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无关强弱
“夏蒹,”他开口,声音很轻,弯起眼睛,“你醒了。”
“是啊,”夏蒹抬头,一眨不眨看着他,“我醒了。”
“好,”他苍白面庞上染着安静的笑,“我把东西还给你。”
夏蒹看着他手往自己袖子里伸,接着,他将手攥成拳,用眼神意会,夏蒹看着他,伸出手掌。
少年的手过来,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入她掌心。
夏蒹低头,是一个黑色水晶挂坠。
“真希望今日能是个晴天,”他笑着,却笑的极为清浅,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般,“对不起。”
裴观烛走了。
夏蒹看着他的背影,转过头,视线落在墙角,那一团高高的白色“小山”上。
那是裴观烛亲手做的晴天娃娃。
“夏姑娘……”
妇人站在一侧,犹豫开口。
“嗯,梳妆打扮吧。”
夏蒹坐到妆台前,耳畔听见自窗棂外传来的脚步声,裴府的几位小厮提着一盏盏宫灯来了,接着,裴观烛跟在他们身后往外去。
如今的京师当地,并未有新郎官迎娶新娘子的说法,一般都是找小叔亦或是喜娘迎亲。而他在这里陪她一夜,若是被外人发现,怕更不好听,所以才赶在天还未亮时回去。
夏蒹看着他的身影。
少年穿着一身宽大白衣,腰系玉带,清瘦的身子被罩在里头,墨发好似绫罗绸缎般,落着暗淡光泽垂在腰后。
当走到她屋子的位置时,少年稍稍停步,侧头往她屋子的方向看过来。
夏蒹任凭两个小丫鬟给她摆弄着头发,抬眼过去,四目相对间,少年提着宫灯,落上澄明的漆黑凤眸痴痴看她好久,最后对她微微弯起唇,却看不出一点往日的温柔,他的表情像是装都装不出来,哪怕是笑,也透着股病态的疲累。好半晌,他才收回视线,抬步离去。
夏蒹看着他的背影,攥住手中的黑水晶坠子,望向镜中自己的脸,死死抿住唇。
【系统。】
夏蒹在心里默念。
却没有声音回复她的话了。
一切都是真的。
一开始,那个写满了小偷的梦境,原来就是系统给予她的警告,希望她能有所察觉。
难怪呢。
夏蒹的回忆,被拖拽回那日狂风暴雨天。
她与裴观烛上宫中星文间,回来时,裴观烛要她将手中的红色信纸扔掉,并且要她承诺相伴永生之誓。
她话语干涩犹豫,少年悲愤至极,猩红的眼眶,到如今也时常回忆在夏蒹脑海之中。
——如你所愿,我会用尽一切我能想到的方法追上你,哪怕是毁掉你,毁掉自己,那我也甘之如饴。
毁掉你。
说的是,让她再也回不去。
毁掉自己。
原来说的是,为此他宁愿杀掉自己。
夏蒹闭上眼睛,心口像是缺了一口气,她坐着,任凭两个丫鬟给她用线绳绞面涂粉,化上猩红口脂,头上戴好凤冠,边缀流苏轻轻摇晃,夏蒹被扶起来,柳若藤搀着她,新奇的看着她发上摇摇晃晃的金色流苏,和贵重且浮夸的凤冠。
“虽知晓民间女子出嫁也能穿戴凤冠霞帔,但我今生还是头一回见这样好看的。”
柳若藤瞧着她,眼睛都移不开,旁侧丫鬟听见,呵呵笑出声来。
“夏姑娘的凤冠霞帔自然要比其他出嫁女子的都要漂亮了,”小丫鬟高高昂着头,她是从金陵带过来的,夏蒹没见过她,“这可都是我们裴大公子亲自找匠人做的,姑娘你看流苏下头坠着的红石玉珠,这些都是我们裴大公子掷千金买下来的呢。”
红石玉珠。
夏蒹这才低下眼。
