眼就能被人认出来。
薛妤走上前,将这些天摘的草药和先前找到的放在一起,九凤抚了抚眼尾,颇感欣慰地笑:“这一次,天机书还算有良心,这种事情,还是同时通知了我们妖族,心眼没算偏得没法看的地步。”
“少来。”薛妤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妖族不做任务在先,即便真偏心,也没什么好说的。”
九凤也不反驳,她道:“能用钱解决的事,谁想动手呢。真说起来,我们也没坏规矩,该交的钱,可都在你们邺都门前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交齐了。”
恰在此时,一直笼罩在秘境之渊门前那一层透明的流光突然黯淡下来,无形的屏障撤去,一个巨大的豁口出现在众人眼前。
“开了。”
“这就是秘境之渊?”
“怎么好像和我爹跟我说的不一样。”
迟疑和惊叹只维持了一息的时间,很快,有人一马当先踏入豁口内,消失了身影。
九凤正色,和薛妤,善殊等人前后并列着踏入了秘境之渊。
等他们双脚真正踏到地面上,还没来及观察眼前这个最为神秘,一直为人称叹的小世界,眼前场景一黯,薛妤等人双脚便像是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九凤提了提脚,发现提不动,问身侧的薛妤:“来错地方了?”
“没。”薛妤环视左右,发现眼前渐渐亮起来,言简意赅道:“看周围,别说话。”
“……”九凤突然道:“我们一共六个人进来的,是不是?”
“是。”善殊轻声细语回答了她。
九凤眨了下眼,确认过后吸了一口气,道:“那我怎么还看到陆秦和季庭溇了。”
善殊顿了顿:“我也看到了。”
薛妤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抬眼,见九凤身边也渐渐出现几个熟悉的人影,无言地沉默了半晌。
果不其然。
下一刻,天机书小小的卷轴任务一栏中再起亮起光芒,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所有人眼里。
【五星任务——魅】
第72章
真是没想到,一点都没想到。
“什么意思。”才夸过天机书良心的九凤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呵地笑了一声:“意思是我想要获得秘境之渊的机缘,还得先完成这个任务是吧?”
善殊低低叹了口气,道:“若是不出意料,大抵是这样了。”
薛妤视线在黑暗的空间中扫了一圈,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被临时开辟出来的小空间。光线像是被一张看不见的巨嘴吞噬,只刻薄地留下一点微末的光,能看到人的眼睛,却辨不出具体轮廓。
若是所料不错,他们此时只能算半只脚踏入秘境之渊,正如九凤所说,这个任务不做,即便不被丢出去,也别指望能得到什么顶尖的好机缘。
摆在明面上供人自行领会的选择。
这不是薛妤第一次感觉到,天机书和扶桑树几乎是在强硬地逼着他们往前走。
按理说,这两样是与天同寿,亘古长存的圣物,时间在它们眼中,是一成不变,最无用,也最多余的东西。而如今,它们表现得如此急迫。
五百年一次的飞云端,从未有过提前或延后的情况,在他们身上提前了,秘境之渊也是如此,再结合前世的境况,薛妤有种惶惶的直觉。
好似在不久的未来,会出现什么无法挽救的情况,他们则是解局的关键,需要快速成长,强大起来。
薛妤看着那亮起的,语焉不详只有一个字的五星任务,眉尖忍不住蹙了蹙。
她得承认,这和她想的不一样。
见识过千年之后的场景,回来后,她便一直有所防备,有所准备。
