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到你这样子,怕要被恶心得想亲自动手吧。”
这之前的严加拷问没能在溯侑心里泛起半分涟漪,可就这区区三句话,一字一句,像是铺天盖地打来的浪头,想要将人溺死其中。
溯侑屏了下呼吸,良久,根根绷起的手指渐渐松开,像一只颓然的巨兽,终于无力地放弃了挣扎。
他这幅人嫌鬼憎的样子,连自己都不敢看。
这一刻,即使薛妤能来。
他也不希望她来。
昭王头一次审问这样硬骨头的人,以为他已经认命了吧,他仍死死不吭半声,连个气音都不给,若不是额上一颗颗接着往下滚落的汗珠,他甚至以为他人已经死了。
像是短短一刹,又像是过了很久,他们脚下踩着的地突然摇晃起来,这个昭王府像是被一只巨兽从地底拖着往上拉扯,拱动,而后轰然摇晃,倒塌。
“什么情况——”昭王惊怒有加,才要抓着身边一个黑衣人质问,就见私狱大门被轰然炸开,流水一样的光争先恐后朝地底涌来,他被刺得眯着眼怔了怔,而后难以置信地抬头,正好与人群最前面的冰冷女子对视。
“我说呢,小崽子原来被关在这。”九凤的声音随后传来。
溯侑艰难地颤了颤睫。
视线尽头,薛妤神色跟冷得结了冰似的,她默不作声走过来,朝年手疾眼快地将绳索划断,溯侑没了支撑的力量,被他接着靠在自己肩头。
四目相对,溯侑抿了下干裂出了血的唇,声音轻得几乎要飘进空中:“立刻,审牢里其他,其他人。”
他艰难地滚了下喉结,一字一顿道:“昭王府,湖里有蹊跷。”
说罢,他像是被等着宣判死刑的囚犯一样,用尽最后气力将自己长而尖的翅翼往身后藏了藏,头一次用了破碎的,近乎哀求的语气:“女郎。”
“你别看。”
第37章
火把将地牢照得透亮,一股难以形容的腐烂潮湿味被灌进来的风席卷着带向出口,发出孩童般哭嚎的声音。
整个私狱在薛妤进来的那一刻,恍若被施展了某种定身术法,牢里牢外,鸦雀无声。
强撑着说完三四句话,溯侑已是强弩之末,他指尖缩在袖袍下,根根蜷着,往外殷殷冒着血,像绷到了极致的弦,只需要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会骤然断裂,破碎,化为齑粉。
那句“你别看”之后,溯侑强撑着渐渐沉下来的眼,视线小心而执拗地落在薛妤冷若冰霜的脸上。
那上面看不出什么神情,他便去寻她的眼睛,几乎是猜疑般的去分析里面每一种转瞬即逝的情绪。
应该是后悔,漠然,鄙夷,亦或者是厌恶的。
这么多年,他就是在这种眼神中活过来的,还是在世人没看见他那双丑陋翅翼的前提下。
或许,他此时一闭眼,再醒来时便是某个暗无天日的矿井,荒山,暗流中,做些废人该干的事。而不是站在她身旁,与她同用一张案桌,看一份地图资料,被作为心腹之臣培养。
浑身的血液仿佛逆着经脉流转,溯侑甚至能听到另一个自己在心里道,大梦终有期限,他该回到自己原有的人生轨迹上了。
可他逆着火光,看她眼里,一瞬间像是又回到了从审判台下来初次见她时的情形。
没有轻视,憎恶,不屑,因为时时凝着冷意,像初春还未完全化冰的湖水。而除此之外,是难得外露的能被一览无余的恼怒。
“乱想什么。”
薛妤朝他俯身,流水般的袖缎柔柔垂在他发尾,她长指点在他鞭痕累累的手腕上,感受他体内支离破碎,横冲直撞的气息,一下子皱眉。
她冷着脸,屈指往他体内弹入一缕生生不息的灵力,四目相对时,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他像是被高烧蒸腾出晕红的眼尾上。
见状,薛妤忍了忍,没忍住似地凝声喊了他一声:“溯侑。”
少年慌乱地挪了下眼神,又抿着唇,不敢应答似的,只轻轻点了下头,像是在等待什么迟来的审判。
“知不知道自己在生长期。”
她话说得重,一字一句,皆是少有的动怒模样:“不要命了是不是?”
