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怎么了啊?”
夏蒹一觉睡得很沉,此时说话都带着桃花酿的清甜酒气,“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做什么啊?”
“我想看看你睡没睡着。”
少年的面孔隐在一片黑暗里,只能看到属于他略显清瘦的身型,层层叠叠的如云外裳垂坠着,裴观烛的手脚压在她身子两侧,夏蒹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还有些没醒过神来,手过去,习惯性摸上少年的脸。
“睡着了啊,你没睡吗?”
“没有。”
裴观烛的脸乖巧蹭着她的手掌心。
夏蒹脑袋染着酒气,晕晕沉沉的,被他这一蹭,心都软化了,手忍不住从他脸侧滑下,轻轻勾住少年的脖子,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
“我想起来一件事,”昏暗里,少女的瞳仁儿泛着酒后的星亮,笑盈盈地,从下往上睨着他,“晚明,我还没来得及许个生辰愿望。”
“生辰……愿望?那是何物?”少年的眼眸鲜少的,显露出茫然。
夏蒹凑过去,将脸埋在他颈侧,轻轻蹭着,“就是,许愿自己想要的东西,许自己想要实现的愿望啊。”
“夏蒹想要何物?”他手过去,轻轻地,像是对待一件脆弱的玻璃制品一般,将少女的身子搂进自己的怀里,接着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腰身,“我都给你,不管是金银财宝,还是名利地位,哪怕是皇权,我都给你。”
“哈哈哈哈哈哈,”夏蒹被他逗乐了,“什么鬼啊你,还要拿什么江山为聘啊?我可没从想过要这剧本啊。”
“我不骗夏蒹,”他脸藏在她肩膀处,一点点磨蹭着,“不骗夏蒹,若夏蒹想要,任何东西我都给你。”
“我不要,裴观烛,我不想要那些,”少女的手一下又一下,拍拂着他垂在身后的墨发,“晚明,我这个生辰愿望,是我心中期盼已久,但它与你有关,你要听好哦。”
“嗯。”
黑暗中,少年眼睛睁大,藏在夏蒹肩膀下的面孔严肃,哪怕是幼时听极为严厉的先生讲课,裴观烛都从未这样认真过。
“我许愿,”她的声音变得极为真切,咬字清晰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传进他耳道,话语认真至极,“晚明长命百岁,一生喜乐康健。”
“我想要的东西,仅此而已,”夏蒹从他怀中起身,“所以,晚明你要早些睡觉,早睡早起也对身体好,好了啊,我先睡了,实在是困了。”
她眯着睡眼,自在的伸了个懒腰,拍了拍他松松搂着她腰的手臂,顺势便往床榻上躺去。
唇上沾着清甜酒香。
哪怕是今夜滴酒未沾,裴观烛也恍然知道了那盏酒的味道。
指腹寸寸擦过下唇,裴观烛垂着眼,弯下腰,轻轻用自己的唇印上少女的唇瓣。
“如果能死在夏蒹手中……”墨发垂落满身,裴观烛唇瓣贴在少女耳畔旁侧,“那该多好。”
只可惜,他的夏蒹永远不会给他真正的解脱。
……
昨夜喝了酒的缘故,夏蒹除了半夜被裴观烛吵醒过一次外,这一觉睡得十分舒坦。
醒过来时,裴府上下,也没见裴观烛在。
“大公子一早便出去了。”
负责端食盒的小厮对夏蒹道。
“上哪儿去了?”
