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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便是,美,”少年轻语,漆黑的瞳仁儿清晰映出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倒影,“夏蒹,便是美。”

  冰凉指尖将离。

  夏蒹微顿,赶紧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会,”夏蒹微微抿起唇,心里的感觉有些说不上来,“晚明,我生的再普通不过,我在我原本的家乡,就是个普通到出门都不会有人注视的女孩,真正美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你这样美丽,我说一句……额,不太好的,显得有些物化你的词,你美的就像是花瓶,但不是贬义词,只是我能想到的,形容美的词汇只剩下这个适合你了,因为花瓶这个东西,我小时候曾经见到过一个,美到不能再美的,”

  夏蒹回想起小时候和奶奶一起去市里一家展览馆。

  那尊花瓶放在高高的展览台上,白瓷之上雕刻着镂空的暗红花海,上头有碎碎的暗金,在展览台暗色的灯光下,美到不似凡间物。

  那尊花瓶不该插上鲜花,因为它早比任何的花朵都要美,美到当年夏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看到它的第一眼都是愣的,傻的。

  而夏蒹之所以,会第一反应用花瓶去形容裴观烛。

  也是因为那尊白瓷花瓶上,大片大片的暗红花海,就像血一样,给人感觉极为锋利又危险。

  “你又怎会不知道自己的美呢?”夏蒹看着他,“还是说,世人的夸赞根本入不进你耳呢?”

  “美,”裴观烛轻轻笑起来,“夏蒹这样夸赞我,让我想起你我第一次初见。”

  “什么?”

  “游廊,”他提醒,“我当时坐在廊下。”

  夏蒹微微瞪大眼。

  “我就说不是我的错觉!”

  虽然那之后裴观烛好像也侧面提醒了她一下,但始终表达的暧昧不清,夏蒹一直都没办法确认。

  “嗯。”他闷闷笑起来,“不是错觉,当时金环磕伤了脚踝,我坐在廊下休息。”

  “磕伤了脚踝?”夏蒹皱紧眉,“怎么还会磕上脚踝的?”

  “因为那阵子我不太想吃饭呢,”裴观烛反扣住夏蒹的手,十分自然与她指尖相扣,“饭食从主堂端过来,面点一类的食物便总会沾染上一股檀香味,而且那些饭食太过完整,我还要让来喜先吃,但他先天失智,我每次将饭食给他,他便总会将那一餐全都给吃了,一点都不给我留。”

  夏蒹:……

  “也真是辛苦你了……”

  “还好,当时其他人也并不喜剩饭给我吃,我只能将面点撕一撕,但也食不下咽极了,”他说起这些,都像是有些惆怅,“虽我并不好口腹之欲,但每一日都不太开心,幸好夏蒹来了,我当时也有照过镜子,我觉得我瘦的像饿死鬼。”

  但当时,他绕到游廊柱后,却听到少女嗓音好似未熟的青杏。

  她说他好看。

  “我当时,其实是想把你杀了来着。”

  夏蒹瞪大眼:“哈?”

  “嗯,”少年眉眼清冷,“我觉得你在嘲笑我。”

  夏蒹:……

  好家伙,她自己都想不到,原来她第一天就给自己埋下了这么大一个死亡炸弹。

  她就说那天晚上怎么裴观烛来的这么凑巧,还非带着她走游廊那条路,想必是杀不了,也想让她吃些苦头。

  夏蒹:……就无语。

  “怎么会这样想,真是服了你,”夏蒹瞧过去,“你现在可得信我的话,我觉得你美,那一定是真的,知道了没?”

  裴观烛轻轻“唔”了一声。

  “还是,没感觉到,”裴观烛微微蹙眉,“我和夏蒹生的又不像。”

  “还非要和我生的像才叫美吗?”夏蒹无语了,“那你之前,之前不还说来喜很符合你的理想型吗?”