朝年没见识过她这样训人的样子,左看看薛妤,又看看肩头上气若游丝的溯侑,连忙道:“女郎,溯侑他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敢?”薛妤问:“你问问他,知道不敢两个字怎么写吗?”
朝年于是急忙贴在溯侑耳边提醒:“你擅闯昭王府,女郎猜到你凶多吉少,妖僧那边的事全丢给了佛女,带着我们直接硬闯了进来。”
“急都急死人了,我还没见女郎这么生气过。”
说罢,他催促着道:“快说知道。”
溯侑想过千万种结局,唯独没想到这一种。
直到她此刻真正站在眼前,字字动怒,他才终于找到了点真实感似地张了张唇,半晌才发出了点声音,带着点茫然的示弱,喉咙里吐出来的全是某种滚热的气音:“……知道。”
薛妤的视线于是从他颤动的喉结一路往下,落到他印着道道鞭痕的手腕骨上,随后难以接受般皱眉,转而看向昭王和牢中站着的黑衣人,问:“谁用的刑?”
从她进来到现在,昭王从始至终被晾着,脸一阵青一阵白,此刻沉着面色站出来,道:“薛妤姑娘,此人深夜闯入亲王府,本王半座王府险些被夷为平地,你又带人强闯昭王府,圣地究竟意欲何为,是彻底不将朝廷,将人皇看在眼里了吗?”
如今形势,他外强中干,只能倒打一耙,先发制人。
而正常情况下,涉及圣地和朝廷,即使圣地传人,也应该停下解释几句,不敢再轻举妄动,好给他足够的时间应对这一夜发生的变故。
可薛妤不。
她像根本没听到昭王话语似的,一道道命令即刻发布下去:“执法堂将昭王府围起来,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梁燕,提审私狱中的犯人。”
“轻罗,你和佛女身边女侍一起,带着人去搜查昭王府东边的湖,有任何异动,即刻禀告。”
“我看谁敢!”昭王怒极而笑,他上前一步与薛妤对视,道:“薛妤,本王是朝廷亲王,你圣地有什么资格强搜亲王府邸?!”
“裘召,人皇知道你为他惹出这种事了吗?”薛妤静静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实情:“与妖物勾结,这样的罪名,他敢认吗?还是你敢认?”
“信口雌黄!本王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昭王抵死不认。
“听不懂,那就让听得懂的人来听。”薛妤道:“朝年,联系人皇。”
朝年诶的一声,桃知上前搀过溯侑,轻声道:“我先带你回去,这里交给她们处理,你别担心。”
九凤懒洋洋倚在私狱门口,视线落在溯侑渐渐往体内收回的金色翅翼上,眼里闪过一丝不确认的疑惑,道:“溯侑这翅膀我怎么看着有些熟悉,不过纹路和颜色都不同——行,你们先走,反正留在这也没用。”
溯侑脑子那根紧了一夜的线在此刻悄然松下,如水的疲倦浩浩荡荡涌上眼皮,他听到身后的话语,是女子独有的清冷声线。
“问心无愧?问心无愧就是昭王要如此迫不及待对我的人用刑?”