“不知,说是出门散散心。”
夏蒹微微皱起眉,也没多想,吃了食盒里小厨房准备的早饭,裴观烛不在正好,她也有事情要办。
而且是,不能让裴观烛知道的事情。
介于她们如今住在裴府,裴观烛这几日也没有提过去冬周的事情,夏蒹想裴观烛大概是想要等他父亲回来京师,做过告别再前往冬周,而夏蒹手上钱财如今也存的差不多了,苏府案结,也不知是否有裴观烛掺和一角的缘故,结下来的酬金高到令人觉得恐怖的翻倍程度。
有了这些钱,夏蒹也不用接着去费力气接悬赏令,而且如今已经熬过了裴观烛身死的夏季,虽然这之后依旧要一直观望,但起码之前的死亡炸弹夏蒹算是帮裴观烛避开了。
她穿好衣裳,和小厮说了声出门寻好友,她的好友就两个人,裴观烛回来听了便能知道。
“好,夏姑娘慢走。”
已近初秋,上午天气较为凉爽,夏蒹喜欢这样的气候,只用穿件薄衫便好,到了柳若藤跟许致在的客栈,夏蒹还没来得及跟客栈掌柜说一声要寻谁,便见客栈一角,身穿白衣的一男一女正坐在墙沿下,桌面上放着一堆又一堆悬赏令。
“柳姐姐,许大哥?”
夏蒹过去,站到她们桌边。
“哎,夏姑娘。”
“夏姑娘?”
柳若藤乍一见她,微微睁大眼,笑起来,“你怎么过来了,来,快坐下。”
她往里头挪,给夏蒹空位置,夏蒹坐下来,有些拘谨的看着这一桌子悬赏令。
“柳姐姐,许大哥,你们之后还是要继续接悬赏令呀?”
“自然是要接的,”许致道,“但顺路前往冬周的有些难找。”
夏蒹:……
对,贴心的主角团还想着一路护送她们前往冬周呢。
“那个……柳姐姐,许大哥,其实你们不用执着于护送我们前往冬周,因为我们俩其实没什么问题来着,你们的话,可以随便找自己想要接的悬赏令,届时若是想念,咱们还可以随时书信联系。”
“那怎么行,”柳若藤第一个不同意,“夏姑娘,你们不知江湖险——”
“师妹,”许致冲柳若藤轻轻上下挥了挥手,示意她话止,温和包容的视线看向夏蒹,面上的笑容温柔之下还显出几分揶揄,“夏姑娘说的是,这点,倒是我师兄妹二人考虑不周,毕竟之后夏姑娘跟裴大公子又不会分开,有裴大公子在,想必夏姑娘也掉不得一根头发。”
第92章 怀疑心生
“但是……”柳若藤紧紧皱着眉,明显还是有些同意。
“不必过分担忧,师妹,”许致手臂往前,指尖放在柳若藤的眉心中央,“裴大公子可是娴昌贵妃的外甥,娴昌贵妃对裴大公子如此爱护有加,夏姑娘与裴大公子二人前往冬周,定会有宫中人马一路跟随,届时裴大公子还要准备你我二人的衣食住行,更何况,咱们的目的地并不是冬周,亦无法顺路而行,此番跟随而去,保护不成,浪费裴大公子照顾,还与目的地背道而驰。”
“……说的也是。”
皱起的眉心被抚平,柳若藤担忧的眼神看向夏蒹,夏蒹发笑,忙揽住柳若藤的手。
“真的,柳姐姐,而且我们每到一个地方,我也会和你书信联络,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们。”
少女眸中的担忧这才散了。
“说起来,”夏蒹的视线转向许致,“许大哥你对晚明的身世倒是挺了解的呀?”
“嗯,”许致眼睛从悬赏令上抬起来,显得有些揶揄,“夏姑娘是有些好奇的了?”
“嗯……”夏蒹手心搓了搓膝盖上的布料,索性瞒也瞒不住,还不如直接说真话,“我确实对晚明的事情很好奇,我好奇他姨母,也就是娴昌贵妃的事,”夏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我没有个地方可以了解,又总不能问晚明,显得我八卦,怕他会不喜欢我。”
夏蒹装的一幅怀春少女的模样。
“唔……”许致与柳若藤对视一眼。
“师兄,你知道的就都告诉夏姑娘吧。”柳若藤忙道。
“我知道,自然是要告诉的,”许致觉得自己的傻师妹没懂自己的意思,笑着看向夏蒹,“夏姑娘此番留在京师,是要先与裴大公子成亲么?”
“哈?”
夏蒹瞪起眼看过去,“你说什么?”