  “嗯,”裴观烛轻轻点头,“因为我身边,很多人都长这样,我的娃娃也长这样,我觉得他生的,十分顺眼。”

  夏蒹:……

  “但我现在不觉得了,”他罕见的抿了抿唇,垂眼看她,“来喜也不好看,我的娃娃也不好看,因为他们和夏蒹不像,我们都不好看。”

  “随便吧,”夏蒹头都大了,懒得再和他议论什么美丑之分,“反正你在我眼里很美,我在你眼里也很美……嗯,反正你就记住了就好,不用再怀疑什么。”

  “好吧。”

  裴观烛弯了弯眉眼,明显没信,却像是心情不错,牵过她的手往前走。

  “对了,”夏蒹看着他半束起来的墨发上鲜红的发带微荡,扯了扯他手,“有个事儿。”

  “嗯?”

  “是我昨夜发现的东西来着,”夏蒹吸进一口气,“你跟我过来。”

  夏蒹牵着他的手往游廊一侧去,提起裙角有些费力的跨过游廊长椅,回过头,就见裴观烛站在原地微微蹙眉。

  “怎么了?”夏蒹问,“跨过来啊。”

  “这样,”他语调平稳,虽然一如既往显得温和,却有些意外的郑重,“不好看。”

  夏蒹:……?

  “不好看,什么不好看?”

  “撩开衣摆,脚步像夏蒹刚才那样跨过去,”他抬眼与她对视,“实在不好看。”

  “你这是在……教训我?”

  “什么?”裴观烛眼睛微微睁大,停顿稍许才回过神来,“并不是,夏蒹做起来很好看。”

  夏蒹瞪起眼,也傻了。

  好半晌,她才明白过来裴观烛这个爱漂亮人士的意思。

  简单来说,大概就是高门氏族出身的裴大公子,觉得这样十分没规矩,且不好看,当着她的面实在做不出来。

  夏蒹想起裴观烛每日都记得带干净棉帕的习惯,他一向会有些自己的坚持,就连饿了一天,吃口饭动作都十分文雅,夏蒹应了句,“行吧行吧,”跨回去道,“那要怎么办?”

  “往前走,会有通往绿园的台阶,游廊一般都是如此。”

  手掌相扣,夏蒹跟着他往前走,看着少年发梢微荡的背影,才察觉到裴观烛就连头发丝一直都十分齐整,是那种特别顺的黑色长直,兴许是平日里打理的就好,月光一映,长且顺的墨发上像是落满了月辉,特别特别漂亮,夏蒹视线在他发上飘忽,没走几步,便觉少年脚步停止,侧过头便见到一处往下的台阶。

  少年牵着她下了台阶。

  夏蒹垂眼,看着他脚上穿的银靴,偏题问,“对了,我见晚明你最近这两天一直穿靴子,金环不会不舒服吗?”

  “稍微有一些,”他道,“但还好,就是穿靴子的时候有些不方便。”

  “那你为何,”夏蒹皱紧眉,问出这个她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问题,“还要一直戴这个金环?”

  夏夜蝉鸣阵阵。

  少年好半晌没回话。

  “因为我摘不下来。”

  “摘不下来?”

  “嗯,”裴观烛看向四周,“夏蒹说的东西在何处?”

  夏蒹呼出口气,裴观烛总是这样,不想回直接岔开话题。

  她没吭声,牵着他往一旁的树丛里去,心下有些莫名的紧张,忍不住靠他近了些。

  “是不太好的东西吗?”少年温润的嗓音自身畔传来,“夏蒹好像有些害怕。”

  “一点点,”夏蒹咽了下口水,“晚明,要不你拉开这树丛试试?拉开它没有的话,咱们就再——”

  树丛轻响。

  夏蒹话还没说完,便见少年苍白的手拉开了树丛,露出一张石刻像的侧脸,没忍住心尖一颤,看向裴观烛。

  宫灯微晃,少年手提宫灯木杆,将昏暗的明亮提起来,苍白的手收回来,拉开石刻像那边的树丛。

  那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像。

  裴观烛将宫灯往前举,面庞凑近盯着这尊石刻像,好半晌,忽然闷闷笑出了声。

  “笑……什么?”