微微摇晃的金色流苏下,坠着一颗又一颗血红且无一丝杂质的红石玉珠。
夏蒹微微怔住,方才她心情不佳,此时抬眼看向镜中,才发现不仅是流苏上,就是整个凤冠上,也镶嵌了数颗红石玉珠,金红相辉映,夏蒹哪怕是方才没注意,乍一瞧都觉得这凤冠甚是好看,如今听了才知晓,原来就连凤冠都是裴观烛亲自找人做的。
但夏蒹看着这红石玉珠,却想起不久之前。
娴昌也曾送过她一盒红石玉珠,却没有这个大。
裴观烛当时知道她不喜欢娴昌送的红石玉珠,便叫她将那盒红石玉珠扔了。
还不屑的加了句。
——我也会养出来的,只不过是这样的玉石而已。
而如今,这样贵重的玉石戴在了她出嫁的凤冠上。
“夏姑娘,抬手。”
夏蒹抬起胳膊。
厚重的凤冠霞帔穿好,外头天色也渐渐由黑转亮了。
青白的云层闪着霞光,逐渐驱散黑夜,透过窗棂,日头落在每个人身上,照得夏蒹一身隆重的凤冠霞帔闪着金亮的光芒。
“天阴了这么些日子,今日终于见太阳了。”
丫鬟帮夏蒹整理着衣裳,随口一句,却忽然感觉有水珠落到手背上。
丫鬟抬起眼,便见从方才便一言不发的新娘面上,有泪滴自眼眶滴落,划至下巴,滴答落下,她涂着薄粉的俏丽面上怔怔然,只瞳仁儿一眨不眨的望着前方逐渐升起的太阳,霞光万千,点亮了她全身凤冠霞帔,和她泛着棕的眼睛,泪水在不断往下,她却哭的无声亦无息。
时辰很快将到。
绣着金纹的红盖头戴到她的头上,视线成了一片全红,夏蒹由柳若藤扶着,看着大日头落在她的手上和她鲜红的裙角上,她路过墙角那高高一堆的晴天娃娃,停顿片晌,迈出门槛,从云山间门口响起槌敲锣鼓,她被柳若藤扶上门口八人抬大轿,弯腰进去,手中自始至终攥着自己的黑色水晶坠子。
云山间建于京师周边临山地带,从云山间往京师城中裴府绕路一圈,槌敲锣鼓震天,再加上后头紧跟着的十里红妆,往回看都快要瞧不见头,怕是今日整个京师都知道裴府大办喜事,他们走到哪里哪里便一阵吵闹,难得的大晴天,街上每家每户的人都牵抱着孩子出来门口瞧看新鲜,等着喜糖投掷,夏蒹没有自己的陪嫁丫鬟,今日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柳若藤和许致,这会儿他们二人一人一匹马,伴在八抬大轿两侧,大家口袋里都有重重一大包的糖,听见路边孩童的声音,便抓一把往天上撒去。
夏蒹自始至终都掀着一角小帘。
阳光落在她的红盖头上,夏蒹只能隔着布料看见一片猩红,她低垂着眉眼,从红盖头下看着自己的手背被阳光围绕。
这是裴观烛上星文间,做了将近有五天五夜的晴天娃娃给她求来的今日大晴。
但她的指尖却自始至终都泛着冰凉的颤。
多好的日子。
和裴观烛一样,她也一直都在等着今日的到来。
而这一天,比她想象之中的更要排场盛大数倍,这一切都是裴观烛一手操持的,是他带给她的。
但如今,夏蒹的心却像坠入恐慌之底,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如今近乎想要掀了头上挡眼的盖头,扔了压到她脖颈泛酸的凤冠,提起裙子便跑下轿子,直奔裴观烛在的地方,跑到他的面前。
她的心已经跑了。
但夏蒹坐着,一动也未动,只是一下又一下,深深地呼吸着。
不知过了多久。
夏蒹感觉轿子往前行的速度一点点慢了下来,吹锣打鼓声晃似响在耳边,听着都像是一下又一下敲在她心口上,接着是轿子稳稳当当被放下来,轿子口有傧相开口:“新娘下轿!新郎搭躬!”