“成亲啊,”许致话语温和,看着眼前两个惊呆了的姑娘,“我前些日听坊间传言,娴昌贵妃的外甥回京,见者皆赞其容颜如玉,身姿若松,坊间将裴大公子传的天花乱坠,就差说对方天人下凡,尤其之前一次裴大公子乘家轿在外,偶遇一片花楼,女儿家的帕子都盖到他头上了,如今全京中贵女就等宫中设宴,只待见裴大公子一眼了,若不是裴家一向有不娶大姓和皇亲的规矩,前几日有大姓贵女设宴,裴大公子怕就会被喊去了。”
“那可不行!”柳若藤手一拍桌子,“那怎么可以!”
本来挺小声的交谈,她这一声过来,四面视线登时瞅了过来。
柳若藤轻咳一声,面色泛红坐下来。
“不好意思,失态了。”
夏蒹:……
“嗯,我也觉得不可以,”许致轻笑道,“所以这不是好奇,便问问夏姑娘,裴大公子那边怎么说吗?”
“额……”夏蒹挠了下头,“他确实跟我说过,想要和我成婚。”
但是当时情景,太过慌张。
夏蒹只觉他莫名其妙,直接用话语回绝了回去。
“而且,他也带我进宫面见了贵妃,”夏蒹微微皱起眉,“但是我总是觉得,有些古怪吧,虽然这和我成婚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我单纯觉得奇怪,很好奇为何贵妃会这样宠爱晚明。”
“因为贵妃无法生育子嗣。”
指尖一顿,夏蒹听到这句轻飘飘的话,猛地抬眼看去。
……
京师卦术,坊间最有名的当属凡中仙玄之子。
身穿深蓝色布衣的绿眼粗奴,面无表情将一沓又一沓拿托盘装着的名贵物件摞满了二层殿门口。
玄之子一开始装着淡定,还让小徒弟上前来迎,再见这一沓又一沓名贵物件,满当当的金条用箱子乘着,赶忙过来,这会儿这位绿眼粗奴都快抬了一炷香的功夫,珠光宝翠点满了整面台阶,玄之子花白的胡子都有些发颤,见有不知从哪个番邦得来的月明珠将要从托盘上滚下来,忙弯下腰将那颗比手都大的月明珠搁上托盘。
轻轻磕碰声响,玄之子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抬头,便见地上落了道细长的影。
“小辈裴家长子裴观烛,斗胆前来,在此给先生问好,不胜打扰,恕多见谅。”
玄之子听见话抬起头。
少年个高,大抵足有八尺,但却不跟那些武夫似的,满身大汗浑身毛发一进来你人都觉喘不过气,少年身子清瘦,皮肤苍白,穿着身雪青色圆领锦袍,来了便规规矩矩作揖行礼,玄之子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容貌,只惊鸿一瞥,便见着他露出的耳垂上,有墨蓝色耳珰在日头下泛着刺目的光。
那也大抵是这位给人感觉柔和至极的公子身上,唯一一点让人觉得锋利至极的东西。
“你这是……”
平日里见过的高门贵族也有不少,也有一见着他,哭着都要跪下的,虽确实没见过刚一来,事儿还没解决便给出这样点不清的贵礼的,但这位公子给人感觉莫名复杂,行为话语虽极为有礼,玄之子看着他,总觉得他身上泛着一股让人难以言喻的感觉。
“先生,”他抬起眼,漆黑的眼珠牢牢盯着玄之子,身子背着日头,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绽出来一个清浅到虚假的笑。
“您收了我的礼,”他道,声音好似清池流水般温柔至极,“多谢您,愿救裴的命。”
……
“贵妃她,无法生育子嗣?”
夏蒹从没听说过这件事,确实原文对娴昌贵妃是否有子嗣的剧情也是空白的。
但夏蒹只以为她有可能是没有,也有可能是有女儿,便女儿出场的剧情,但没想到,她是因为没办法生。
“是啊,”许致道,“圣上爱贵妃,爱到人尽皆知,听闻前几年还在陆续寻民间医师进宫为贵妃诊治,但始终没听贵妃有孕,古怪的是,贵妃本人却并不着急。”
“并不着急?”