  “夏蒹既然将这样有意思的事情告知与我,”裴观烛转过头,面上笑容显得有些邪性,“那我,也将我知道的有趣的事情,告知给夏蒹吧。”

  “这些石刻像里,有尸灰的味道,尸灰,尸首的灰,我闻到过,当时我杀了人,母亲便是这样处理的,”他眼睛弯起来,像是心情很好,“这个味道并不难闻呢,我就说,我就说方才走这条游廊,总觉得,总觉得有股这样的味道,我其实一直都喜欢这个味道,很喜欢,现在忽然离这么近闻到,让我忽然很想,”他眼睛忽然瞪的很大,“很想,很想,收集很多人,然后把他们一起烧成尸灰。”

第71章 情绪忽至

  “别乱说话!”

  夏蒹心猛地一跳,手都在发颤,“不要乱说这样的话!”

  少年话语停住。

  他抵开草丛的手一动未动,半晌,视线才机械的从石刻像上移开。

  夏蒹对上他漆黑眼珠,吸出一口微颤的气,便见他忽然弯起眼睛。

  “嗯,是我在乱说话了,臆想,癔症,夏蒹不要当回事。”

  “嗯……”夏蒹皱紧眉,发间有汗往下流,她空着的手提着宫灯,不好擦渗下来的汗,便使了些力想抽出与裴观烛相握的手。

  没想指尖刚要抽离,便听丛下传出一声闷响,火光迅速急窜而上,冰凉的手猛地握住夏蒹手背,裴观烛双手紧紧攥住了她将离的手。

  “做什么?”

  少年语调极轻,夏蒹睁大眼,来不及回一个字脚便要去踩冒出来的火光,却被对方挡住了前路。

  “这点火烧不起来,”他双手握住夏蒹的手,“你要去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夏蒹呐呐,整颗心连着眼都盯着乍然而起的火势,见到果然只是一瞬燃烧,消退极快心才稍微落回地上,“晚明你疯了?!为何要把宫灯扔到地上!若是起火了那该如何是好!”

  “起火便起火了,”他漆黑眸底被未燃烧殆尽的火光映亮,眼睛睁的很大,双手紧紧攥着她的,“反正要烧也是烧我一人,这火能蔓延到何处?我又不是没被烧过,反倒是你,”他呼吸声像是有些发颤,眼睛直直盯住她,眸底已经没了那点浅显的火光,只剩下一片浓黑,“夏蒹方才听我说那些话,又想着,又想着逃了,哪怕我说,我说我是癔症,一时口快,你还是想着逃了!”

  “逃……逃?我没有啊!”

  “别骗人了!明明忽然就松开牵着我的手!”

  “我刚才那是在擦汗!”

  夏蒹声音大,说完这句话,四面蝉鸣都好似有片刻寂静,少年微顿,没有任何动静,好半晌,僵硬如死水的面孔才渐渐升起一个有些怪异的笑,“……擦汗?哦,我看看。”

  裴观烛凑近,细细打量她的脸,汗凝满了少女白皙的额头,他盯着看,漆黑的眼珠转动,与她微瑟的目光对上视线。

  “这很难受吗?”他眼眸弯起,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夏蒹只是出这些汗就会很想擦啊?但这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他松开攥紧夏蒹手背的手,从衣襟里慢条斯理摸出一条干净帕子,“是我没注意到,若有下次,夏蒹直接告诉我一声便是,我很乐意给你擦汗。”