夏蒹微微怔住。
苍白的指尖从下掀开一角轿帘,接着,晴天大朗,晃似碎金般的日头映进来,夏蒹不用看,身体便已经快她一步,将拿着黑水晶的手放到了少年手掌之上。
他的手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冷。
就像是触碰到一汪深井池中水,透着森森寒气,是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冷。
他感受到手中异物,指尖轻顿,大抵是微微怔住,夏蒹却没给他留一丝迟疑,紧紧攥住他的手,黑水晶坠子压在他们二人的手掌之间,夏蒹脚步下了轿子,踏到地上。
“今日是大晴天,裴观烛,”她下轿子,在锣鼓声喧天中沉静道,“谢谢你。”
身侧少年没回话。
但他的手,也始终紧紧牵着她的。
二人往前,她们本不该紧紧牵手,但没人在乎,夏蒹跨过门口火盆,周围满是吵杂声,一双双鞋子映入底下眼帘,本该眼花凌乱心中忐忑,但夏蒹只要紧紧牵着裴观烛,就一丁点紧张都没了。
五谷杂粮轻轻洒在她的身上。
他的存在,让她什么都不怕了。
这种感情,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大抵是在她和裴观烛第一次相遇,大抵是他给她闻鱼肉糜,他们两个人去往金陵裴府的偏堂会见那一群妖魔鬼怪般的人时,夏蒹当时毫无安全感的心里就是有主心骨的。
但当时,她只觉得裴观烛是最强的。
而如今,她深深知道裴观烛恐怕早已比谁都虚弱。
但她依旧觉得,飘忽一路的心终于踏实了。
无关强弱。
只要他人在,她就觉得踏实了。
第111章 成婚当夜
黑水晶坠子压着他们两个人的手心。
直到拜天地时,夏蒹才准备将紧紧相握的手松开,但指尖刚要松开,便觉一阵力气,紧紧回攥住她的手。
夏蒹微顿,从红盖头中抬眼,却只能看到身边人一片模糊身型,和底下,少年鲜红绣金纹的衣角,以及脚上一双黑靴。
他一动不动,唯站姿笔直,如玉如竹。
宾客沉默片刻,继而隐隐交谈。
裴玉成坐在上首,抬眼直视,柳若藤与许致对视一眼,一个比一个紧张的看着他。
天光大亮,映在裴观烛苍白且毫无血气的面上,他瞳仁儿漆黑如墨点缀,嘴唇微抿。
“一拜天地!”
傧相蹙眉催促,再次喊道。
少年抬起眼,看向头顶上方。
“拜天地,”他落下眼睫,漆黑的眸子看着傧相,“如何拜?”
满座皆惊,一时之间,屋里安静到晃似针落可闻。
“拜了,又是拜的何物?”少年声温朗,语调是天生的轻声细气,却晃似带着恶劣嘲讽,“我不拜天地,也不拜高堂,这些,全都没有半点用处。”
晃眼的日头落在他的脸上,和少年身上鲜红绣金线的喜服,满座无一人言语,夏蒹从盖头下,看着他脚尖转到她的方向,夏蒹有些怔愣,被他紧紧牵手带着跪到蒲团上。
香火味传过来。
夏蒹挨着他,却闻到了自少年身上传来的淡淡檀香。
黑水晶坠子压在他们二人的手掌心之间。
夏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到少年的声音,清朗温和,若冷玉坠清池,掷地有声。
“裴之长子裴观烛,求与夏蒹长相守,盼与其白头偕老,结相伴永生之誓约,”手被轻往下拽,夏蒹隔着红盖头,看到少年原本腰杆笔直的身子弯下来,他额头磕到地上,直腰,“岁岁年年,不离不弃,”他弯腰,磕头,又直腰,“为此,裴之长子裴观烛,愿永生听其言,守其约,只求伴其身侧永留存。”
他磕头。
又直腰。
夏蒹侧头,隔着猩红一片,望他模糊身型。
没人知道他在拜什么。
夏蒹紧紧攥着他的手,感受着黑水晶压在他们二人掌心之间。
只有她知道。
裴观烛拜的不是天上神仙,也不是地上神灵,他拜的神佛,是系统,是他们手掌心之间的黑水晶坠子。
也是她。
不知缘由的。
从紧紧相握的手掌心里,夏蒹都能感觉出来,他的指尖正在发着细微的抖。
夏蒹微微呼出一口气,牵着他的手,弯下腰,她一身贵重服饰,头上凤冠刚一低头便觉往前压过,夏蒹虚抬一手扶着,艰难跪地行了个礼。