“是啊,什么求子庙宇,宫中妃子羞辱,贵妃一个没理,据说圣上放弃,不再寻找民间医师,也是因有贵妃劝阻。”
“这样……”
“嗯,所以大抵也是因此,贵妃才会那样宠爱裴大公子吧,听闻贵妃尚在闺中时,便与裴大公子的生母宋夫人关系极好,虽宋夫人是嫡女,而贵妃只是宋夫人底下排五的庶妹,比起幼时便一直被保护极好的唯一嫡女,贵妃娘娘在闺中时听闻受了不少委屈。”
夏蒹微微皱起眉。
“委屈?”
“嗯,坊间传闻各有纷纭,有的说是受其他姐妹欺负,也有说她当年的处境,就是为照顾宋夫人而生的,比起第一种说法,第二种说法才是最多的。”
“这……”夏蒹皱起眉,“许大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这样的事情,圣上如此宠爱贵妃,怎会任谣言四起而不顾?”
“因为这里是京师啊,”许致笑道,“别说贵妃,就是连皇帝都逃不过人的嘴皮子,不要只看表象,夏姑娘,只要你多了解,这些坊间传闻,便会如猛水一般扑过来,更别提,贵妃身上这第二种传言,大家都十分信以为真。”
“毕竟,就连宋夫人成婚之后,贵妃都还自愿去给痴傻的宋夫人照顾孩子,也就是裴大公子,听闻当年,照顾幼儿衣食,玩耍逗乐的,全都是还尚在闺中的贵妃娘娘,而宋夫人虽天生痴傻,但其实在闺中时便性情温和,生育一子后虽性情稍显阴闷,但依旧还算温柔。”
“温柔?”
夏蒹皱起眉。
脑海里,一个女人若枯叶般美丽,却病态至极的容貌浮现脑内。
她怎么会和温柔这个词汇挂上钩?
更别提梦中,娴昌让裴观烛喊她母亲,女人那近乎刺破人耳膜的尖叫声。
夏蒹听过她尖叫,她的声音一直都是那样,泛着微微哑的破音,听起来让人想起尖锐的爪子猛地划过玻璃或者是黑板,直起一身鸡皮疙瘩。
“是啊,温柔,大家都说宋夫人很温柔,”许致微微笑道,“但是,说来也奇怪,贵妃明明对宋夫人,和宋夫人的孩子这样好,但宋夫人的病,却一日日的加重了。”
“一开始是不知为何对这个妹妹的照顾十分排斥,每回见着人,不是发疯就是尖叫,这让贵妃娘娘更是安心不下,定要亲自照顾裴大公子,但她来的次数多了,宋夫人疯的更厉害,好几次竟直接推着贵妃将人推出府去,落了人好大一通话柄。”
“那之后呢?”
夏蒹听着,感觉越听越觉得心里特别古怪。
“之后?贵妃娘娘进不去裴府,大抵也是心灰意冷了,但却始终放心不下孩子,估计是一直照顾着,也有了感情,等裴大公子年岁大些,能够前往京师,只要是裴大公子过来了,贵妃便定要人进宫小住几日,如今临近皇宫之外的那户私宅,还是贵妃专门给少年时期的裴大公子准备的呢,因为觉得到底裴大公子这样大了,时常来住在她殿里并不方便。
第93章 银铃踝绳
泛着金的日头将少年漆黑的瞳仁儿映亮。
他盯着玄之子,唇角拉着好似永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弧度。
“先生,我,”他眼睛微微瞪大,伸出一根指头指向自己,“见到妖怪了呢,妖怪,但大抵,她又不是妖怪,可能是鬼魂也不定。”
“你……”玄之子看着少年人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感觉一阵不适,“在哪里见着的?”
少年轻轻“唔”了一声。
“在哪里?她每日都在我身边,每日我们都不会分离,怎么了吗?先生”
“你!”玄之子瞪起眼珠,“你不知那是个什么魍魉!竟还敢和它同吃同寝么?!”
“魍魉——么?”他微微歪过头,“但这与我和她同吃同寝,又有何干系呢?”