  棉布质感柔软,一点点轻轻捻过夏蒹被汗淋湿的额头,夏蒹睫毛微颤,闻着浓郁的檀香味铺天盖地从少年身上传过来,却没像往常遇到危险时会觉出安全感。

  他在压抑。

  夏蒹对情绪一向敏锐。

  裴观烛自从申城往京师的船上,便时不时会给她这种极浅淡的,压抑的怪异感。

  但此时此刻,这种压抑而猛烈的爆发,忽然到达了一个顶点,这突破因她而起,而夏蒹也知道,他为何会压抑,那大抵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夏蒹呼出一口气,回攥住他的手,感受到擦过她太阳穴的棉布帕子微微停顿,她抬起视线,对上裴观烛的眸子。

  “我知道了,下次我不会随便松开牵你的手,想要擦汗也会提前告诉你。”

  “嗯……”他像是有些愣神,片刻,眉眼才弯起来,“嗯!对!要记得,记得告知与我!”

  “夏蒹好可爱,”额角的汗被棉布帕子擦干了,裴观烛攥着帕子,指尖不自觉捻过手中帕子微潮的部分,呼吸都有些加快,“这样听我的话,乖巧,可爱,就是比人皮灯笼也不差了,而且——”他牵起紧攥着夏蒹的手,一点一点用脸畔轻蹭夏蒹的手背,“而且,皮肤还是温暖的,还会,还会说这样让我开心的话,我如今怎会这样容易满足呢?我因为夏蒹的话,感到兴奋,开心,这是多么,多么常有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从一开始,夏蒹就可以勾起我的心绪。”

  “好可爱……夏蒹的手指,好可爱……”冰凉指尖轻轻往里,从夏蒹指缝中插进,夏蒹微微蹙眉,听着他像是将疯的胡言乱语,正要打断,便忽然觉到一股极为怪异的触感碰上她小指,冰凉又熟悉,夏蒹毛骨悚然,嘴里发出一声闷哼,用力想要抽回手,偏偏却敌不过他双手紧攥的力气,直到亲眼感受到自己小指被填入少年口腔,温软唇舌磨蹭着从下往上,无法忽视的痒意从手掌心里蔓延出来,夏蒹满面通红,脑袋昏昏,忽然感受到少年口中尖锐的齿间咬了一下她指节。

  “不准……”少年有些喘气,嘴里叼着她的指头,话语都浅慢,含糊不清,又像是调笑,“将宫灯掉到……地上,夏蒹。”

  夏蒹心尖随着他的话蓦的一跳,原本眸子里只能映出少年漆暗的眉目,听他这话,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自己手都软了,悬落在半空的宫灯摇摇晃晃,手中木柄早松松将要垂了下来,夏蒹来不及喘出口气,面庞烫的不得了,正要往回扯自己的手,还没使力,便觉攥住她手腕的禁锢忽然一松,夏蒹使力太过,脚步惯性往后趔趄两下,一站定忙将刚逃出来的手攥成拳放到胸口。

  “噗……”少年闷笑,月下白衣,面庞都透着股玉石般的透彻,半束起来的墨发垂在身前,落到腰际,又显得极为昳丽,“夏蒹过来,让我给你擦擦。”

  “谁用得着你擦!”夏蒹头发都快炸起来,“谁、谁准你这么忽然!这么忽然就这样的!”

  “但我很想,”他微微偏过头,墨发微荡,落到少年苍白面侧,他视线有些淡,面上笑容也清浅,“很想碰触夏蒹。”

  “你……但你这么忽然——”

  “并非忽然啊,”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夏蒹的话,少年视线微抬,与她对上视线,“我早便想与夏蒹有肌肤之亲,夏蒹呢?夏蒹难道就不想与我有肌肤之亲吗?”

  “哈?哈?”夏蒹感觉一股子热气从脖子往上蹭蹭冒,看着裴观烛现下漂亮却又显得极为妖冶的脸,“我……我当然不想了!”