夏蒹感受到身侧递来一抹视线。
想都能想象到,他此刻定是微微睁大眼睛,讶异不已。
夏蒹在红盖头下,微微弯起唇。
“妾身亦求,与君白首不离,相伴永生。”
天光大亮。
无色的灰尘在日头下浮浮沉沉,映在二位新人挺直的腰板上,映在她们二人身上穿着的红色喜服上。
少年的眼里自此,再不见任何人与物。
他漆黑的眼珠只牢牢放在身侧用红盖头遮着脸的少女身上,看着她被身侧喜娘扶起身,宾客一瞬寂静,又乍而喧闹开来,屋外,吹锣打鼓声震天,满院的红与闹,裴观烛目光痴痴追着她走,直到房门一关,她脚步踏进去,再看不到她人。
……
夏蒹坐在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上,这里是裴观烛的寝居,原本只有白色与木色的屋子此时早已换成了一片大红,夏蒹放下悄悄撩起盖头的手,方才柳若藤过来陪她好久,被许致喊出去喝酒才走了,裴观烛兴许是忧她不舒坦,夏蒹没见着有一个不认识的过来她屋里跟她搭腔,就连扶她进来的喜娘也只是将她扶到床上坐下便走了。
夏蒹坐在床榻上等着。
很快,日头渐暗,期间,柳若藤有抱着不认识的小孩过来找她玩,小孩见着夏蒹头上的红盖头直新鲜,手刚要往前伸,柳若藤吓了一跳,又忙将小孩儿抱了出去。
有这一打岔,时间也变得不难熬了起来。
夏蒹在心里思考了无数遍一会儿要和裴观烛说的话。
她不是个多会说漂亮话的人。
来到这里之后,她更觉得说也没用,裴观烛这人最不喜欢听别人的漂亮话,哪怕他没说过,但夏蒹也直觉他厌恶他人讨好的欺骗。
夏蒹也不是要和裴观烛说漂亮话。
她如今,也早也没必要像以前那样讨好裴观烛了。
黑水晶在她的手里焐热了。
夏蒹指头攥着,映在她红盖头上日头一点点没了,化成了暗,有小丫鬟进来,喊了声,“少夫人好,进来点蜡的。”
蜡烛上头的火光摇摇晃晃起来,夏蒹隔着块红布瞧,只能瞧见个明黄色的影子,还是挺刺眼的。
不知过了多久。
夏蒹耳畔,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愈发渐近的人声喧嚣。
女人们的声音,吵吵嚷嚷的喊在一块儿,听不清楚,但夏蒹却能清楚的听见一阵脚步声,哪怕并非木履磕地。
夏蒹心脏不知缘由的砰砰直跳,屋门一响,她紧紧抿住唇,在红盖头下抬起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瞧见好大一团乌黑的影子。
但夏蒹知道,是裴观烛回来了。
“汤圆给我吧。”
少年的声音,却显得有些不一样,尾音含着一点糯。
“这……不合规矩啊大公子。”
“都这时候了,还规矩不规矩,”夏蒹听见他笑起来,他笑的声音很好听,不知为何,夏蒹如今特别特别想要掀开头顶上的盖头,看看他如今的模样。
她还没看见裴观烛穿喜服的样子呢。
“喜酒也给我吧。”
“这……”
“好了啊,快些走吧。”他声音含着笑,夏蒹隔着盖头瞧,看见少年的身影,他似乎是挥了几下手,喜娘跟丫鬟们犹豫片晌,一个个都回去了。
屋门一关。
夏蒹隔着红盖头,看着他端着东西走到桌前,弯腰将东西放下来,接着在桌前伸了个懒腰。
“可算只剩你我了。”
他声音不知为何,变得乖巧又显着糯,夏蒹从盖头里瞧着他身影过来,接着他在她面前跪下来,一动弹,夏蒹便闻到了他身上的酒香气味。
他手环住她的腰,脸贴上她的大腿,“夏蒹,你爱我吗?”
“爱不爱我啊?”他抬起头,像是怔愣了会儿,“忘了掀盖头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夏蒹头一回让他逗乐,笑出声来了。
“第一次喝了酒,我都给忘了,”他声音没气也没恼,只透着股包容的笑意,“你都不提醒我,是不想看到我么?”
他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旁边托盘上的玉如意。
“是么?”裴观烛问她,“夏蒹还愿意看见我么?”