“……你先过来!”
玄之子定定瞧他片晌,觉察这位公子定是被狐狸精迷了道,京师不远有深林远山,确实有不少曾经进过深林的人回来便像是变了个人一般泛着魔怔,玄之子虽是民间凡中仙,但家中世代修风水五行除妖看挂,人是不是着了妖的道,他一眼便能瞧出来,修行五行风水的人,对细微觉察极为敏锐,这位公子处处透着些奇异的古怪,你偏偏却又说不上来他究竟哪里不对劲。
“先坐下来。”
玄之子指了指面前的木凳子。
少年站着,瞧那木凳一眼,微微笑着,默不作声从衣襟里摸出一方棉帕,细致擦了擦,才捋着衣裳坐下来。
玄之子:……
他知道哪里古怪了。
这位裴公子,若是被妖着了道,也未免太过清醒,但你若说他没被妖着了道,又偏偏哪里都古怪。
“……你先等一下,”玄之子道,“我去拿朱砂。”
“好,辛苦先生,”他声音温和浅慢,眼仁儿慢悠悠看过来,“但裴好奇,先生拿朱砂是要做什么呀?”
“看看你是不是被妖迷惑了心智。”
玄之子直言不讳。
“哦,”他点了下头,“我觉得没有。”
玄之子:“……那是你觉得,你觉得有何用?”
他老迈的手从柜子底下抽出几张黄纸,让小徒弟过来,很快朱砂被磨好,玄之子端起毛笔,眼珠一定,走笔龙蛇,一气呵成,一张字符写完,玄之子松了口气,让小徒弟吹着了火折子,下头用一盘装了半碗水的木碗接着,字符燃烧的灰烬便直接掉进了木碗里。
“把这碗水先喝了。”
玄之子端过来。
对面人好半晌没动静。
“喝啊!”
少年手不情不愿接过碗,咕咚几口,将碗里的水全都给喝了,放下碗时,面上神情倒显得有几分讶异。
“本以为这水该一股子怪味,”他用帕子擦唇,“倒是还挺正常。”
“倒是还挺正常的?”玄之子看他,“没别的味儿了?”
“嗯,是啊。”他神情恢复如初。
玄之子:“什么感觉也没有?”
“嗯?”他微微歪过头,“没有呢,先生。”
“怪啊。”玄之子稀罕道,他这烧符纸水,着了小妖的喝了定会腹痛不已,就是着了大妖的,喝完了也定会觉这水极为辛辣。
“但你说,你身边的,一个人?是一个人吗?”
“嗯,”他点头,“是位少女。”
“你说她是妖鬼,你是看到她露出了狐狸尾巴么?”
“没有的,先生,”少年微微笑起来,“她十分狡猾,将一切隐藏的极好,但我知道的,她一定不对劲,这种不对劲,从我认识她,看到她的第一眼时便觉察而出,她绝对并非这个世界的‘人’,我敢肯定,先生,她一定是妖鬼,要不然,便是天神。”
“所以公子是要……”玄之子看着他的眼睛,“除妖么?”
他眼珠微微凝住。
“除……妖?”
他嘴唇微颤,一字一顿的两个字,从他嘴里颤抖着吐露而出。
他猛地站起来,眼眶瞪得很大,“不对!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我,我!”他手掌拍向他自己的胸膛,“我怎会!怎会!怎么可能会想要除掉她?我怎么配?我……我……”
他瞪着眼睛,木凳吱呀,是他忽然坐了下来。
“我要将她留在我的身边,先生,”指尖被他咬进嘴里,少年目视着虚无的前方,一遍遍道,“先生,我要将她,将她这一生都绑在我的身边,先生,不然,不然我真的太可怜了,不是吗?若天神,若妖鬼只为欺骗我,惩罚我而来,那之后,便将我一人,将我一人独独留在这世间,那我该如何活下去?那我……那我太可怜了,先生,我无法忍受,我一定会死的,哪怕是死我也不会幸福,我会很痛苦,光是想想……光是想想,便觉好似身处炼狱之中了,”他眼眶泛起红,紧紧咬着的指甲咯咯作响,“我要让她,我要让妖鬼,要天神为我收尸才行,我一定,一定要死在妖鬼之前,我要让她一辈子在我身边,先生,有什么办法吗?救救我吧,我拜托您,拜托您告诉我,能将她绑在我身边,永远无法离开的办法,拜托您,请一定,请一定,救救我,救救我吧……”
重重一声磕碰。
磨好的朱砂撒了一桌,小徒弟反应过来,视线往下看见满桌血色,登时面色惨白,“对……对不起师——!”