  “为何?”少年微微蹙眉,“明明夏蒹方才还赞我美貌,我虽然一直自觉丑陋,但不知为何,世人好似都很喜爱我的相貌,就像当今圣上极其喜爱娴昌贵妃,我的容貌也被说过与娴昌贵妃极为相像,虽然那个女人并没有夏蒹漂亮,”他往前,面庞凑近,“但夏蒹为何,明明觉得我美丽,却不想与我有肌肤之亲呢?”

  “因为……肌肤之亲,”夏蒹瞪起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嗯,”裴观烛弯起眼,笑容清浅,“我知道,虽然那之前并不太了解,但如今我已经知道了,我回到京师后,也找父亲要了不少这类书籍,他给我了,我彻夜翻看了不少。”

  夏蒹:……

  “你……!”夏蒹呼吸都困难,“你怎么还偷偷学这个!”

  “不可么?”冰凉指尖轻扣她放在胸口的拳头两下,夏蒹赶忙避开身子,就听耳畔少年轻笑,“但我并没有想要如今就与夏蒹有肌肤之亲,”

  “虽然我很想,如果可以,也想靠着我的容貌取悦夏蒹,但夏蒹说过,那是只有相爱之人才会做的事情,”少年直起身,苍白指尖挽过垂下来的墨发捋到身后,“夏蒹不爱我。”

  夏蒹垂着脑袋眨了下眼,没抬头。

  “这个石刻像,”裴观烛微倾过身,动作自然接过夏蒹手里提着的宫灯,提到自己手里,“夏蒹很好奇吗?”

  “嗯。”夏蒹努力让自己心绪没那么乱,手里没了宫灯木柄,便攥紧了衣角,看着少年脚步往外,也跟在他身后踏出了绿园。

  夏风阵阵,正值盛夏,哪怕夜已深,风都极为燥热,混着蝉鸣。

  夏蒹起眼,看着前方裴观烛清瘦的背影,他拐进游廊,宫灯摇摇晃晃被他提在手里。

  “若是好奇,那明日我带夏蒹返回那无名森林一趟吧?”他侧过脸看她,话语温柔,“去了肯定会有些新发现,但苏府藏事颇深,不要抱有太大期待,还有京师多雨,要记得带好蓑衣才行,不要又淋成落汤鸡了。”

  “好。”夏蒹咽了口唾沫,有裴观烛一个人存在,怕是都能顶上男女主两个,少年观察入微,若是形容,就像一面能照出丑恶真相的镜子,但夏蒹心里却没什么窃喜。

  毕竟她对这所谓真相其实根本就不太在乎,只是为了留在苏府,能让裴观烛保持清醒的澄明。

  一夜无梦,第二日,也不知是不是少年话语显灵,天空阴沉,灰暗的云层像是即将要压下来一般。

第72章 雨声滴答

  夏蒹手里拿着斗笠坐上马车。

  天色阴沉,厚重的乌云在天空中翻涌,马车内阴暗,火光乍然一亮,是少年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手往白帽方灯里去,昏昏燃起一束极暗灯火。

  宫灯被少年苍白指尖提着放到茶桌上,夏蒹垂着头,状似心不在焉玩着手中斗笠,耳朵听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卷着手中简策的细小声音,视线微垂,偷眼打量少年今日裸露的脚踝,和苍白细瘦的脚踝上,松垮垮坠下来的金环。

  “下起雨来了呢。”

  指尖微顿,夏蒹听到少年的声音抬起视线,看着他有些发愣。

  少年如玉如琢般的面孔隐在一片昏暗光线下,半束起来的墨发垂在身后,有几缕掉落至身前,好似墨汁倾洒在白衣上,留下一片墨痕,他视线未抬,低垂眉目看着手中简策,“雨,下起来了。”

  夏蒹这才听清了他的话,稀疏雨声滴答掉落的声音猛地传入她耳中,夏蒹应了声“还真是。”单手搴起马车帘,外头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昏暗到好似傍晚,雨滴不疏也不密,噼啪往下砸,但就连路上的地都还没砸湿。

  “但愿一会儿到了地方,不会越下越大。”夏蒹有些忧虑。

  “会的,”裴观烛道,“雨会越下越大,这几日怕都不会停歇。”

  “真的?”