在她看来,前世会发生那样的局面,是因为几族矛盾颇多,妖都负气不管事,圣地居高而不作为,朝廷态度越发尖锐。这些都是存在了许久,根深蒂固无法在一夕之间拔除的。
她只能从自身做起,整顿邺都,严查人间的冤假错案,同时要求羲和,赤水等地一视同仁。而更多的举措,她原本准备等时机成熟一点,再同各地商议。
比如冤假错案真正减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妖这一块,还是得由妖都接手。再比如,她准备在人间建立数百个“求助阵”,凡走投无路,被逼到绝境的妖与鬼都能通过此阵,将自己所遇困境诉说给圣地,圣地再通知地方执法堂处理。
这样,人间就能减少许多本不必要的争端。
这些都需要时间,她原本以为,留给她的时间还有很多,多则千年,少则七百年。可扶桑树和天机书的所作所为,无疑否定掉了她的想法。
那还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
是三地动荡提前,还是另有波折横生。
薛妤抵了抵眉心,在窄小而逼仄的小空间中开口:“都报自己的姓名,算一算人数。”
妖都财大气粗,可以不做任务,将山一样的灵石倒出来充数,但无法对秘境之渊的机缘置之不理,九凤认清现实,不情不愿地道:“妖都九凤家。”
善殊,沈惊时,溯侑一一出声。
紧接着便是一道格外熟悉的声音:“季庭溇,羲和。”
“昆仑,陆秦。”这声音怎么听怎么像苦笑。
黑暗中,有人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下手腕上的银铃铛,声音清脆:“说真的,这还是我第一次接四星以上的任务,跨度有点大,还挺不适应。”
赫然是音灵。
“好得很。”九凤听着这一溜的自报家门,嘴角微动:“感情妖都五世家的,就我一个。”
有求于人,势单力薄是什么滋味,她今天算是体会到了。
“八个人。”薛妤算了算,又取下灵符,想问问朝华,愁离那边都是什么情况,可手指连着点了几下,全无反应。
她停下动作,顿了顿,说出自己的猜测:“联系不上。估计跟我们差不多,各有各的任务要做,双方没法联系,大概率,之后在秘境之渊里面也碰不上他们。”
相当于将扶桑树提前划分出了区域,将一千个人打乱,分开,重组,根据任务放入不同的环境中。
“都将任务接了吧。”善殊声音极为平和,在黑暗中,有一股格外能安抚人的温和气质:“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事到如今,已经不是想不想接的问题,而是不想白浪费十年时间,就得咬着牙去完成这个任务。
没得选择。
一行人或快或慢地伸手,等九凤阴晴不定地收回手指后,天机书欢快地簌簌抖了两下,又震荡出八份带着氤氲光泽的令牌。令牌下缀着长长的流苏穗子,像是被放在血液中浸泡过的艳色,齐齐抖动起来时,像围成了一座压抑,沉闷的小阵。
说到阵,众人齐齐看向薛妤。
薛妤摇头,最先取下一份,借着那点碎光,依稀分辨出上面的字迹。
——薛妤,除魔师世家,无亲眷。
除此之外,令牌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身份牌暂不可对外人展示,不可暴露自己身份。
“魔。”薛妤指腹缓缓覆上那个字眼,睫毛微垂,若有所思地看向其他人。
有除魔师,就必然有魔,但他们彼此不知身份,这就意味着,连最基本的敌我阵营的都摸不清楚。
气氛一下子诡异的沉默下来。
八人中,九凤是一次任务也没做过的新手,看到这种这不行,那不行的提示,嘶嘶抽着气,忍耐着道:“不是,这种五星任务就一个字?前因后果不知道,最后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合着做个任务不是靠猜就是靠蒙?”