“你先回去吧。”玄之子道,微微发颤的手往下找抹布,便听一声轻响,少年腕上金镯撞上桌沿,他苍白的指尖捻着一方绣金纹的白色棉帕,鲜红的朱砂登时浸满了雪色棉帕,也跟着粘上少年的指尖。
“朱砂……”他猩红的指尖往旁边去,朱砂好似血一般,荡起一点血水才会激起的波纹,朱砂红将白色的帕子吞没,少年收回染红的指头,将染着红的指腹叠上自己的下唇。
“可以吧,先生?”他指尖下去,唇上染红,艳丽姝容,诡异万分,舌尖一探,下唇的朱砂被他舌尖舔舐,少年的面容又回复了方才的清浅,“您要什么,裴都可以给,哪怕是失败,酬劳也定只多不少,请救救裴吧,先生。”
……
猩红的灯笼,一盏又一盏,被府内的宫人踩着木凳一一点亮。
秋风摇晃,满院除却夜色,便只剩看不尽的红。
夏蒹身上穿着秋裳,红色倒映在她的脸上,这一府下人都极为冷漠,除却必要,根本不会和夏蒹说话,夏蒹看着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点上同样猩红的灯笼,站在院子里抬起头。
这满院红色的灯笼,其实看得人很压抑。
会让她想起金陵裴府,也是常挂着这样的灯笼。
夏蒹呼出口气,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看向空无一人的对面门口。
她今日回来已经到下午,但她回到裴府,才被告知裴观烛竟然还没回来,直到现下,厨房晚饭都已经做好,还没见裴观烛的人。
脚步转到第三圈,夏蒹隐隐听到巷外,传来一阵木履敲打青石砖地的声音。
夏蒹眼珠一定,忙抓着裙摆小跑出去,自门口探出头,少年穿着他常穿的雪青色圆领锦衣,正有些心不在焉的往前走,兴许是听见了声音,裴观烛抬起视线,看到她的一瞬间微微怔住,继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小暑。”
月色将他面孔映照的极为柔和。
夏蒹忙下了台阶到他跟前,“你去干嘛了?我等你好久啊。”
“我与姨母一起出门陪她观赏秋景,夏蒹知晓京师的枫叶吗?每逢秋日,满山枫叶美丽至极,过两日我带夏蒹一起去好不好?”
他话语比往常快了些,漆黑的眼瞳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
秋风拂过少年墨发,夏蒹忽然看出丁点怪异。
不知是沿角的红灯笼,还是因在月色下,少年唇色较平日比显得更为殷红,光是那么一点颜色,倒是在他原本便美丽的面上更添一抹姝色。
“枫叶啊……”夏蒹噗嗤一声笑了,过来挽住裴观烛的胳膊,“真的会有晚明美丽吗?”
指尖微顿,裴观烛垂下视线,复又落到她的脸上。
夏蒹看着他的眼睛,莫名觉得他好像不是很开心。
“任何东西都比我美丽,”他说,声音很轻,“真正美丽的是夏蒹,枫叶也不及夏蒹。”
夏蒹:……
“行吧行吧,真服了你,”夏蒹早已习惯他夸赞,但每次还是觉得害羞,“哎,你这怎么了啊?”
秋风拂过,少年被齐齐剪断的一束原本长发被挑了出来,夏蒹手过去,还没碰到,少年头便往一边歪了歪。
“怎么回事,你让我看看啊。”
“我知道那里,被剪断了,”裴观烛也不看她,指尖往衣襟里摸出一个黑色的编织链,上头还挂着一个小小的银铃。
“头发,我用来编了这个,”他始终垂着头,“编了这个踝绳,我想将它送给你,可以吗?”