  “嗯,”裴观烛视线从简策上移开,与她对上目光,笑容温和又清浅,“真的,还需要做晴天娃娃吗?上次的都没来得及挂上。”

  “都行吧,随——”

  “裴大公子!”

  话语被打断,夏蒹微微睁大眼,将车帘撩的更大了些,还没来得及探出头往外看,便听到一阵马车声疾行而至的声响,车轮轱辘滚过青石地,极快地跟到了她们旁侧。

  “裴大公子!”对面马车车帘早早便被一只手给搴开了,苏广年的脸从马车车窗里露出来,笑的猫皮狗脸般,透着股粘稠的腻歪,和苏循年一模一样。

  夏蒹微微皱眉,手没将车帘合上,转过头看过去的一瞬间,好似瞥见少年藏在昏黄灯火下的面孔没了表情,却又好似是自己的错觉,那张苍白的面具丝丝缕缕牵扯起肌肉,面上染笑用手势招她坐过来。

  “裴大公子!你在里头呢吧!”

  苏广年接二连三在外头隔着雨幕喊个不停,夏蒹厌恼,抱着斗笠坐到裴观烛的位置上,马车帘晃悠着合上,又被一只苍白的手给搴起来。

  “苏大公子好,”少年慢条斯理从衣襟里捻出帕子,挡在面下,“您这正是要回去么?”

  “是啊!昨夜无故招了裴大公子不待见,弟弟说我太过心直口快,我臊得没脸留在那儿,想着见到裴大公子的话一定得跟你赔句不是才行!”

  “这样,”裴观烛道,夏蒹坐在他对面,看少年露出来的眼睛笑的细长,偏偏瞳仁儿漆黑,笑的这样,也看不出丝毫外露情绪,“苏大公子的歉意,裴心领了。”

  “你能原谅我,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啊!本来还当裴大公子得紧抓着不放呢!怕是有车上的爱奴在!都不好生气了罢!”苏广年的声音从外传过来,中气十足,像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裴大公子这赶着下雨,是要带着你那爱奴去何处啊?”

  “都说是爱奴么,”裴观烛眼瞧着他笑,“听闻京师雨季,有一处名为清玉台的地方风景颇美,便想着一定要带她过去看看。”

  “哎呦!”

  苏广年揶揄着,挤眼又努嘴,“裴大公子对这小奴甚好,但这小奴怎么着也是我们府上的,奴自会有奴性,看她那一身气性罢,见到了我,都不会问个好,不是宠坏了,要么就是怨怪我们这么轻易就将她交给了旁人,使小性儿呢!”

  夏蒹皱紧眉,听他说话都想吐,正要探过身去骂大街,便见倚靠在椅背上的少年歪着身子坐好了,捻着帕子自车窗探出头去。

  “旁人?”裴观烛用帕子抵着口鼻,马车沿角遮掩着落下来的雨,“我么?”

  “你说甚——裴大公子说的什么?!”苏广年没听清,见这令人厌恶极了的晦气东西彻底没了笑,着急探出身子去想听他说了什么气话,偏偏眼前的怪人用帕子捂着口鼻,就像嫌弃什么东西臭一般,你看不见他嘴动,雨滴噼里啪啦往下落,声音又杂又密,对上他变得没了神情的眉目,又给人一种他说了话的错觉。

  “一群没眼力见儿的!还不快往旁侧近!”苏广年着急往前喊了一声。

  车轱辘往左转靠近,苏广年忙慌探出身子,“裴大公子你说的什么?!”