“五星任务,我们都是第一次接触。”善殊好脾气地回答她的问题:“线索估计是要我们自己找,总会有提示的,不然我们也无从下手。”
“空间崩碎了。”薛妤最先感受到半空中的灵力漾动,她看着脚下,唇瓣微动:“出去再说。”
她话音落下,天光寸寸照进来,大家忍不住眯了下眼,溯侑则不期然侧首,往回望了一眼。
真正的秘境之渊像一张缓缓铺展的卷轴,在抽离黑暗之后,清晰无比的展露出自己原有的轮廓。
那是一座格外恢弘的城池,时值夜晚,花灯千万盏,穿过连绵肃立的宫群,又绕开人满为患,热闹无边的长河拱桥,居高往下看,整座城像是一把巨大的散开的拂尘,起于皇宫,末于城外断尾高山。
薛妤等人足尖点地,如秋末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落脚的地方是一间三进三出的院子,院中处处如常,唯有后面那座破旧的三层高的小竹楼显得格格不入,像是精致花瓶中突兀放进去的一根狗尾巴草。
门外,管家弓着腰一边往里走一边低低碎碎地冲着奴仆模样的男子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这种当口,事情还能耽误,大人们若是怪罪下来,可别说我不给你活路。”
一抬眼,便见到了神色各异,站成一排的“大人们”,管家急忙上前,褶皱挤出一朵殷勤的花,他朝着陆秦拜下去,道:“大人,先前吩咐下去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运送火树时出了点岔子,恐怕得多耽搁一天。”
陆秦在原地站了半晌,须臾,僵着手掌面不改色地道:“知道了,下去吧。”
管家低头退下去,庭院内恢复一片沉如水的寂静,几人同时张望,最后还是音灵往石凳上一坐,开口问:“我们当中,可有人知道‘魅’是什么?”
其他人皆摇头,唯有善殊与薛妤对视一眼,前者理了理思绪,将其中的缘故说了一遍,又道:“我们查了许多上古时的书籍,也不曾查到其来历。”
“先将院子都查一遍。”薛妤率先走向那座小竹楼,道:“等搜寻完对我们有用的资料,再出门去街上走一圈,了解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
“行。”经历过最初的惊诧,难以置信后,九凤现在是既来之则安之,她挥了挥衣袖,道:“我提前说,我这是第一次接天机书任务,前头大概是帮不上什忙,你们若是找到了线索,让做怎样的事,开口便是。”
“早点完成任务,也好早点去寻机缘。”
季庭溇错眼看过去,一边跟着薛妤和溯侑走向小竹楼,一边道:“哟,看不出来,我们九凤大小姐也有这样的觉悟。”
“你才登上圣子之位,不知道的东西自然多了去了。”九凤还从未在口头上吃过亏,当即噎了他一句,季庭溇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九凤提着裙摆跨过门槛,看向善殊和音灵,压低声音问:“这几个人里,谁做这种任务最快?”
八个人里,九凤曾跟薛妤和善殊走过一程路,也算一段缘分,因此每回九凤说话,她都会应答。但按理说,圣地传人和妖都世家的掌权者一般不会走得太近,可善殊看着九凤那双“求知若渴”的眼睛,不由想起她和薛妤一起处理螺州飞天图任务时,说的那番话。
——“我不善攀谈,不爱与人打交道,刻意凑上去,反而显得别有所图,但若是可以,圣地传人应当改善与妖都世家之间的关系,未来很多事情,我们可能要一起解决。”
——“并非低人一等的讨好,这仅仅是为了保证,真发生事情的时候,我们中有两个人的话,妖都那边是能听进去的。”
这次五星任务,唯有九凤掺杂在他们中间,这是扶桑树的安排。
薛妤的话,算是再一次一语成真。
善殊顿了顿,细细解释:“音灵是我们几个中运气最好的一个,她抽到的任务不是两星半便是三星,季庭溇手气也不错,抽到三四星的任务居多,剩下我,陆秦,薛妤运气不大好,都曾抽到四星半的任务。”
九凤抽了抽嘴角:“这么算起来,我运气最差。”
第一个任务就是五星,天机书不是偏心,它是缺德。
陆秦见善殊要娓娓道来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急忙摆手,道:“别说我,别说我,我不配解决四星半的任务,真的。”