第94章 上天注定
裴观烛鲜少会在她面前这样低姿态。
夏蒹惊讶他说的这句‘可以吗’,这惊讶大过对方用自己的头发给她编了个脚踝绳,片晌才接过来道,“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我编这个。”
银铃微响。
裴观烛看着她弯起眼,被剪断的发垂落在耳侧,夏蒹视线看过去,她记得那里,藏了一块裴观烛的疤痕。
“秋夜寒凉,夏蒹先进去吧?”少年的面容隐在夜色里,兴许是苍白皮肤映衬,他漆黑的眼仁儿显现出一种诡异的暧昧,“在屋中等候我片刻,我有东西想要贴。”
夏蒹看着他自衣襟里拿出一沓黄色符纸,他微微笑着,手掌托着这沓黄纸,空出一只手的指尖夹起最上面一张展示给夏蒹看。
上面是猩红的字,画着夏蒹看不懂的字。
夏蒹纳闷,“这是什么符啊?”
“姨母赠我的,大抵是护家宅平安的吧。”
……
符纸被秋风吹起,又被一只苍白的手摁回去,严丝合缝的贴到灰白的墙上。
指尖碰上冰冷的墙面。
裴观烛踩在高凳上,微微顿住,看向指腹上未愈的伤口。
……
“这些符纸你要用自己的血来画。”
留着花白胡子的玄之子,将一沓空白黄纸交给他。
“若对方真如你所说,是难以辨别,不知目的的大妖,光这一沓用指尖血来画的符,大抵也拦不住它离开。”
“那该如何是好?”
“快去拿弯刀剪来,这一切都得在白天准备才行,快去。”玄之子对小徒弟道。
“是……是!师父!”
小徒弟点头,忙去里屋拿弯刀剪。
裴观烛看着他离开,正要端起桌上给他准备好的匕首,玄之子的手伸过来,抓起他一束发丝。
“你得用沾了你血的头发,给她编个绳拴住它,”玄之子的眼睛盯着他,“这是我祖上,曾在广陵遇富商,听闻那富商便是抓了个能招金的金蝉奴,用这个方法将那只金蝉奴的脖子绑起来,将其永世拴在屋子里才得千金万贯的。”
“脖子?”裴观烛微微皱起眉,“不能戴在其他位置么?”
玄之子盯他片晌,“可以,但肯定不比绑在脖子上,妖怪机警,本身符绳就是用你的血跟头发丝做的,你若是命硬,这符跟绳便可能栓得住它,你若命比纸薄,那它可就挣两下便跑了,我看你这样,也不像个命格旺的跟黄泉火似的浇都浇不灭的,裴公子,你别嫌我话多,你可不要让那女妖迷了道儿,我得先跟你说清楚,你给它绑起来,逃跑了,受伤的可不是它。便是有这些符在,它若是逃了,伤的也定不是它,因为这些都是用你的血写的,绳子也是用你的头发丝跟血编的,它若是要跑,要挣脱,受不到丁点儿老天谴责跟肉身伤,反倒是你,疼只会疼在你身上,若是它真跑了,你怕是半条命都得虚没了,而且它若是戴上了你的头发丝跟血编的绳,就是跑了也有办法要你的命,你是能给它挡灾的,你能明白吗?”
……
“好呀。”
符纸被少年的指尖捻着,牢牢贴上墙面。
符纸上,猩红的字迹在红色的灯笼映照下,显得妖冶至极。
甚至凑过去,还能隐隐从一片香火味中,闻到里面藏着的血腥气。
少年的唇角高高翘起,红色的光晕映上他的脸,在这片暗淡光下,少年眯着眼睛,神情显出一种极为痴迷的幸福。
“好呀。”
最后一张符纸贴完。
裴观烛的眼睛,定定看着一张又一张,中间隔着较大间隔的黄纸围满整座宅子,将受伤的那只手放到自己不停跳动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