溯侑顿了顿脚步,像是被那几个字眼戳中了某种心思,瞳仁中的墨色像是掺了水般绵柔柔化开,现出一种近乎茫然的无措,随后,藤蔓般疯狂抽长的坚忍便如野火熊熊燃烧起来。
大起大落的情绪起伏令他身体彻底承受不住,溯侑视线彻底昏暗下来之前,脑中闪过最后一个想法。
过了成长期的妖,会快速成长起来。
他要拼尽全力,追赶她的步伐。
他愿意收敛爪牙和骨子里的劣性,做薛妤麾下心腹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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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狱里顿时乱成一锅粥,薛妤的人根本不管裘召的命令,他们只听薛妤的吩咐。而被关在私狱里的那几个,都是昭王府原来伺候的下人,极会察言观色,一个个还未被问两句话,就全招了。
“是,是。”胆子小的仆从一边抹眼泪,一边道:“那湖中动静可大了,一到晚上,不是下暴雨就是刮黑风,声音大得我们一夜夜睡不着觉。我们伺候府上的主子,白天不小心离那湖近了点,就要立刻被捉进来关着悄悄处理。为这,后山上的尸骨都堆成了一座山。”
“仙长容禀,不是我们不想逃,而是这昭王府根本就是座死牢,我们进了就出不去,走出再远,还是会像绕迷宫一样绕回原地。”
薛妤听着这些话,看向面色青白交加的昭王,问:“刮风又下雨,湖中藏着什么东西?”
“说吧,你们救鬼婴做什么。”
“薛妤,你是在审问本王?”昭王阴恻恻地别过头,问。
“是。”薛妤冷冷颔首,不留情面地道:“我是在审问你。”
朝年燃烧的灵符烧了两张,此刻退至薛妤身侧,低声道:“女郎,联系不上朝廷那边。”
薛妤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她看向霎时面无人色的昭王,说:“既然这样,事关作祟妖物,为保证宿州百姓的安全,我只好先斩后奏,搜查王府,事后再向人皇说明实情了。”
昭王头一次强撑不住脸色。
事后。
事后府都搜了,人赃并获,即使他裘召死在薛妤手里,人皇能如何,朝廷能如何,不说一句“死有余辜”已经算是仁义至尽。
即使薛妤不杀他,湖里的东西一旦被搜出来,裘桐也不会放过他。
前后都是死路,就因为捉了一只半妖,居然将自己逼入如此绝境。
没过多久,轻罗匆匆进来,她覆到薛妤耳边,低声道:“女郎,人皇来了,我们没搜查成那湖。”
薛妤头一次露出讶异的神色。
人皇远在万万里之外的皇城,日日早朝,日日有数不清的事操劳,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宿州。
她道:“将昭王请过去。”
其实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半强迫的架,昭王深感屈辱,一张布着病态苍白的脸涨得变了色,连连咳嗽起来。
薛妤对此无动于衷,转身掠往东边湖心方向。
夜半,月朗星稀,因为搜湖的缘故,湖边全是执法堂的人。此刻,他们举着火把,动作整齐划一,朝湖心亭的方向半跪了一地。
这湖极大,几乎占据了寻常城南两座宅子的大小,月光洋洋洒洒铺落,湖面随着风的动静泛起粼粼波光,像是镶嵌了成千上万颗宝石的裙面,放眼望去,全是璀璨的光点。
湖中心简陋的草亭中,不知何时挂上了层层细密帷幔和珠帘,影影绰绰看不清里面站着的人的真容。
亭外立着两个大内总管装扮的太监,手中各捏着一柄雪白的拂尘。
其中一个见薛妤来了,朝前迎几步,操着尖而细的嗓音给她见礼,同时做个引的手势,道:“殿下,陛下有请。”
薛妤见过他,在裘桐还是皇子的时候。
这就意味着,裘桐是真的在里面。
她皱眉,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麻烦了。
至少搜湖这件事,应该是进行不下去了。
另一个太监弓着腰为她掀开珠帘,噼啪的声响声声落在身后,背对着她的颀长身影也转过身来,露出裘桐那张因为病气而显得苍白虚弱的脸。
他手抵着拳咳了几声,而后笑:“薛妤姑娘,许久不见。”
“人皇。”新仇旧怨积在一起,薛妤没什么心思跟他寒暄见礼,她开门见山道:“人皇一掷万金,动用传送阵出现在这里,想必是也听说了昭王府的事。”
“是。”像是早料到她会这样不留情面,裘桐无奈地笑了下,道:“阿召性格天生如此,总沉淀不下来,朕为磨砺他才将他下放宿州,以为他会长点心,凡事多动脑子,没想到还是惹了祸事。”
“若是有冒犯得罪薛妤姑娘的地方,朕替他赔个不是。”
事实证明,这位用非常手段登上人皇位的病弱皇子一如既往的能屈能伸,说起话来天生有种如沐春风的舒适之感,没有明里暗里同他博弈过的人当真会以为他是位仁德之君,亦是位关爱幼弟的兄长。
“担不起人皇一声道歉。”薛妤问:“妖僧和鬼婴的事,如何解释?这湖底下到底埋着什么?”