  “我说,”掩住口鼻的雪白帕子被移开。

  天色骤然变暗,云层之中,隐隐有雷电翻涌。

  少年苍白的脸庞面无表情,漆黑到暗不见光的眸子隐隐和幼时,苏广年曾在金陵裴府见过的孩童重合到毫无二致。

  也是这样的雨天。

  漆黑的瞳仁儿像凝结成块的墨,雨水沾染,都好似有墨汁会从中蜿蜒而下。

  但不同的是,少年如今好端端的坐在马车里,不似当年,全身沾满了雨。

  “我要杀了你。”

  少年嘴唇张开又合上。

  苏广年瞪大眼,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看到一抹极冷的白伸出来,沾满了雨的手抓住了他的后颈,一切发生的那么快,苏广年手都没来得及伸过去阻挠,便觉一阵无法阻拦的力道紧紧掐住了他的后颈,接着视线天旋地转,他眼睛瞅着青石地,直接摔了下来!

  “啊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车轱辘压着他极快而过,一切发生的太快,赶车的车夫都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对面马车里那位清瘦公子扬声喊,“你们怎的要开这样快!人都掉下马车了!还不快下去救你们家大公子!”大家这才极为慌乱的停下了马车。

  “怎……怎么回事?”夏蒹捏着斗笠,雨下的太大,自裴观烛探出身后,她便再没听到裴观烛的声音,只听到苏广年和他方才发出来的不似人会发出的尖叫声。

  “唔……”少年身子探回车里,视线还没收回来,他垂着头,夏蒹盯着他的侧脸,总觉得他的神情像是有一瞬的失望,还没来得及去拉他的手,便听少年拍了拍马车壁,声音哪怕放大了也显得格外温润,“与咱们无关,不要停,继续开啊。”

  “到底怎么回事?”

  “人没死成,”裴观烛转过头,面上笑容温和,“他自己掉下去了,人没死。”

  “哈?”夏蒹脑袋嗡的一下,听着他的话怎么听怎么怪,偏偏事发忽然,她大脑都断了线,“他、他怎么掉下去的?”

  “不知呢,”裴观烛拂过帕子,一点一点细致擦过右手上溅满的雨滴,“他貌似想要听我说话,身子一直往外探,我还想扶他,谁知道他偏偏自己掉下去了,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真是恐怖,”

  “可能他是知道方才说的话惹我不快了,”裴观烛收起帕子,微微皱起眉心,“想要看清楚我不悦的样子吧,真是人心险恶,总是说这样的挑衅的话,罢了,大抵是老天看不下去,想让他吃些苦头。”

  少年话语轻慢,语速一如既往,行为举止极为自然。

  但偏偏就是这诡异的自然与合理,让夏蒹有些难回神。

  “夏蒹,”檀香味混着雨水气,少年的冰凉的手贴到她面颊,夏蒹身子一抖,抬眼看过去。

  裴观烛不知何时离她极近。

  “你怎么了?”他微微蹙起眉,“脸色都不好看了,可真是令我忧心,夏蒹不必害怕哦,”冰凉指尖捋着夏蒹零散的发丝至耳后,裴观烛叹了口气,倾过身将她拢进自己怀里,一下一下,像是安抚着孩童一般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不怕,不怕,夏蒹,有我在呢。”

  “嗯……”夏蒹勉强松下心,但接下来的一路,心底依旧压着莫名的浅虑。

  裴观烛给她的话极为合理。

  苏广年罪有应得,他从马车里摔下去,裴观烛说也是因为苏广年想要看他的笑话,他在欺负裴观烛,并且大抵是想要在自己弟弟面前树立威信,他一直都表现得极为看不起裴观烛的样子,会这样摔下去,这是十分合理,且罪有应得的事。

  但偏偏就是这合理,让她感觉忧虑又奇怪,偏偏她又说不清道不明,最后,只能匆忙归结于那没什么用的第六感。

  至于为何说是“匆忙”。

  夏蒹搴开车帘,看着马车驶入那熟悉的无名森林,本就是雨天,路段又极为偏僻,一路上别说是车马行人,就是一只猫狗都不见,夏蒹呼出口气,视线往外,心无旁骛观察着森林中的一切。