那点口音里的含糊糯劲儿还在。
但夏蒹却莫名从他话里听出他当下的极度不安全感。
这并非试探。
这是恳求的询问。
“没有不愿意,”夏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很想看见你。”
玉如意探进来。
一瞬间,面孔上吹下一阵凉,视野没了覆盖的红布,恢复如初,夏蒹低垂着眼睫,抬起眼。
少年站在她面前。
裴观烛从未在她面前穿过红色。
而如今夏蒹看见他,满脑子都是。
幸好他没穿。
少年本来就好看,裴观烛并非女相重,相貌是那种雌雄莫辨,却一眼便能瞧出性别的美,此时穿了身红,便是原本苍白的皮肤都衬得有血色了些。
他脸泛着红。
兴许是喝酒喝的,就连一双凤眸都含着潋滟水色,他垂眼看着她,动也不动。
少女无知,只顾着瞧他的脸,俏丽白皙的脸微微歪过,杏子眼直直看过来,她唇上画着红口脂,眉心落了花钿,眉长且细,却显得温柔,头上凤冠在烛火映照下闪着亮,她穿一身红,夏蒹并不是那种美艳绝伦,让人瞧了她都能忘了她身上的衣裳,只能瞧见她的脸,她面容俏丽,衣裳穿在她身上,便觉得哪哪都合适。
但裴观烛看不出这么多。
他蹲下来,抬头看着她,只觉得他的夏蒹哪哪都漂亮,是天底下最漂亮的。
“凤冠,”他看着她,“我给夏蒹摘掉吧?”
“嗯。”
夏蒹笑笑,裴观烛喝完酒,果然思绪都慢半拍,要是换了以前,怕是刚掀了盖头便让她摘凤冠,他心太细致,如今瞧了她好半晌才想起来这事儿。
夏蒹熟门熟路的坐到裴观烛屋里新的妆台前。
镜子照人很清楚,并非模糊的铜镜,夏蒹对镜自照,看着自己的模样,又瞧身后裴观烛,他面上泛着红,喜服下锁骨显而易见,手时而伸过来,苍白的手骨节分明,每次瞧见,夏蒹的眼睛便控制不住追着他的手过去。
凤冠被一点点摘下来。
直到夏蒹头上空无一物,没了一点压脖子的重量,少年手执玉梳,自上往下,给她梳发。
“裴观烛,”夏蒹看着镜中他垂眼的模样,“你知道你自己错了吗?”
落在她发上的玉梳一顿,片晌,才继续往下。
“嗯。”
“其实你不知道,对吧?”
“我知道,”他说,“我……偷拿了夏蒹的玉坠。”
话落,裴观烛看向镜子里,手一动也不动了。
夏蒹看着他泛红,却没精气神的脸,片晌,微微笑起来,“不是,裴观烛,你还是不知道你自己错了。”
“我错了……”裴观烛在镜子里和她对视,玉梳被一下放到桌上,裴观烛站在她身后,紧紧皱起眉,“我错在哪里?”
“你看,你就是不知道。”
“我本身就没有错,”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
“都是为了永远和我在一起,是吗?”
夏蒹转过身,叹了口气,手揽着长发,绕过他坐到床榻上,“晚明,这话你之前也说过相同的,你做的事是为了爱而坐,这是你说的,对吧?”
“是,”裴观烛胸腔一下又一下剧烈起伏着,他站在原地看着她,“我没有错,我本身就没错!”
“为何夏蒹可以这样轻而易举的坐在这里这样看着我?”他站着,眼眶渐渐泛起红,“我所做的一切,在夏蒹看来就这么可笑是吗?”
“不是可笑,”裴观烛最大的问题,就是他的思维总是能拐进一个奇怪的角度,明明现在再说问题,但他就是可以将她的眼神或话语误会,夏蒹没被他绕进去,“你一点都不可笑,如果你可笑,那么和你相爱的我又算何物?你做错的,是你一意孤行,不跟我商量,你懂吗?”
“你让我怎么和你商量!”他像是快被气死了,“我要如何与夏蒹商量!你从来!你从来也不表达你爱我!我每次问你!每次问你!你都含糊不清!支支吾吾!你要我如何商量!?你有够可恨的!”