“朕来前,全须全尾了解过此事。”裘桐好脾气地笑了声,眼尾随之弯了弯,仿佛有说不尽的耐心:“鬼婴之事,全属阿妤姑娘个人猜测,阿召断然没胆子也没能耐去招惹那些东西。”
“至于这湖底的东西。”裘桐转身,指节拨开一侧纱帘,湖面顿时被薛妤收入眼底,“朕与薛妤姑娘有旧交情,那些歪七扭八的搪塞之词,姑娘不信,朕也不拿来搪塞薛妤姑娘。”
“底下有个传送阵,直通皇城。”裘桐朝薛妤摊了摊手,不疾不徐道:“朕能出现在这里,薛妤姑娘应当也想到了这个答案。”
“传送阵不足以让昭王府大动干戈,杀人灭口。”薛妤道:“人皇不若再想个能说服我的借口。”
裘桐像是被她的直白反应逗得笑了两声,又短促地咳起来,等薛妤不耐烦地低眉,他才又慢悠悠地开口:“姑娘心思缜密,朕瞒不过,这就如实相告。”
“当年父皇南下巡游,惊叹于宿州的好山好水,住了一年有余,朕便是在那时出生的。”
“朕天生不足,体弱多病,每日汤药不断,不知能活到何时。此次命幼弟前来宿州,一为磨砺他,二为让他完成朕死后陵寝之建造。”
“所谓落叶归根,朕生于此,自也该葬于此。”
帝王生前坐拥万里河山,死后也想享受同等待遇,因此往往会在生前大修陵寝,死后命活人殉葬,这是帝王之绝密事。
为了防止络绎不绝,胆大包天的偷盗人,他们会秘密处死修造工匠,大量怨气死气同时凝聚在一个地方,确实会引起一些小的动荡,诸如风雨骤降,声声如泣。
如此一来,湖底古怪,惨死的下人,全部与裘桐的说辞一一对上。
至于妖僧和鬼婴,若是裘桐裘召抵死不认,薛妤在不能强行搜府的情况下,也没有什么办法。
圣地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不能轻易打破。
而且真论起来,人皇的地位等于与邺主,在薛妤还未坐上那个位置之前,不宜与之硬碰硬对撞。
人皇的说辞,她不信,一个字都不信。可朝廷有朝廷的内政秘密,就如圣地有圣地的规矩,不容外人干预插手。
退一万步说,她总不能真进湖底看人家为百年之后准备的帝王陵寝。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拿出天机书的卷轴,在那行“寻找尘世灯”的任务小字上点了点,只见那行小字在眼前散成风沙。
这是任务已经彻底完成,再无后续牵扯的意思。
见状,裘桐负于身后的手掌像是放松般动了动,他看着薛妤,倏而舒展眉目,笑道:“此事除朕与阿召,再无外人知晓,朕百年之后归宿如何,是长安地底,还是尸骨不存,全靠薛妤姑娘大人大量,发慈悲之心了。”
薛妤:“……”
她忍了忍,半晌,抬眼道:“昭王重伤我手下能臣,看在人皇和朝廷的面子上,我不与他一般见识,可后续治疗用的丹药和天材地宝,一分不能少。”
裘桐非常有风度地颔首:“姑娘放心。只多,不少。”
薛妤忍耐般地皱眉,敷衍地点了点下巴,转身就走。
第38章
薛妤走后,执法堂的人跟着撤退,火把蜿蜒到昭王府外墙,像一条黑夜中盘踞游走的火龙,又像是四月天里开了一路的绚烂山花。