音灵专门揭人老底,她笑着对九凤道:“你不知道,我们昆仑少掌门可威风,当年凭一己之力,将薛妤坑得替人皇殿后,事后自觉无颜见人,曾闭门不出整整两个月,现在见到薛妤都发怵。”
“还有这回事呢?”九凤挑着眉往陆秦身上扫了好几眼。
后者捂住半边脸,虚弱地哀嚎:“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将这事忘了。”
善殊见他再次陷入痛苦的回忆中,含着笑好心结尾,将话圆回来:“做这种高难度的任务,还得看前头那两位。”
“我看也是这样。”九凤盯着薛妤和溯侑的后背半晌,煞有其事地道:“有种话本里的高手气质。”
这一下,几个人都忍不住笑了笑。
三层小竹楼的门被嘎吱一声推开,薛妤听着后面一声接一声颇为友好的交谈,肩头微微松了两分,她扭头对跟在身侧的人道:“十九,你留在一楼,我上二楼,若有线索,随时找我。”
“好。”因为一声久违而亲昵的称呼,少年侧脸微扬,露出清隽而干净的轮廓。
半个时辰过去,八人将整座小竹楼里三层外三层地翻了个遍,确定没有遗漏之处了,便三三两两聚到庭院中的石桌边,桌面上堆着一张写到一半的纸和两封被金线封着的信件。
后面两份信件打不开,被印上了某种玄妙的上古之阵,即便是薛妤,也不敢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轻举妄动,怕引发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打草惊蛇。
于是明显的线索便只剩下那张纸。
薛妤凝着手中的纸,将那段话翻来覆去地看了两三遍。
只见纸张字迹遒劲,力透纸背。
——【天子脚下,事故频发,京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圣上亲启祭台,命司天监勘察三夜,隔日颁布两道密旨。】
——【魔女紫芃自琼州魔岛而出,将于半月后抵达京城,与定江候成婚。此女关系甚大,干系圣上之计,定江候自愿以身为饵,向上奉告,在大婚之夜,趁魔女及亲信不备,联合诛魔司七位大人施展夺魂之术。】
——【此计推迟数十年,终得应允,心中忐忑,喜半参忧。】
忧字之后,便是一笔凝长的停顿,晕出颜色深重的一团墨渍,忧愁之意顿时跃然纸上。
薛妤将纸张放到桌面上,其余几人一个接一个看过。
“我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九凤揉了揉眉心,道:“我看到这种绕七绕八还要除妖除鬼的就烦。”
“这纸上所说,除魔司七位大人,对应的应当就是我们其中的七位。”
薛妤沉思许久,取了屋里的纸笔,就着半干不干的墨点了点,在纸上拉出一条线,从容不迫地分析:“从现有的信息来看,十五天后是一个节点,亦是我们破解谜团的关键转折。”
“定江候和魔女成婚当晚,我们施展夺魂之数,所得到的东西说不定就是解开这两封信的契机。”
“现在出现了魔,可魅是什么,还是不得而知。”薛妤分别写下这两个字,道:“这十五天里,我们需要弄清楚身处的环境,这位琼州魔女是什么来历,民心动荡,圣上大怒又是因为什么。”
借着角落里的两盏花灯,她余光扫过其余七个人,问:“定江候是哪位?”
大家顿时左看看右看看,否认声接连响起。就在薛妤忍不住皱眉时,溯侑朝前走了半步,他与她对视,轻声吐字:“我。”
薛妤目光微凝。
她没想到是他,或者说,在看到成亲这个字眼时,她就下意识将他排除在外了。
微弱的灯光下,少年眉眼近乎招摇到了旖丽的地步,唇色润着胭脂色泽,两腮肌肤透明,整张脸是矛盾到极点的颜色冲撞,惊心动魄,明艳纯粹。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穿上喜服时是什么样子。
薛妤手中的动作停了停,她搁下手中的笔,而后抬眼,仔仔细细去看他的眼睛。
还是那样乖而纯粹的光亮,她问什么,他便回答什么,永远学不会隐瞒一样。
只要任务需要,别说当个新郎,便是要他的性命,他好似也不会说半个反抗的字。
半晌,她点头,道:“知道了。”
说完,她捏着那两封不薄不厚的信坐到一边,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