“谁可恨!”他生气,夏蒹喊得声音比他还大,“你不要总用这样的话说我!你自己这样生气你不觉得可笑吗?!我难道说过你一次可恨吗?!你如果说我可恨那我觉得你更可恨!我支支吾吾含糊不清!你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吗?你明明可以商量!裴观烛你不要给你自己找借口!你根本就不是因为我支支吾吾含糊不清!是你不信任我!你的一意孤行才造成如今这个局面!你懂吗?!”
夏蒹被气得,看着他如今的模样,眼泪哗哗往下掉,“你当我不害怕吗?我从今日梳妆打扮时手就在发颤!裴观烛!是你的一意孤行造成了我的担心害怕!你以为你的命是你一个人的吗?!是咱们两个人的!”
“夏蒹怕死我又不怕!”这话不知是哪里戳了他肺管子,“你护着我的命就是为了你自己!”
“你放你妈的屁!”夏蒹气死了,从床榻上站起身扯着他衣服就将他拉到床榻上来,夏蒹坐下来,他不坐,眼睛看着一侧,胸口剧烈起伏,“我为了我自己?!那你失眠就失眠好了!不吃饭就不吃饭好了!反正吃饭少吃一顿又死不了!反正不穿衣服顶多发个热又不会死!我不如直接把你用铁索关起来!让你哪哪都去不了什么也做不成!那我才是只为了我自己!裴观烛,你知道你现在在说多伤人的话吗?你知道你在对一个一直关心你的人说多伤人心的话吗?”
裴观烛侧着头,一言不发,直到听见关心两个字,他轻呵一声转过头。
“关心?这世间,谁会关心我?”眼泪从他眼眶里流下来,裴观烛睁大眼睛看她,“谁会理我的死活?”
没人说话。
夏蒹盯着他,好半晌,才笑了。
她看着他,一双柔柔杏子眼,弯起来,泪从她眼里掉下来。
多可笑啊。
但这可笑,不是可笑她自己。
她可笑裴观烛这条命,可笑这个该死的老天爷,可笑怎么有人到临死了,都不相信自己被别人关心过。
不是她做的不够多。
夏蒹知道,也明白。
是裴观烛的过往经历,造成他根本不相信有人会对他好,关心这个词,恐怕他都连听都没听说过,因为他从未感受到过。
“这就是你最根本的问题所在,裴观烛,”夏蒹看着他,“你永远也不相信我在关心你,爱你,你永远也不信。”
“我没有错,”他重复着,眼泪划下下巴,裴观烛不看她,“我为了和夏蒹永远在一起,我没有任何过错。”
可以。
这副模样,就是彻底听不进去了。
夏蒹舒出口气,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直接铺开喜被钻进去。
她累了一天,想了一天,如今她感觉肩膀上都是重量,裴观烛的所作所为打乱了一切,夏蒹这个人什么都不怕,就怕死,因为人活着才有无限的可能性,死了那就一切都成定局了,而如今,哪怕裴观烛喝完了酒,脸上带着血色,夏蒹想要忽略,也清楚地知道,裴观烛的命是真的在一点点流逝。
这就是夏蒹如今恐惧的根源所在。
如果裴观烛仅仅只是偷了她的坠子,让她回不了家,夏蒹都不会心中带有恐惧。
因为只要人活着,怎么都能活。
而她如今,仅仅只是恐惧,恐惧裴观烛会离她而去。
她脱了绣鞋,裴观烛僵站着,就像那罚站的还哭着的小孩,夏蒹轻哼一声,手放到喜服扣子上,感受到视线,抬头便见裴观烛一双泛着红的凤眸正看着她。
夏蒹瞪了他一眼,接着脱自己的衣裳。
“看看看,有什么可看的,”夏蒹把贵重的喜服往前一掷,“给我放到凳子上去,占地方。”
少年过来,面上泪迹未干,手抱起夏蒹扔下来的衣服,转过身放到凳子上,夏蒹趁着他转身的间隙,将下裙脱下来,还没等要脱袜子,裴观烛便又转身回来了。
夏蒹转过身,面靠着墙,将下裙扔到床榻上,不搭理他。
夏蒹能感觉到,裴观烛在她床榻前站着,接着,他靠近,夏蒹以为他是来拿下裙放到木凳上,却感觉床榻深陷,檀香染着酒浓,夏蒹回头,对上少年含着潋滟的凤眸。
“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