昭王此时被大监引着进入湖心的草亭,再没有半分先前叫嚣的气焰。
“皇兄。”
昭王看着面朝湖面坐着的男子,心虚般伸手抚了抚挺立的鼻脊,开口唤人。
“蠢货!”几乎是薛妤一走,裘桐就变了副脸色,他身体不好,情绪一上来便控制不住连连咳嗽,身后站着伺候的大监见状,急忙上前递帕子倒水。
待他缓过来一些,伸臂推开大监抚背的手,先前展现出来的天生好脾气和如沐春风翻身一变,变成十二分的阴鸷冽厉,拍案而起时,逼人气势毫无遮拦扑面而来,顷刻间便叫人如芒在背,冷汗淋漓。
昭王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难惊得愣了愣,随后一撩衣袍跪下。
“裘召,十天之前,朕联系你时说过什么,这么快就抛之脑后了是吗?”裘桐一步步行至他跟前,居高临下瞥他,冷声道:“宿州的风水养人,将你惯得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嗯?”
这话裘召是半句都不敢应,他垂头,衣冠散乱,咬咬牙道:“臣弟绝没主动招惹圣地之人,实在是……皇兄,我们在鬼婴身上花了不少心血,若是此时放弃,不知何时才能再孕育出一个。”
“一个鬼婴。”裘桐低喃般重复了句,而后倏地闭了下眼,道:“为了一个鬼婴,你去招惹薛妤。”
说到这,裘召还一肚子不满。
自从裘桐登基以来,他走到哪面对的都是阿谀奉承的脸,恭恭敬敬的言语,就算来宿州办事,也是半个土皇帝,哪里受过似今夜这样的窝囊气和委屈。
“皇兄,臣弟不明白,一个圣地传人而已,为何就敢这样嚣张跋扈,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为何。”裘桐重重咳了一声,一双空冥的眼眸扫向裘召,近乎一字一顿道:“因为朝廷皇族生来没有灵脉,无法修行。”
“他们斩妖除魔,天上地下来去自如,我们凡人之身,遇事束手无策,他们生来寿命悠久,动辄成百上千年,我们呢,人生不过区区百年。”
“嗬。”说到这,他自嘲般地扯了下嘴角,道:“连小妖小怪都不如。”
“即便如此。”裘召忍不住反驳:“千万年下来,朝廷与圣地从来地位相当,莫说只是个圣地传人,今日即便是邺主亲临,也只跟皇兄平起平坐,薛妤不过是个公主——”
裘桐似乎对他一腔脑热的无知话语忍无可忍,他道:“裘召,你当真以为圣地和朝廷平起平坐了吗?”
裘召顿时闭了嘴,可那眼神,那模样,无一不在说,难道不是吗。
“我和你说过无数次,实力不平等,则地位不平等,各方势力如此,人也如此。”裘桐虽说是夜半便服出行,可不论是腰间垂挂的香囊,还是袖边的纹理,皆细细绣着栩栩如生的九爪金龙,此时一动,上面的纹路跟活过来似的张牙舞爪,富贵逼人。
“人间诞生的妖与怪,惊扰百姓,肆意杀戮,朕作为君主,除了派兵,无计可施。可这世间多少怪?朕又有多少兵可以派?”