  丝毫没注意到少年视线自简策上抬起。

  他坐在一片昏暗里,隔着车帘,紧紧盯着自单薄车帘透出来的,属于少女侧脸的轮廓,垂下头不自觉将指尖咬进嘴里,一点一点用牙齿啃着指甲。

  啃指甲的细微声响融进雨里,裴观烛眼睛睁的很大,瞳仁儿一片浓黑。

  发现了。

  怀疑了。

  又怀疑了。

  怎么怀疑的?

  怎么怀疑的?

  怎么怀疑的?

  明明他表现得这样好。

  为何又要怀疑他?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就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

  “夏蒹。”

  夏蒹眼睛一定,马车途经小路,她看到了路边的石刻像,耳边听见裴观烛喊她,睁圆眼睛回过头,“嗯?怎么啦?”

  裴观烛牙齿轻磕,与少女莫名十分有神采的目光对上视线,好半晌,才牵扯着皮肤弯起了眼睛。

  “无事,夏蒹是发现了什么吗?”

  “嗯!”夏蒹点了下头,“你又知道了,快过来过来,”夏蒹倾过身拉起裴观烛的胳膊,“你看外面。”

  裴观烛被她手牵着拉着,指尖微顿,半晌,才顺着少女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雨水早已淋湿了一片地。

  前头车夫行的极慢,想必是对继续往森林里驶行这件事较为踌躇,正方便了她们看清林中两路虚虚藏在树丛里的石刻像。

  “跟苏府的一样,”夏蒹道,“就是小了些。”

  “嗯,”裴观烛视线停顿,片晌,拍了拍夏蒹的胳膊,“随我下来,夏蒹,把后面的伞给我。”

  “哦。”二人方才换了位置,夏蒹弯下腰,拿了放在椅侧的油纸伞,少年接过,叫停了车夫,带着夏蒹共撑一把伞下了马车。

  雨水噼啪打在伞面,溅湿了脚下土地,木履感受到脚下泥泞,裴观烛微微蹙起眉,回过身。

  夏蒹正要下马车,手牵着他的,见他忽然回头,微微歪了下头。

  “你不必下来了,回去罢。”

  他转身抽回夏蒹手里的油纸伞,夏蒹抬眼,便见少年以踏下马车往路边去了。

  雨水混杂了气息。

  裴观烛撑着油纸伞,停在一尊小巧的石刻像前蹲下,抬起视线,隔着雨幕静静看着。

  石刻像早已被雨水淋湿,露出雕刻而出的眉毛,眼睛,和嘴。

  夏蒹坐在马车里,有些不安往外看。

  少年撑着油纸伞在一片雨幕中蹲下来,也不知在做什么,忽然直起身四下寻找,最后从树丛里搬出一块较大的石块。

  “哎——!”夏蒹短促喊了一声,眼睁睁看着裴观烛单手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石刻像的脑袋被砸碎,少年扔了手里的石头,脚步往前去,拾起地上方才飞砸而出的,石刻像脑袋的部分。

  “怪味。”

  他撑着伞,站起来把玩手里的石块,细细的灰土落满指尖,少年指腹压着石块尖锐,正要转身回去马车里,视线平转而过,忽见远处怪异。

  ……

  “这是?”夏蒹皱眉看着茶桌上搁着的,属于石刻像的一部分,和石刻像旁边一片青绿色的衣裳布料。

  “从石刻像后面的草丛里发现的,”裴观烛弯着腰,一点一点用昨日的帕子擦木履,“这片衣角断的不对。”

第73章 笼中是谁

  “晚明你把这片衣角拿给我是为了……”夏蒹皱紧眉,一个恐怖的想法在脑海中油然而生。