“圣地呢,他们弹一弹手指,作乱的邪祟便只能束手就擒,乖乖就范,大妖也自有厉害的对付。”裘桐淡漠地说出事实:“所以这世间永远需要他们,他们在百姓心中,也将永远高高在上,时时拥有超然的地位。”
“可我们不一样。”
“没了皇族,圣地可以派人来接手,或扶持个傀儡皇帝,或干脆取而代之。”裘桐唇色淡得近乎现出一种苍白,“这天下可以没有你我,没有裘氏皇族,却不能没有圣地,没有圣地传人。”
“形势一日如此,我们便一日处于劣势。就如同今日,薛妤碍于圣地和朝廷的平衡暂退一步,可若是她不退呢?别说只是搜查昭王府,就算她在朕眼前将你击杀,朕除了用天下人的舆论逼她认错,讨要说法,还能如何。”
“朕手无缚鸡之力,连冲上去与她过一招都做不到。”裘桐就着大监端来的热茶抿了一口,眼底泛着讥讽的光。
裘召被他说得双拳紧握起来,咬牙不甘道:“正因为这样,我才想为皇兄争取鬼婴。”
“鼠目寸光。”裘桐瘦削苍白的手指点了点风平浪静的湖面,狠狠皱眉,道:“来前,为在薛妤面前蒙混过关,朕不得不将才有点动静的龙息重新封印。”
裘召不可置信地抬眼:“皇兄。”
裘桐闭了闭眼,道:“便是如此,只怕也难以脱身。”
“至于你口中所说薛妤不过是个公主——裘召,你太天真了。”
===
溯侑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外面天光大亮,屋里安安静静,唯有窗外树上的鸟雀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在小小屋子里守着他的是朝年。
连着几日奔波劳累,朝年也有点撑不住,搬了把凳子在床边守着,垂着脑袋打盹,时不时挣扎着惊醒看看他的情况。
在他下一次抬头时,正巧与悄无声息坐起来的溯侑四目相对,他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困意顿时全飞了。
“醒了?”朝年有些惊讶地转头去看外面的天色,随后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袖袍里掏出一个温玉质感的瓷瓶,动作熟练地拔开玉塞,一颗圆滚滚的七色丹药安静躺到他手掌上,他再递到溯侑跟前,示意道:“呐,女郎吩咐的,吃了吧。”
溯侑像是昏了很久,开口时嗓音低低沉着,哑得不像话:“女郎呢?”
“尘世灯的任务刚完成,女郎和佛女忙着收尾,都在前头空出来的书房里呢。”朝年想想他的秉性,又忙道:“诶,你别动,女郎吩咐过了,在你生长期过完之前,不准离开这间房半步。”
溯侑身体僵了僵,一瞬间回想起私狱里她的几句诘问,默然不语捻起朝年掌心中的七彩丹咽了下去。
“怎么样?好点没?”朝年是个闲不住话的,他连声道:“我们没有成长期,但梁燕曾度过,据她说,她当时也只是略微难受了几天,不知道你反应怎么那样大。”
他夸张地比了个手势,道:“你是不知道,你晕过去后那个汗流得,跟水一样,止都止不住,我们给你灌止痛散也不管用,直到早上才好点。”
溯侑沉下心感受自己体内,发现气息默不作声增长了一大截,原本横七断八的经脉已经修复得差不多,那两股横冲直撞,水火不容的力量也乖乖沉淀下来,不再作乱,反而开始有条不紊地一遍遍冲刷他的身体,滋养遭受重创的脏腑。
一夜之间,变化堪称脱胎换骨。
若是能按照这样的速度往前修炼,不用过多久,便能达到他上审判台前的修为。
那些说度过成长期后,天资悟性不错的妖族修为将一路高歌,突飞猛进的言论,如今看来,也不全是虚假。
溯侑心里大概有了个底,他朝朝年点了点头,道:“好多了。”
“多谢。”
“往后都是一个屋檐下共处的人,客气什么。”朝年一个话多的,碰上溯侑这种话少的,话没说两句就开始坐立难安地欲言又止。
“我这边没事。”溯侑动了动唇角,道:“朝年,你去帮女郎。”
“帮不了。”朝年幽怨地望向他,“我跟你一起被禁足了,非要事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去城南收妖之前,女郎特意让我看顾你,折返回来整理资料时也提过,可我真是没想到你能有那种胆子去跟昭王府对上。”朝年重重叹了口气,沮丧极了:“女郎动怒,我这办事不利的就被殃及池鱼了。”
按理说,这个时候溯侑应当说声“对不住”,亦或者说些别的什么聊表歉意,可不知为何,溯侑听到这番话的第一时间,竟是怔了怔,而后从心底升起一丝极细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
薛妤她,见过了他那样狼狈不堪的样子。
却还会因为他的擅作主张,伤及自身而感到不悦,甚至迁怒朝年。
是不是也证明他在她心中,其实是有分量的,亦或者说,是值得培养的。
见他没说话,朝年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一连串话往外砸:“你当时灵符一断,女郎的脸色瞬间冷得不行,立刻让执法堂的人围了昭王府,都来不及一间间找人,直接就动手了。”
“你这受重视程度,马上就快赶上我姐了。”他搬着板凳往前挪了挪,无不羡慕地开口:“估计回去后女郎就要将你引入殿前司指挥所了。”
“殿前司。”溯侑轻而缓地将这三字念了一遍,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特别难进,但我很想进,又暂时进不了的地方。”朝年一本正经地说着废话。
听完这个回答,溯侑保持了片刻进退不得的沉默。
“提前告诉你也没事,女郎也说了随你问。”
朝年眨了下眼,说:“你是不是很好奇,女郎作为邺都唯一的传人,不说像别的圣地传人那般张扬铺张,可怎么也不至于出门就带着我们几个——”他将“歪瓜裂枣”咽下去,含糊着换了个稍微好听点的说词:“我们几个脑子没怎么长成,修为也暂时没怎么追上来的人。”
“不是女郎身边没人,是厉害的都留在殿前司了。他们管着洛煌百众山的大小事宜,常常忙得脱不开身,因此女郎只好带着我们将就着凑合。”
“殿前司是女郎直系一派,只听女郎吩咐,为女郎做事。”朝年叹了声:“别的差事都好说,唯有殿前司最难进,能进去里面的,需得智慧,实力,耐心,手段齐具,女郎亲自点过头应允才行。”
“比如我姐姐,现任殿前司指挥使一职。”别人提起姐姐大多是骄傲,朝年不知是被揍多了还是怎样,提起来就苦脸,看溯侑的眼神也变幻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同情:“如果不出意料,回邺都之后,女郎会将你交给我姐操练一段时日。”
“那可真是。”朝年憋了半晌,憋出来一句:“你无法想象的人间疾苦。反正我宁愿去山后劈柴。”
若说前两日溯侑还能从朝年嘴里得知不少消息,例如邺都派系,世家,当今邺主的脾气,或者尘世灯的后续,妖僧和洛彩的前世情缘,可话总有说完的时候。
于是第三日,便有了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的场面。
溯侑倒没什么,他天赋高,勤奋刻苦,对自己严苛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时常眼一闭,当朝年不存在似的入了定,修为以某种堪称恐怖的速度增长,几乎一天一个样。
在这期间,朝年静不下心修炼,这里动动,那里转转,总之停不下来,可房间一共就那么大。
他于是一边佩服溯侑一边唾弃自己,不到两天,嘴角就起了个水泡。
终于到第四天,宿州城南的天阴下来,风刮得呼呼响,午后又下了点雨,梁燕温温柔柔来叩门,道:“恭喜两位,女郎有令,你们可以出门了。”
“溯侑。”梁燕侧首叫住一夕之间拔高了不少个子的少年,露出个笑来:“女郎找你。”
不多时,溯侑站在书房门前,手指屈起叩了两声门。里头悠悠落了半晌,像是刻意冷落似的隔了一段时间,才传出薛妤的声音:“进来。”
溯侑提步进门,绕过屏风,拨开珠帘,见到立于案桌前的薛妤。
很难得的,她今日褪下了素净的留仙裙,转而像宿州诸多女子一样,上身穿了件鹅黄地织金纱通肩短衫,配条百褶式长裙,裙襕金装彩织,整个人仿佛都拢在灯下的丛丛暖光中。
溯侑顿了顿,轻声开口:“女郎。”
薛妤笔下动作不停,直到最后一笔落下,她方抬眸,看向背窗逆光站得笔直的少年。
他原本就长得不矮,生长期一过去,眼见着又高了一大截,若说以前眉眼间还能依稀看出些属于年少的稚气,经过这一回,是彻底看不见了。
从前他容貌极盛,眼一垂便和花魁似的勾人心动,现在那张脸彻底长开,姿色不变,只是轮廓更深邃,线条也更流畅明晰。可以想见,若是正儿八经拧起眉唬人,也能展露出一两分寒芒出鞘的锋利之感。
好像经此一劫,他才彻底长大成人似的。
薛妤撂下笔,纤细的指尖点了点一边堆放着纸张的案桌,惜字如金:“去看。”
说完,她又俯身忙自己的事。
溯侑走到另一张案桌前,翻开最上面那张,一眼扫下来,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不是薛妤的字迹,是善殊身边的女侍所写。上面工整誊抄着因为汇觉的原因而无故丧命的人的姓名,包括陈淮南在内,一共十六位。
除此之外,是那棵槐树上聚集的阴魂,那是十二个年岁不一的女娃娃。
最下方签着善殊的署名,一字一画,认真而严谨。
这是那位普度众生的佛女为他们逐一渡过魂,做法超生过的意思。
也代表着尘世灯一案到此终了。
可溯侑仅仅看了两行,便看不下去了。
他天生对情绪敏感,几乎是在进来的一刹那,就意识到了不对。
薛妤话太少了。
即使她从来没什么大的情绪起伏,可教他时尽职尽责,不懂之处也常长段长段解释,而今天,从进来到现在,一共只有四个字。
——进来。
——去看。
那种冷淡并非天生,而是刻意晾着,晒着,不想多管,不想搭理。
溯侑前几日才松下的弦又在无声之间绷起,他重重地碾了下右手手腕突出的腕骨,轻薄的皮肤很快泛出一团红,像不小心沾上了姑娘家的脂粉。
他捏着手中薄若蝉翼的白纸,默了默,起身走到薛妤身侧。像是迟疑了再迟疑,犹豫了再犹豫,他慢慢压了下唇,声线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脆弱:“女郎。”
薛妤动作顿了顿,却没出声,也没偏头,像是在刻意等着某种等待已久的结果。
“臣,知错了。”
薛妤这才终于撂了笔,她侧目,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开口道:“说说。”
“错哪了。”
见她终于肯打开了一道话题的闸口,溯侑垂眼看着自己匀称的指骨,道:“是我遇事冲动,行事莽撞,只顾眼前,不顾之后——”
“溯侑。”薛妤不甚满意地打断他,她与他对视,几乎望进那对深深压着情绪的黑色瞳仁里:“我救你,教你,栽培你,我拿你当人看,拿你的命当命对待。”
“可你若是自己都当自己是件可以随意丢弃,甩落,牺牲的工具,那你现在告诉我一声。”
“从此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我不管你。”
溯侑呼吸骤然凝了一瞬。
他生在泥泞中,自幼在乌烟瘴气的环境中长大,身边的人诅咒他,欺负他,用最恶毒的言语攻击他,甚至亲生父母都巴不得他早点去死。
从未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这样坦然而直白地告诉他。
溯侑,我拿你当人看。
他贴在身侧的长指倏然急促得蜷了蜷,一双眼掀起不知所措的波澜,良久,伸手摁了摁咽动的喉结,低喃道:“知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